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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闕 第9章(2)

「現在你們這里剛演完這出戲,益州王那邊馬上就用這個順應天命理由出兵了,就算是踫巧……也沒有這麼巧的事情吧?益州王所謂的順應天命,現在看來好像是在說他自己,可是一旦等到兵臨城下,就算他突然轉過身來擁立你,也變成名正言順了。」

「……說得好。」

一向冷面的李成悅輕輕鼓了幾下掌以示贊揚。孟羿珣點頭,笑容更深了。

「那就是說,我真的猜對羅?益州王這次的行動,其實也是你們計劃的一部分?」

「是。」孟羿珣緩緩地撐起身,想要坐起來,侗紫述連忙拿來兩個靠枕,讓他靠著坐好。

知道他沒有說太多話的力氣,李成悅難得地開口替他解釋道︰「益州王的行動確實是在計劃中的,一方面引開太後的注意,讓她沒有閑暇去顧及今天神壇上這場戲背後的深義,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調出禁軍的兵力。」

其實就算明白過來,她也沒有多余的精力去過問了。相比暫時還只能搞搞小動作的孟羿珣,眼前最迫在眉睫的只有已經大舉開向京城的益州兵馬。

「調出禁軍的兵力?」侗紫述又歪頭想了很久,「就是說,你們想利用益州王調出禁軍的兵力。然後……」

她目光猛地一沉,直直地盯著孟羿珣,「你們準備怎麼做?殺出宮去嗎?」

只有這一個可能。

孟羿珣能掌控的所有力量,都集中在太傅手中,在宮外,所以囚禁于深宮中的他才會完全的孤立無援。這也是太傅他們一直投鼠忌器的最大原因。

多年來,三方鼎足而立,不只是朝堂上的抗衡,也包括了各自軍方的勢力。

太傅的身後,來自軍方的支持是鐵羽將軍樓靖南。樓靖南的鐵殷軍長年駐守大炎北方苦寒之地,戰功赫赫威名不倒,幾乎是讓北方的胡人聞風喪膽。而益州王皇子出身,封王屬地,表面上看來似乎是個安閑王爺,但他多年招募手中私下握著幾十萬的私人兵力,卻幾乎是個半公開的秘密。

至于太後,則從頭至尾牢牢抓著她的親弟弟,大內禁軍統領吳敏洪手中的三十萬大內禁軍。

而現在,太傅和孟羿珣藏得最深的那一步棋,終于選在最適當的時機發動了。

益州,太後和太傅三方勢力一直互為牽制,剛好形成一個微妙的平衡。

太後從來就是一個疑心極重的人,對她來說,孟羿珣絕對是她手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籌碼。所以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她都會小心防備著任何人從她手中救走孟羿珣。若是別的地方打著勤王的旗號大軍壓境,只怕她無論如何只會死守著京城和孟羿珣不放,當真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最多拉著孟羿珣同歸于盡。

但唯有益州王起兵,從她的角度看來,她與孟羿珣正好都是對方的目標。

按她以往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做法,完全應該用孟羿珣的性命相要挾,把難題完全拋給太傅去解決,想要孟羿珣活著,太傅就必須拿出對策。但這次,她卻清楚地知道此法是行不通的——太傅一派的鐵殷軍尚遠在邊關,完全鞭長莫及,若是等他們來救命,只怕遠水救不了近火,趕到時房子早已燒光了。

唯一的方法,只有先調出禁軍去解汾州的燃眉之急。

可是她大概連做夢都不會想到,這十數年來針鋒相對的另兩方敵人,其實根本是一伙的。至于孟羿珣他們,等的就是京城防備松動的這一刻。

太傅那邊早已備好了一批武林高手,只等時機一到,立即跟宮內潛伏的李成悅及蕭大安這樣的高手里應外合,兩方夾擊只求從已空虛大半的京城防守中撕開一個口子——

只要孟羿珣在他們的保護下殺出了重圍,再趕到汾州與益州王的兵馬會合,到時候以真命天子的身份登高一呼,就能調轉矛頭,雙劍合並直指那座已成空殼的皇宮。到了這個地步,太後固守的鐵桶京城瞬間便成了絕境,她要面對的就不只是益州兵馬,還有隨時可以從邊關反撲京城的鐵殷軍。

