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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風里 第十一章 琵琶死士

天色蒙蒙而亮,為了防備白瀲去而復返,也為了不想面對那已然冰冷的死士,嚴 決定趁早啟程,一路算是風平浪靜,傍晚之前,抵達了海雲天夫婦的墓地。

殘陽照在兩座相擁的孤墳,冷冷的墓碑隱透著哀涼,碑上的明文略顯稚女敕卻深邃蒼勁,上刻︰父海雲天、母藍茵茵之墓,落碑︰不孝子海浪,不孝女海藍。

「都說了,這里沒什麼好看的。」飛揚拴好馬,走近墳前,與上次所見的並無區別。漫山漫野的空心冥錢早被風雨揉碎在泥土里,只是墓碑上那干涸的血漬似乎更早與青磚揉成一體,觸目驚心,似要永世銘為一體。

「海雲天和她妻子死的時候,海浪和海藍應該還是小孩吧。」巫塵微對飛揚泄氣的話恍若未聞,扯了句不相干的話。

飛揚皺眉,有些不解,但仍據實道︰「海浪稍長,當年已有十四,海藍年幼,不到十歲。」

「一對不過十歲上下的兄妹,一夕之間父親慘死,慈母亦跟隨而去,無依無靠又悲痛交加的幼小心靈,或許想一起死的心都有,只能靠著一股仇恨逼自己活下去。」她幽幽嘆了口氣。

「仇恨?海雲天殺人無數,手中沾滿鮮血,想找海雲天報仇的人大有人在,只是最終都死在海雲天手上。江湖中人人殺之後快,莊主與刑大俠當初是為武林除惡,他們有什麼名目報仇?」森迄凜然道。

「父仇不共戴天,這樣的名目還輕嗎?」她指尖玩味地劃過墓碑上的血痕,「不管海雲天殺過多少人,飲了多少血,在兒女面前,依然是嚴父,在妻子面前,也同樣柔情,否則,這藍茵茵恐怕也不會為他殉情。」

「你的意思是說,八年來,他們兄妹一直在伺機想報仇?」

「不是想,」她轉過身,看著森迄,「他們已經成功了一半,不是嗎?」

「成功了一半?」森迄不解地重復。

「你是說,刑玥的死,與他們有關?」嚴 听懂了她話中的意思。

「海雲天死後,他們兄妹二人便是海雲天唯一的後人,這樣的身份讓他們為江湖所不容,甚至那些被海雲天奪去至親的人,也會要殺他的兒女以泄憤。為了隱藏身份以報父仇,只要時機沒有成熟,海浪、海藍一定不會現身江湖,甚至連至親的墓地也不再拜祭。」她說。

「就因他們不祭父母便做如此推測?女人終究是女人。」只有女人才這樣感情用事,慣于想象不切實際。森迄冷哼。

「來這之前,我的確只是推測,但是,看到這墓碑上的血,我想是錯不了了。」她不以為然地說。

「這血……」嚴 早就察覺,從一開始,她對這血就很在意。

「是刑玥的血。」她斷然給了答案。

刑玥的血?嚴 怔了怔,森迄飛揚更是不敢置信。

「你怎麼知道?」飛揚問。

巫塵微淡淡一笑,「如果我說我對血有異常的嗅覺,你信不信?」

飛揚不知如何作答,森迄很想利落地回一句「不信」,但見莊主凝重的神色,看來他是信的。

「若是畜牲的血,應該灑在墳前,不會灑在墓碑之上,這是血祭,以血還血,告慰亡靈。」巫塵微說著,在墓碑前蹲下,從袖內掏出那柄生鈍的小刀,扒開生硬的泥石,露出墓碑的底座。

底座的側面,有著與碑文相似的字體,卻是用血一筆一畫生生刻上的——

不報血仇,誓不拜祭。

幾人皆感震驚,知道她說的話基本落實,就是不知她是怎樣嗅到泥石中的血腥,詭譎非常。

她轉過身來,看著愣怔中的飛揚,「你不是說,八年來這里都無人拜祭,卻在一個月前,刑玥死後,有人以血相祭,倘若不是仇恨使然,難道是心血來潮忽然想起逝去八年的雙親,偶然為之?」

飛揚終于從愣怔中回神,「他們是殺了刑大俠,大仇得報,所以才來拜祭。」

「殺了刑玥並不大仇得報,只能說報了一半。」巫塵微說,「別忘了,當年一起殺死海雲天的,還有你們莊主嚴 ,我想,嫁禍一個弒兄奪妻的罪名,還不足以達到他們以血還血的效果。」

