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九重闕 第4章(1)

第二天,孟羿珣果然問李總管要來了竹席、被子和枕頭。她也真的悄悄帶來了針線和剪刀,居然還在懷里藏了一大塊布偷渡進來,以防不時之需。

兩個人把被子枕頭都搬上第二層的密室之後,她立刻坐到油燈下面,開始認真地拆補起來。

兩個枕頭和兩床被子,都分別被拆開了,枕頭讓她拆開之後拼合成了一個類似九宮格紋樣的小坐墊,說是這樣分成小榜子,里面塞上東西之後不容易縮成一團。她在每一個格子里都細細地鋪上一層薄薄的棉花,中間夾上一層裝著木炭粉的扁扁布口袋,上面再墊一層棉花。格子是一個一個縫好的,針腳細密,手工居然相當不錯。

她縫好坐墊之後,立即不由分說地換走了他身下的蒲團,看他跪坐在墊子上繼續低頭書寫,她才滿意地把蒲團塞在自己下面,繼續拆被子做地毯。

安靜的密室里,無聲無息的兩個人……他在看他的謄本,她在低頭給他做東西。

孟羿珣抬起頭,望向她的方向,看了一陣,覺得她的動作很有意思,嘴角不知不覺地浮出了一絲微笑。

其實他這一生……從來沒有人為他做過這樣的事。

從小到大,他想要的一切東西都是現成的。以前什麼都能要到,只要他開口就行了,後來知道了有些東西不能要,他也不會再去要了。他的生母藍貴妃出生高貴,進宮之後也備受寵愛,先皇從來不舍得讓她自己做女紅,即便是宮女們要縫縫補補穿針引線,也絕對不會當著他的面……所以,這樣的場面,他是真的沒見過。

看著侗紫述頭也不抬地替他縫著東西,她的表情很認真,聚精會神,那樣的場景讓他覺得……仿佛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隱隱在胸口繞來繞去,像是開心,像是感動,又好像都不是。

他覺得,無論今後他能不能奪回大權,她能不能順利出宮,這一輩子……他大概都會記住這個場景吧?

記住有一個女子,心不甘情不願地進入了他八年來從未有人涉入的領地。她睜大眼看清了他面臨的真實環境,毫不客氣地抱怨他對自己的馬虎,接著就坐在油燈下……開始一針一線地為他做東西。

他忽然覺得,她其實應該是個很有俠氣的姑娘,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所以她會本能地保護那個跟她一起到沐宵殿的小爆女,所以看到這間密室里的一切,她首先想到的就是用自己的力量,最大限度地替他改善環境。

她不求人,她也不相信別人,更不相信運氣,她只相信她自己。

她身上帶著經歷過人情冷暖之後的現實,但這些現實,還不足以磨滅她天性中的善良。

其實,他們真的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不管是出身經歷還是性格,可是很巧合地,他們又似乎剛好能在對方身上,找到一點讓自己動容的東西。

「謝謝。」微微偏著頭,他突然這麼說。

「謝什麼?」她詫異地抬頭看他。

「謝謝你替我做的這些事。」

她不領情地撇嘴,「不光是為你,也是為我自己。」

他笑起來,「不管怎麼說,我也得到了好處。所以,等到你出宮的那天,我可以滿足你一個願望。」

「真的?」她的眼楮亮了起來。

「真的。君無戲言。」

「那……」她眼珠子一轉,「等我出宮的時候,給我幾百兩銀子吧。讓我回去置畝地,或者做個小買賣,一家人可以平平靜靜衣食無憂地過日子。」說完之後,有點狡黠又有點期待地望著他。

「就這麼簡單?」他詫異地反問,有些不敢相信,剎那間閃過心底的竟然有絲莫名的失望。她只有這樣的一個要求?

