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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救藥 第8章(2)

跑出白雲堂的莫漠,並沒有回家。在順著大街跑出了鳳陽城門之後,她的腳步逐漸緩了下來。望著黃土路旁盛開的酢醬草和蔥蘭,她突然意識到,這是她當時去蒼山所經過的路。

蒼山,如果沒有那次的旅行,一切就會變得不一樣了。她慢慢蹲了下來,抱著雙手,凝視著面前一株雪白的蒼蘭。小小的,縴細的,卻是那樣白淨,帶著一種溫和和傲氣並存的味道。而這種神氣,正是她在繆米身上所看見的。

是的,他對人總是溫和的笑,可是能走進他身邊的人卻並不多。他有種傲氣的味道,雖然外表和人相處謙和有禮,可是他卻不把對方放在心里。一旦對方招惹到他,他就會立刻反擊,表面依舊笑得儒雅,可是內里已經支好了招。第一次和他見面時,他就是那樣。外表依然笑得溫和,可是嘴上功夫甚是了得,直到最後將她說得啞口無言,大敗而歸。

再然後,便是兩人競爭的日子。他抄襲了她的創意,讓她氣得跳腳。面對她的怒火,他笑得更加溫和,可是嘴中的說辭卻一如既往的辛辣。被打敗後的她,才決定進行勾引計劃,可是半途中便放棄了。再然後,兩人就決定光明正大地去蒼山比試。在那里,她不小心地將他放進了心里,喜歡他,想要嫁給他……

眼前浮現出那個人的臉,笑得溫和,卻又帶著些微戲謔的因子。她想起那個晚上,擔心她吃下莽草的他,將她抱在懷里。那種急切而擔心的面容,是她一輩子也忘不掉的。

莫漠呆呆地望著面前的蔥蘭,細想著這一路和他相識的過程。平靜下心境之後,她最覺得很不可思議、最覺得難以理解的是自己的行為。雖然他認定了她下毒的事實的確是讓她很難過沒錯,可是她也不至于會氣憤到口沒遮攔地承認那莫須有的罪行吧。

只因,心痛得太深,所以才想自我暗示,那一切感情只不過是自己最初計劃的一部分,自己根本沒有愛上他。這樣就不會難受了。可是,這種自欺欺人的做法,只使得事情變得一團糟而已。一坐到了地上,莫漠仰望著西天的雲霞。

本不該會這樣的,如果好好說明的話,他或許會听進去。如果可以一起商量的話,或許很快就可以拼湊出事實的真相,不是麼?然而她當時卻只想氣他,只想報復他的狠心,只想跟自己說,她根本沒有愛過他。

也許,還是因為期待太大吧。前一刻才在心中幻想著告白、二人攜手、乃至婚嫁時的場景,下一刻卻是面對著有如地獄修羅一般冰冷的面孔。那樣的落差,讓她忍不住昏了頭,忍不住地去中傷那個讓她受傷的男人。

其實,他才是最辛苦的人呀。在白雲堂經歷了如此可怕的變故之後,或許是因為什麼其他原因,才讓他認為是她下的毒。可是這個時候的自己,非但沒有去澄清事實,反而說出違心的話,讓他更加難做。對了,即使是在盛怒之下,他也是將她拉進了內室才斥責她的,而不是在鳳陽百姓面前指責她下毒。這不是正說明,他的心里頭還是有她的嗎?只是她自己太過任性倔強,不肯受任何委屈,將他對她的狠,加倍回報了過去。

如此思忖到的莫漠,將把這次事情弄到如此不可救藥的地步的責任,歸結在自己個性的不良之上。怒氣沖昏了人的頭腦,只要靜下來思考一下,發現事情就會完全不一樣。現在,她已經冷靜了下來,想必他也應該有所冷靜。如果此刻,她回過頭去,向他解釋清楚事實,那麼一切一定會好轉的吧。

如此做出決定,莫漠站起身來。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總是任性、倔強、頑固、一旦動怒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她了,她的心里有了人,她不想他繼續誤解下去,這也該是反省和收斂自己壞脾氣的時候了。她要為自己一時憤怒所做出的錯誤反應而道歉。

然而,在去道歉之前,她要先去尋找一樣東西。有了它,她相信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心情,明白她的意思。

黃昏時分,當滿身塵土的莫漠踏著夕陽回到白雲堂的時候,繆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她……怎麼會回來?一種異樣的情懷涌上心頭,然而未等他分析清楚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下一刻,他自作主張地將她的出現看作是前來示威與嘲笑他的。

「你還來干什麼?來看好戲的嗎?」

望著面前那個一臉陰冷、緊緊皺著眉頭的男人,听見那斥責的語氣,莫漠卻沒有生氣,更沒有憤怒。她只是靜靜地望著對方那滿是怒火與陰霾的雙瞳,沒有任何畏懼。

氣氛相當沉悶,然而她卻努力想讓自己笑起來。她牽動唇角,滿是灰塵的臉上勾勒出一種不自然的笑。她明明是想微笑著向他道歉的,可是,為什麼自己卻一直做不出一個漂亮的笑容呢?她不禁覺得有些沮喪,最終只好用那種有些僵硬的微笑面對著他。然而,一切準備就緒,話到了嘴邊,她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道歉吧,道歉吧。就如同剛才你在郊外的時候所盤算的那樣,讓他明白你的心意。在心里這樣為自己打氣,她伸出了一直藏在背後的手,將一件東西塞進了他的手里。