「那莊主豈不是很危險。」森迄說。

「敵暗我明,一定要先把海浪、海藍這兩兄妹找出來。」飛揚認同。

「但他們究竟在哪里?我們對他們一無所知,如何下手?」森迄皺起眉峰。

飛揚敲了敲頭,「昨夜襲擊我們的白瀲,會不會就是海雲天的女兒海藍?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白石藥人的親生女兒,或許她為了報仇而投靠白石藥人,又剛巧得白石藥人的心,授以真傳。她出白雲山的時機,剛好與刑大俠的死相合,現在她又出手要殺莊主。烯燼山莊與白雲山素無怨仇,若非如此,她沒有理由襲擊我們。」

巫塵微背過身去,夕陽拉長她沉靜的縴影,「刑玥的死,的確與白雲山月兌不了干系。」

答案敲定,飛揚道︰「那我們現在就去……」

「回山莊。」嚴 沉聲打斷,毋庸置疑的決絕。

巫塵微遽然回身,不解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我說回烯燼山莊,不去白雲山了。」他淡淡重復。

「為什麼?你不要為刑玥報仇了嗎?殺死刑玥的凶手,可能就在白雲山上。」去白雲山,是速戰速決最直接的方法。

「要不要報仇,是我說了算。正如你所說,刑玥與你,不過是運氣不好遇上,毫不相干的人,這件事與你無關,你以後不要再管了。」他斷然說。

「什麼不相干的人?什麼與我無關不要再管?嚴 ,你別忘了,他們的下一個目標就是你,你是不是要說,你的事,也與我無干?」第一次,她的語調無法那樣平淡,染著怒意。

嚴 深深凝著她火樣的眸,那火足以將他燒毀,但他依然沉冷道︰「對,這件事,你不要再管。」

「好!你的事,我再也不想管了!」說完,她將手中的短刃狠狠扔在地上,負氣地轉身。

「你要去哪里?」他叫住。

「我不管你的事,也請你不要管我的事。」她停了停,但依然固執地沒有回頭,「還是你改變主意了?」

嚴 不答,劍眉緊蹙。

看來他是冥頑不靈。她毅然舉步,隨意擇了條路,下山去了。

「莊主……」飛揚訥訥開口,這種時候,他是不是該去追追那個倔強的女人?

嚴 望著她離開,緩緩蹲,拾起被她拋棄的短刀,缺齒又深了。

「你覺得,昨晚的死士怎麼樣?」修長的指尖輕撫過刀刃的素泥,他淡淡問。

這是什麼不著邊際的問題?自己的女人都走了,還有空研究死人?是不是太鎮定了點?

「若是硬拼,活人怎麼也斗不過那些行尸,他們不會死也不會累,可以把對手耗得筋疲力盡。」但隨即,飛揚明白了其中的無奈,「我懂了,夫人不懂武功,如果和我們一起上白雲山,將要面對的恐怕是成百的死士和毒瘴,危險可想而知,所以莊主不讓夫人插手此事。而她現在走了,莊主不留,是不是仍打算親自去白雲山探個究竟?讓夫人離開是保護夫人最直接的方法。」

「遲鈍。」森迄冷冷拋了句。

「喂,難道你知道。」飛揚懶懶接住他潑的冷水,「你這根不解風情的木頭,難道懂得怎樣保護女人?」

森迄冷哼︰「我是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昨晚若不是她在一旁礙手礙腳,莊主就不會受傷,甚至早就能找到白瀲的藏身處。如果帶著這個累贅去白雲山,那不是找死麼?」

左一句礙手礙腳,有一句累贅,飛揚瞄了眼嚴 沉冷的臉色,著實為他捏了把汗,「真是塊大木頭。」

嚴 若有所思地抬起手,看著受傷的掌心,那里還纏著她淡藍的衣袂,他還記得那時她手中的微涼,輕輕軟軟,他幾乎以為自己會因那溫柔萬劫不復。

「森迄,」他淡緩開口,「你該學著,把她當作你的女主人。」

說完,他轉身向坐騎走去。

森迄依然愣愣地站在原地。女主人嗎?真被飛揚那小子說中了,他記得莊主把倉若水帶到烯燼山莊的時候,是說要把她奉為上賓。

飛揚擺了擺頭,大有他無可救藥的深意。轉而跟上嚴 ,「那麼莊主,我們現在是去白雲山嗎?夫人怎麼辦?」

「此事結束後,我自會去找她。」嚴 解開拴馬的繩索。

飛揚點點頭,看了看漸漸沉落的夕陽,「現在太陽都快下山了,她會去哪呢?」

嚴 手中的動作愣是頓住,眼神中閃過一絲飛揚從未見過的慌亂。是啊,她會去哪?他要去哪里找她?他對她的所知,根本少得可怕。她是那樣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他面前,輕易地奪走他的心,又是這樣任性離開。她究竟從哪里來,而又要到哪里去,他根本不知道。一種越來越沉的陰霾籠上心頭,那是一種唯恐失去的慌亂。