「就這麼簡單。」她從來不貪心的,因為看過太多貪心沒有好下場的故事。她今天替他做的這些,大概也就值這些回報吧。

頓了下,他再次微笑,「好,我答應你……到了你出宮那天,我一定準備幾百兩銀子送給你,讓你將來宮外的一家,可以開開心心地過日子。」

之後的十幾天,侗紫述幾乎把整個密室都折騰得翻了個轉。十數床被子被她一針一錢地重新縫制過,再一摞一摞地挪開那些書籍,把地上和牆上全都圍了一層,密室都被她改造得活像關外人生活的帳篷。

至于太後要求的每天去給李總管匯報孟羿珣在密室里的一舉一動,倒沒有她想象的麻煩。裝傻是她的強項,嗑嗑巴巴三句里就有兩句廢話的匯報,那個死板臉的李總管也從未起疑過,總是安靜地听她說完,然後就微微點頭示意她可以走了。

一切看起來似乎都暫時風平浪靜了。

侗紫述找不到事情做,無聊之下終于發現,原來密室很隱秘的地方有兩個極難發現的通氣孔,每當有人靠近,黑貓阿烏和鷯哥大鴉就是通這兩處地方進來給孟羿珣報信的,侗紫述還專門去研究過那兩個通氣孔,也就剛好能容得下黑貓那類的動物通過,伸出手能感覺到有風吹進來,往孔中看過去卻只是黑洞洞的一片,完全不透光。

那一貓一鳥,通常只留一只在淨室外面放哨,另一只不是到處去玩,就是跑進密室找孟羿珣撒嬌。侗紫述一開始對黑貓阿烏很感興趣,可惜那只貓生性高傲無比,眼中除了孟羿珣之外看不見任何人,在嘗試了無數次熱臉貼上冷貓之後,她識相地把興趣轉向了大鴉。

聒噪的大鴉倒是很願意搭理她,只不過對著孟羿珣都是讒媚的「皇上」,對著她就成了鄙夷的「笨蛋」,讓她牙癢不已。

被兩只畜生氣了個半死,她終于徹底放棄,轉而好奇地蹭到孟羿珣身邊,開始問東問西。

「皇上……這兩間密室的機關到底怎麼開啊?」

這是困擾她很久的問題了。即便她天天跟著孟羿珣進進出出,卻仍然沒弄懂密室的機關究竟是靠什麼啟動的?

這兩間密室,從里面開啟的機關都設置在極顯眼的地方,簡簡單單地順手一按就行了。可是想從外面開啟……至少她無數次試驗的結果,都是順利地把自己關在了外面。

皇帝大人正在低頭琢磨太博寫給他的東西,感覺到她靠過來的體溫,也懶得搭理她,只是輕輕扯下了腰上那兩塊先皇御賜的玉佩,扔在了桌面上。

「咦?」她不解,是要把這兩塊玉賞給她嗎?

「翻過來,看背面。」緊接著,他又淡淡地扔出了這麼一句。

侗紫述依言把兩塊玉佩都翻過來,發現玉佩的背面居然刻著些歪歪扭扭極其復雜的花紋,並且她還完全看不懂。

「這背面刻的是什麼?」

「把‘羿’字的朝右轉一下,‘珣’字的朝左轉一下,然後把兩塊玉佩前後調換過來,拼在一起。」皇帝大人頭也不抬地出聲指點。

侗紫述依言照做,絲毫沒有意識到兩個人已經離得太近。調整完畢之後,盯著兩塊玉佩拼合出的圖案琢磨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這是幅……迷宮嘛!」不僅是迷宮,還是幅相當復雜的迷宮圖。

「牆上的八卦,其實是磁石做的,牆的夾層里就有這樣像迷宮一樣的通道,通道的起點處有一個小鐵球,按照那兩塊玉佩背後的圖案,用八卦隔著石牆的夾層吸住那個鐵球,然後按這個圖一直走到終點的地方。再拿開鐵球之後,鐵球就會掉進一個小洞里,觸動洞里的機關打開密室。」

侗紫述眨著眼听他說完,再看看桌上玉佩背後的紋路——那復雜的圖案,她就這麼看著都覺得眼暈,更何況是要在一片空白的牆上走對路線。侗紫述不知不覺盯住他近在咫尺的側臉,一股欽佩之情油然而生。