益州王的兵馬早已備足糧草,師出有名,從一開始就佔了上風。而事實上,太傅和益州王打的如意算盤也並不是真的想跟禁軍拼個你死我活,姿態擺出來,其目的也不過是想向太後和京城施壓而已。

如果她夠聰明的話,自然能知道大勢以去,兵不血刃就讓大炎皇朝完完全全地重新回歸孟家。

听完李成悅的整個說明之後,侗紫述低頭抿住唇,再次陷入了沉思。

孟羿珣做了個手勢,李成悅走過去俯,孟羿珣低聲在他耳邊交待了些什麼,李成悅點點頭領命出去之後,他就側頭靠在軟墊上,帶著一點倦笑一言不發地看著低頭發呆的侗紫述。

「想明白了嗎?還有什麼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

「我在想……你和太傅,似乎把什麼都算到了吧。唯一可能存在的變數,就是殺出宮去的時候他們究竟能不能保護好你,對不對?」

「嗯。」孟羿珣稍稍垂下眼,誠實地點頭。

「到時候,宮里究竟有多少人能護著你突圍?」

「類似你義父還有李總管那樣的高手,大約還有三十個左右。」

「就三十個?」侗紫述听得後背有些發涼。

「別忘了,宮里畢竟是母後的地盤,在江湖上要再找到李總管那樣的高手本就不容易,更何況還要替他們改換身份,悄悄地送進宮來——這三十個人已經費了太傅無數的苦心了。再說,三十個高手保護我一個人,其實綽綽有余了。」

「……可是你還帶著傷!」她的目光轉到他的額頭上,「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行動?」

「按照原計劃,本來該是這幾天的,但其中唯一的意外就是……我的傷似乎比原計劃的重。」提到這個,孟羿珣也有些自知失策的好笑,「所以我已經讓李總管傳話出去了,讓益州的後續人馬把行進速度放慢,再多拖上幾天,至少等我的傷好一點再說。」

「嗯……」她再次垂下了頭,今晚她似乎總在做這個動作。

又沉默了良久,她突然輕輕地問出一句︰「……孟羿珣……我們約好的那一天……是不是馬上就要來了?」

孟羿珣怔了一下,笑容消失了片刻。片刻過後,他卻再次勾起笑容抓住了她的手,十指輕輕地交纏在一起,「是啊,你終于可以離開皇宮,去過你想過的日子了。」

「孟羿珣,」她再次連名帶姓地叫他的名字,定定地看向他,「我長得好看嗎?」

孟羿珣的食指在她手背上滑過,眼神有微微的閃爍,「你是要听真話……還是要听假話?」

「我長得很不起眼是不是?」她一向有自知之明,在這宮里,她那僅有的一點清秀連讓人多看兩眼的本錢都沒有。

「這宮里,外表美麗的女人很多,但她們再美麗也只是外表而已。」

「這句話,我就當是安慰我了。」侗紫述刁鑽地抿抿唇角,「孟羿珣——你真的長得很好看,大概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人了。所以,今後……不管我到了哪里,或者嫁了人,生了孩子,哪怕變成老太婆,我都一定不會忘掉你。」

「你是想听我說……我也不會忘了你嗎?」仿佛情話般的句子,卻被他們用近乎玩笑的語氣說出來。

「不是,」她也學他的表情,笑得有些奇怪,也有些無賴,「我是想說,進宮來……遇到了你,雖然也經歷過很多危險,可是我一點也不後悔。孟羿珣,你會是個好皇帝的。」

「那,你要听我說嗎?」他往背後靠了靠,笑容妝點下,眼底那一層溫柔就被抹得很淡了,「紫述,我很感激,也很開心,你陪我走過來的這段日子。在這宮里……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冷,可是你出現了,你告訴我,雖然你身上也沒有那麼熱,但是我們只要靠在一起,總會比一個人的時候暖和一些……」