他遽然翻身上馬,那動作快得讓飛揚嚇了一跳,「莊主你要去哪?」

「她徒步下山,現在追還來得及。」馬鞭飛快落下,朝巫塵微離開的方向飛奔而去,她不能讓她這樣走出他的生命,除非他死。

飛揚也不遲疑,上馬便追。

「好不容易走了,還要去追。」森迄不情願地上了馬,認命地跟上去。

罷追一小斷,嚴 陡然停了下來,駿馬拉疼了般嘶鳴,飛揚停馬踱近,「莊主,怎麼……」

話到一半看到了原因。

巫塵微正循著原路,朝這邊走來,看到嚴 ,步伐依然索然。

「這麼急,去哪?」她在馬前停下,「這條路,既不回烯燼山莊,也不通往白雲山。」

嚴 似乎沒有听到她話里的諷刺,定定看著她,「你……」看她倔然離去,不想她會回走。

「回烯燼山莊吧。」不等他說完,她打斷。

他頓了頓,為她突如其來轉變的態度。

「好,」他朝她伸出手,「上來吧。」

她看了看他伸出的手,轉過身去,「我回來,不表示我忘了你剛才說過的話。我是不管你的事,但我答應刑玥的事,不能不做。飛揚,我要上你的馬。」

最後一句,讓飛揚恨不得立刻跌下馬暈倒,死了算了。她這不是擺明了陷害他嗎?他沒有得罪她吧。莊主就在抬眼之間,她竟走過來跟他說,要上他的馬?!看莊主的臉色,陰沉得浮現黑青之色,只怕沒等她上馬,他就得被踹下馬了。她干嗎不去害森迄呢?

飛揚扯了扯嘴角,「夫人,您還是上莊主的馬吧,我這馬不怎麼牢靠。」

「我再警告一次,不要讓我再從你口中說出那兩個字,否則……」她不懷好意地淡笑,輕拍他的坐騎,青鬃駿馬痛苦地哀鳴一聲,前肢騰起,卻定在半空,成了石雕,然後整匹馬,包括鬃毛,也化成栩栩如生的青灰石藝。

飛揚驚嚇之下緊握住韁繩,才不至于拋下馬背,大叫一聲︰「我的馬!」變成石馬了?!

「既然你的馬不牢靠,也該給它點懲罰,」巫塵微雲淡風輕地說,「如果你的嘴也不牢靠,下場或許比它更糟糕。」

這女人不簡單,竟然彈指之間就點馬成石。

「簡直是妖女。」森迄忍不住咋舌。

飛揚滑下馬背,心疼地撫著變成石雕的愛駒,「夫……巫姑娘,你就饒了這不懂事的小畜牲吧,它都跟了我三年了。」

「饒了它也不是不可以,還是那句話,我要上你的馬。就不知道,它牢不牢靠。」她雙臂環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飛揚只好將求救的目光投向嚴 。兩邊都不能得罪,得罪的下場都會很慘。

嚴 自始至終都很鎮定,妖女也罷,巫女也罷,她這麼做,只是要告訴他,她沒那麼容易消火。

「讓她上馬吧。」嘆了口氣,嚴 妥協于她的堅持,逆或是妥協于內心毫無道理的縱容。

飛揚松了口氣,沖著巫塵微諂媚地笑道︰「莊主答應了,可以放過我的馬了吧?我們總不能騎著這石馬上路。」飛揚總算知道「放我一馬」的確切深意。

巫塵微笑了笑,再次輕撫馬頸,冰冷生硬的石雕又生龍活虎起來,前肢矯健落地,原地活動著筋骨慶幸重獲自由。

飛揚扯了扯僵澀的嘴角,「巫姑娘真是法術高強,一定是仙女吧。」嘴上這麼說,但心里自然不這麼認為,仙女沒有這樣惡劣的。

「你的廢話倒是很多。」她顯然不受他這套。

飛揚嘿嘿干笑了兩聲,「姑娘請上馬。」

待巫塵微坐穩,飛揚也上了馬,手臂小心地繞過她握住韁繩。這個女人,相處越久就越覺詭秘。飛揚不禁低嘆,他們英明神武的莊主大人,確定他愛上的是什麼樣的女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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