那是一截莽草。

當初在蒼山上的時候,就是因為一截莽草,讓她看見了他對她的真心,也讓她卸下了心中的防備,終于安心投身于他的懷抱里。如果他看了這個的話,也一定會了解自己的心意的。如此思忖的莫漠,在來白雲堂之前先去了城外的樹林,在那里找了大半天,找得灰頭土臉,終于讓她在接近黃昏的時候找到了這截莽草。

她滿心期待地看著他,充滿希望的黑亮眸子深深地凝視著他。她相信,他能了解她的感情,接受她的歉意。

望著這截莽草,繆米驟然愣了一愣。他望向她,視線瞥過她那苦苦維持的笑容。然而,那種不自然的笑容,卻讓他想起了她最初要勾引他時,所表現出來的抽搐的微笑。他的眼角抽動了一下,下一刻,他揚起唇角,勾勒出冷笑的弧度。

「干什麼?你是嫌老鼠藥不夠毒,想換成這種更要命的東西是嗎?」

他所說出的話,卻徹底粉碎了莫漠的期待與希望。一陣揪心的疼讓她倒退了三步。望著面前那張熟悉的面孔上,那讓人心寒的冷笑,她面對他,張了張口,突然笑了起來,笑得放肆而張狂,笑出了眼淚。她笑得是那麼大聲,笑得前仰後合,笑得似乎是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比這更可笑的事情。嘴邊夸張的弧度,和那臉龐上肆意流淌的淚水相映襯,這光景有著說不出的心寒,「哈哈……好……你好,繆米……姓繆的……你夠好……」她大笑著,笑得如此熱烈,「哈哈,我這個笨蛋,還真是會自做多情啊!炳哈!」

突然間,她猛地一抬右手,翻過手掌,手背向下,狠狠地砸向了白雲堂櫃台的桌角。手背與尖銳的桌角所撞擊的聲音,是那樣響亮,響亮到讓人听著聲音就可以感覺到那恐怖的力道。果不其然,當她再度翻過手背的時候,手上已經是紅紅紫紫,雖然沒有傷口,可是那種淤青和紅腫的程度,絕對不比用刀劃上一道來得好受。

繆米沒有想到她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剎那間不知所措,只是愣愣地看著這一切。然而,當他的目光觸及她那毀得厲害的手背時,他的心劇烈地收縮了一下,酸痛讓他的眼角不自覺地抽搐。

手骨上傳來陣陣鑽心的痛楚,早已淚水泛濫成災的臉上卻看不出更多的眼淚。她止住了笑容,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原本那黑亮而靈動的眼里,此刻只剩下深深的黑暗。她用不帶絲毫感情的聲調對他說︰「我欠你的,還你。」

下一刻,她突然伸手去搶他手中的莽草,可是卻並沒有成功。她低估了手上的傷,那痛楚不僅僅只在手背上,而是讓整個右手都無法動彈自如,手指也因為創傷和痛楚而麻痹,連彎曲的動作都做不到了。

這次,他看穿了她的意圖,將手中的莽草攥緊,他沖她怒吼︰「你干什麼?你瘋啦!」

「還你啊。欠你的,都還你。」面對他的怒吼,她輕輕地笑起來,以一種近似囈語的口氣說道。她的笑容只停留在唇邊,眼里卻還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你救過我一次,如今,我將它吃下去,一切就扯平了,不是嗎?欠你的,我都會還你。然後,就可以兩不相欠,恩斷義絕。」

「恩斷義絕……恩斷義絕……」听見她的話,他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口中喃喃地反復念叨了兩遍那個決絕的詞語,然後,他突然也大笑起來,眼直直地望向她,「好一個‘兩不相欠,恩斷義絕’,你又有什麼臉談‘恩義’二字!還有,」他的眼神變得陰霾,「收起你做戲的本領吧,這根本不是什麼莽草,這只是普通的八角!還想上演一出尋死的戲碼來,你真是天生優伶的料子啊,差點連我也騙了過去!」

奇怪,手上的傷感覺不到痛了,有一種更為強烈的痛楚掩蓋了它。可是,淚水已經流干,笑也笑不出來,喉嚨里更是發不出些微的聲音來。莫漠只是靜靜地望著他臉上的陰霾,垂首看見了他手掌中緊攥的莽草,然後,她轉過身,靜靜地走出了白雲堂的大門,沒有回頭,不會回頭,再也不願回頭。

白雲堂大堂上,只留下繆米一個人的身影。望向手中被捏爛的莽草,他的唇邊揚起一抹苦澀的笑,「你還真有辦法……這麼罕見的毒藥都能被你兩次找到……」一揚手,他將那截莽草丟進了一邊的小藥爐的爐火之中。

望著搖曳的火光,苦笑的弧度不斷地擴大,伸出右手撫上左胸心口的位置,想要減緩那種酸與痛交織的感覺。良久,他抬頭望向她離去時的道路,囈語般地喃喃道︰「欠我的……都還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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