「所以,我的出現,對你來說還是很重要的?」她截口。

「是。」孟羿珣握著她的手緊了緊,縱容地點頭。

「那,給點什麼具體的好處吧,皇上。」侗紫述抓緊機會見風使舵。

「我是很想給……但是我覺得,你不見得想要。」

侗紫述不接話了,只是看著他的手背,徹底安靜下來了。

「紫述,」孟羿珣又叫了她一聲,緩緩伸出右手理了理她鬢邊的碎發,把髻間那支滑開的素簪插穩,頓了頓之後,才用家長叮囑孩子的語氣低聲吩咐她,「出宮以後,去找個老實的丈夫,不一定要很聰明,但是一定要很疼你。就像你說的……你們能有一間小小的屋子,有一份足以溫飽的營生,就足夠了。一旦家業大了,你最不想看見的情形很有可能就會出現,男人就會不滿足于正室,會想要納小妾……以後你們生了孩子,都可以想辦法通知我,我一定會讓人送你一份重禮。男孩子長大了,可以當娶媳婦的彩禮……女孩子長大了,可以當嫁人時的嫁妝……」

她抬頭,努力地睜大眼,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真的一點也不想哭。听著他一句一句說下去,睫毛慢慢濕了,卻努力地睜大眼,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讓眼淚滾出來。

他不挽留她,也不說舍不得她,他只是在一字一字認認真真地交待她,她未來的日子應該怎樣去過。而那個未來里,有她想要的一切,卻唯獨沒有他。

「以後跟你的丈夫……千萬不要提起我。沒有哪個男人,能受得了自己妻子的心里還裝著另外一個男人,即便那個人是皇上也不行。」他的神情一直溫柔而認真,看不到悲傷,也听不到不舍,「關于皇宮里的這一切,能忘就忘了,實在忘不了,也當它是個別人的故事好了。以後老了,子孫繞膝,給他們講故事的時候最好也說……女乃女乃年輕的時候,曾經听過這麼一個故事……」說到最後,那低低的囑咐,還是化成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好,你說的,我都記住了。」她低頭著,仿佛在用心背下他說的每一個字,「那你呢?你有想過,你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嗎?」

「我也會過得很好,相信我。」他不願細說,只是這樣保證。伸出一根小指,舉到她面前,「這是小時候那個小爆女教我的,她說,兩個人的手指勾在一起,這個約定,今生就不可以違背了。」

侗紫述又看了他一陣,終于也跟著伸出手,兩根小指勾住再分開的時候,李成悅剛好從外面進來了。

又或者,他其實早就回來了,只是在等他們說完話。

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侗紫述不能在孟羿珣的寢室過夜。她又逗留了一會兒,等到孟羿珣再次入睡之後,吩咐了李成悅幾句,就起身離開了。

侗紫述孤單單的一個身影,在長長的宮苑高牆下無息無息地穿行著,直到拐到宮女房外一處沒有絲毫燈光的黑暗長巷,她終于緩緩地抱臂蹲下,無法放聲,卻只能咬著嘴唇默默地大哭。

他知道她想走,所以才不留她。他知道她會不舍,所以才不說任何會讓她舍不得的話。他不說他會不會忘了她,他更不說他的將來會怎麼樣。

他懂得她的害怕和不信任,他更不忍心把自己肩上的負擔加諸到她身上。于是他主動放手,只告訴她,出宮以後,要找個丈夫好好地過。

其實,他想的他說的她都懂,真的都懂。

她清楚錯過了他,她究竟會錯過些什麼,她也知道自己自私膽怯得近乎冷血,可是她真的沒有辦法。

她娘親用自己的一身在她心里刻下了那麼深的一道疤,她繞不過,躲不掉,他可以讓它不痛,卻無法讓它不存在。她更不敢去想象,如果將來的某天,當那道疤由他親手殘忍地掀起來,她會怎樣的萬劫不復。

所以,她只能走。

把這座皇宮里發生過的一切,都當作一場悲喜交加撲朔迷離的夢境,打好包悄悄地收藏在心底。

然後毅然決然地走開,不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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