這家伙……身上好香……

盯著盯著,那思緒不知不覺就飄遠了。

他應該沒有燻香的習慣,至少她從沒見他薰過,但淨室里為了制造「異香撲鼻」的效果,丹爐里倒是長年放著香料,于是這一番燻染下來,他身上也就有了一股淡得將散未散,卻又縈繞不去的香味。

她抽抽鼻子,下意識地去捕捉那股味道。

「怎麼了?」孟羿珣得空抬起頭,對上的就是她閉著眼有些奇怪的神情。

「咳……沒什麼。」侗紫述瞬間回神,很想抽自己一下。她剛剛都在想些什麼?

孟羿珣嘴角一勾,「那你方才那是什麼表情?」

侗紫述又是一嗆,連忙轉變話題︰「這兩間密室都是你讓人建的?」

孟羿珣笑得很高深莫測,彎著嘴角一言不發地打量她,直到看得她頭皮發麻,才擱下筆大發善心地順著她的問話走︰「不是,應該是本朝先代皇帝臨帝所建。最先發現這兩間密室的其實是我父皇,小時候他就常帶我進來玩,據說這兩塊玉佩背後那個圖案,也在皇家的人手里傳了很多代。」

「臨帝?」她不知道自己的臉紅不紅,但是絕對不敢再轉頭去看孟羿珣了。

「嗯,臨帝老年很痴迷長生之術,這個淨室和這兩間密室,包括那個丹爐,其實都是他留下來的。」

「哦……」侗紫述夸張地做恍然大悟狀。原來就是那位本朝傳說中殞命在金石丹藥中的皇帝。

不去戳穿她故意的掩飾,卻察覺她的欲言又止,孟羿珣挑起眉,「你對煉丹這種東西,好像很不屑?」

侗紫述的臉終于不紅了,頓了一下,還是誠實地道︰「那些用來煉丹的材料多半都是有毒的,吃不死人才怪。都不知道為什麼老有人會信什麼長生不老……要是真有長生不老,為什麼沒有一個皇帝活到現在?」

孟羿珣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她了。

他笑出了聲,卻不接她的話,只是繼續道︰「我父皇小時候也跟我一樣,帶著這樣兩塊刻著他名字的玉佩,玉佩後面也有同樣的花紋。他很早就發現,兩塊玉佩的花紋拼合在一起之後其實是一幅迷宮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愛把這個當消遣,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拿著筆把這幅圖到處畫。後來有一次,他在淨室里玩,偶然間把那個大八卦翻過來發現了後面的小八卦,結果無意中把小八卦貼在牆上,卻覺得似乎隔著牆吸住了什麼東西。」

「于是就打開密室了?」對話終于進入了正常狀態。

孟羿珣搖頭,「哪有那麼簡單……我父皇起初只是想搞清吸住了什麼,可是嘗試著左右挪動之後,卻發現往有的方向完全不能挪動,有的方向能挪動一段,有的方向卻能暢通無阻。于是就順著那暢通的方向慢慢走了下去,居然發現,那路線跟他早已畫熟的那幅迷宮圖很像……」

「原來是這樣,」侗紫述舉起一只手請旨,「可是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問吧。」皇帝大人恩準。

「臨帝建這兩間密室是用來干嗎的?先皇又是怎麼發現第二間密室的?」發現第一間就算是巧合……第二間建在屋頂上,難道是先皇有爬櫃子的愛好?

「我不是初進密室的時候就告訴過你了嗎?」孟羿珣抖抖袖子,重新拿起了筆,「臨帝建這兩間密室,確實是用來存放他的長生不老仙丹的,也許最先建的只是第一間,後來覺得不放心,才又建了第二間。所以皇家歷帶帝王身上都佩著那幅迷宮圖,大概也是臨帝……想澤被子孫吧。至于我父皇發現第二間密室,原因很簡單,第一間密室里也有和外面一樣的八卦,就說明還有機關,如果四面牆上都沒有發現的話,那多半只可能在上面了。」

侗紫述若有所思,不講話了,仿佛是在消化他剛才說的這些。

餅了一會兒,她又靠過去,再次小心翼翼地道︰「皇上……我想去看看我義父。到了沐宵殿之後我還沒回去看過他,不知道他會不會擔心我。」

皇帝大人倒是不以為意,「你想去的話,就去吧,就說我讓你去御膳房叫他們做碗荷葉粥,順便去和你義父敘敘舊。」

「好。」

「不過……」皇帝大人再次抬起頭,笑得侗紫述的頭皮又開始發麻,他話還沒有講完,「一會兒回來,除了荷葉粥,我還想讓你帶點別的東西。」

「什……麼?」她有不好的預感。

「帶幾個雞腿回來,最好順便再帶一點調料。」

「什麼?」侗紫述覺得自己被口水嗆了一下,「你說……要什麼?」

「雞腿,調料。」皇帝大人又雲淡風輕地重復了一遍。

「皇上你不是……吃素嗎?」至少在她到沐宵殿這段日子的認識里,孟羿珣一直都是吃素的。

「那是為了‘修行’,吃給太後看的。」孟羿珣十分迫不及待地揮手趕她,「被迫吃這麼久的素,再吃下去我都快要不知道肉是什麼味道了。快去吧,我在這里等著你。」

「……」侗紫述無語,上下打量著他那和身高相比確實單薄得有些過分的身形,忍不住低語︰「看來皇上果然不好當,堂堂一國之君,非得把自己養得吃不飽飯似的……」

「所以,知道了就快去吧。」皇帝大人倒是泰然自若得很,他眼里只有一會兒之後會出現在眼前的雞腿。

「那……我是要給你帶生雞腿還是熟雞腿?」她覺得應該給他帶熟的,可是他又提到了調料。

「生的,別忘了調料。」他又強調了一遍,再次揮手,「記住了就快走吧!」

御膳房在皇宮的北角,五行之中北方屬水,選在這個方位,自然是為了以水壓火避免走水之禍。

其實,侗紫述還是很想念這里的。雖然她在這里過的那三年,其實遠遠辛苦于沐宵殿這短短一段日子,可是那畢竟是段單純的日子,辛苦的只是身體,不是心。

從御膳房的後院拐進去,右邊轉角的房檐下,一個身材稍胖穿著太監總管服色的老頭子正像往常一樣把腳架在對面窗沿上,窩在一張椅子里低頭打著盹兒。

「義父。」她輕喚一聲,嘴角不知不覺就勾起了笑容,這個胖胖的老頭子,是這座皇宮里唯一讓她覺得能有些溫暖的人。

「誰啊?」御膳房的太監總管蕭大安下意識抬起尚有些朦朧的睡眼,怔了片刻,才看清面前站的是誰。

「哎呀,是紫述回來了!」說著便有些艱難地收起粗腿,樂顛顛地從椅子里站了起來。

「對呀,皇上說想吃荷葉粥。」在這位義父面前,她總是那個有些呆呆的笨姑娘。

「只為了皇上?你就不想回來看看義父?」蕭大安不滿地去擰她的臉。

侗紫述也不躲,只是捂著臉笑,「我也想來看義父,可是皇上不讓我來,我不敢來。」

「知道知道……你現在是皇上的人了嘛。」完說之後,蕭大安不由分說地拉著她走進御膳房,似乎對她到了沐宵殿之後發生的事很了解,「皇上要吃荷葉粥是吧?沒關系,讓他們馬上做,你就過來陪義父說會兒話,做好了再端回去給皇上。」

走進去之後,他立馬吩咐廚房里的人開始動手做粥,吩咐完了卻又拉著侗紫述又轉身朝他的屋子走,「一會兒做好了他們會來叫你,走,上我屋里去,咱們父女倆聊聊。」

侗紫述也不說話,只是點頭,乖乖地任他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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