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雁過南樓 第二章 慕容莊主

風清,月明,庭院深深寂靜。

夜風吹著白色的衣裙不住翩飛,清歌一路走走停停,東張西望。被這樣寂靜的氣氛搞得毛骨悚然,她振作起精神,壯膽般念念有詞︰「擊鼓其鏜……土國城漕,我獨南行……不我以歸……爰居、呃……爰居……什麼來著?」懊惱地敲了敲頭蓋骨,極短的困惑後,她便將背誦失敗的原因歸結到「沒吃飽」上。

肚皮極有默契地在此時「咕咕」叫了兩聲,她趕緊捂住肚子,左右顧盼了一陣,松了口氣,「好在沒人。」

不過,也真奇怪,怎麼越走就越不見人影了呢?她剛才從听雨閣一路走來,不時也能踫上一兩個丫頭啊。這一路跟大家打打招呼,順便再問問廚房的位置……可這都半個時辰過去了,即便這明月山莊再大,也該走到廚房了吧?

失算失算,早知會迷路,她剛才就該將眼一閉,咬牙走進那听雨閣去。就算是聞不慣那些酒肉味,也總比現在這樣餓著肚子難受好嘛。

嘆息著又往前走了一段,夜風襲來,帶來一陣濃郁的芳香。

「咦?是夜來香的味道啊……」黑瞳欣喜地亮了起來,她徑直朝著花香的源頭走去。穿過小小的一條廊道,再一轉角,眼前變得豁然開朗。

一大叢一大叢的月下香草,長滿了牆院。在明月下,顯得格外清麗妖嬈,那香味真是甚討她歡心吶!

正要忘形地朝著花叢飛撲而去,眼角余光卻又似瞄到了什麼,腳跟一頓,她硬生生止住了步子,驚愕地瞪著那道靜立在假山上小涼亭中的昏暗身影,想也沒想的,運氣飛了上去。

亭中人仿佛沒有察覺到她的闖入,仍舊一副負手賞月的姿態。她目不轉楮地盯著眼前秀俊的男人背影,張了張嘴,卻喊不出聲音。只能靜靜看著男子那頭長長的墨發隨風而揚,惹得同色的束發錦帶撩過飄飄的白衣,蕩漾出無邊的雅致風情。

怔怔的,她喃喃月兌了口︰「殷淮……」

前頭的男子似听見了她的低喃,輕輕動了動,那頭漆亮的黑發隨之在風中極慢地劃出一道清艷的弧度,緩緩轉過身,見著眼前突兀出現的人影,黑眸無波,唇角卻帶著笑,「姑娘是?」溫潤的聲音,如清泉靜流,如清風拂面,雖然帶著天生的冷意,卻也著實悅耳動听。

她眨了眨眼,看著新月淡淡的月光罩在他身上,被那白衫反襯,非常的有迷蒙美。

丙然,真的很像是謫仙吶……

她不由得一陣恍惚,深吸一口氣,好一會兒,才突然道︰「你在明月山莊……過得可好?」

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揚,俊眸隨即抹過異彩,男子把玩著折扇,唇畔勾起異樣的弧度,「……慕容莊主是好客之人。」

那就是過得很好?

莫名地松了一口氣,她目不轉楮地注視著他嘴角的笑紋,突的微轉過身,看著山下嘻嘻一笑,「你喜歡夜來香?」

眼簾微垂,男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假山下那片清麗的香草,唇角依然有笑,「這香味倒的確不錯。」

「很香是吧?我有一位朋友啊,他其實並不喜歡夜來香,但卻喜歡在夜來香開放的夜里賞月。」她沒頭沒尾地扔下這樣一段話,笑眯眯地盯著他一陣猛瞧。難得近距離,這樣的美色不多欣賞兩眼就是對不住自己了。

察覺出她眸中的異色,他嘴角的笑紋微微變淡,「懂得聞香賞月,看來姑娘的這位朋友似乎是位高人呢。」見她面露得意的神色,他極為自然地往後退了兩步,唇角噙著笑,「姑娘,男女大防。夜既已深,在下還是先行告辭的好。」

無意再與她深談,話音落下時,他早已負著手踱出了好幾步。

「殷淮!」她突然叫了起來,柔軟的聲音中滑過淡淡的急切。

眉梢一揚,他有些詫異地頓下了腳步。

以南樓昔日在外的聲名,認識他的江湖人士必定不在少數,況且江湖兒女又一向不拘小節,所以就算這姑娘知道他一些不為人知的習慣,或是用朋友般熟絡的語氣跟他說話,他都不覺得驚訝。

只是這樣一再直稱他名字的……

殷淮回過頭,溫和的笑顏未變,「姑娘有事?」

黑色的瞳仁中帶著朦朧的迷離,再度恢復清澈時,她眨了眨眼楮,笑嘻嘻地揮了揮衣袖給自己扇風,「那個……那個,你知道廚房在哪兒嗎?」

瓖著金線的錦緞黑靴,繡著貴氣的紋飾,尊貴地由門外跨入。

「慕容莊主。」殷淮緩緩放下手中書卷,向著來人徐徐施禮。

「既然有緣住在同一屋檐下,就是一家人了,公子不必客氣。」慕容信笑捻著胡須,白衫外罩的黑色紗衣隨著步履的移動而顯得飄逸無比,深邃的五官輪廓,顯示著此人年輕時必定是個俊美男子。

「公子這幾日可覺得好些?」

「多謝莊主這些時日的照顧,殷淮的傷已無大礙。」他半垂著清眸,唇畔雖帶笑,聲音卻依舊清冷。

「好,好,不管怎樣……只要人沒事了就好。」慕容信惋惜地搖了搖頭,不願再提及殷淮武功盡毀,令整個江湖大為捶胸頓足的傷心事。

嘆了口氣,他緩緩繞著書桌又轉了半圈,驚訝的目光落在殷淮剛放下的書卷上,「陣法?公子看這些做什麼?」

殷淮淡淡一笑,目光停在書卷上,「霧山是長明教根本,山如其名,終年濃霧不散,佔盡了天時地利。而長明教那位前任教主又精通五行,尤喜在山上擺放多種陣法……如此一來,若想安然上山,就必須先破了那些陣。」

慕容信贊同地點了點頭,「那教主雖死,但陣法仍在,若能全數破除,倒確是件好事……」贊賞地看了殷淮一眼,翻了幾頁書,又沉吟道︰「只是……那霧山終年隱于濃霧之中,正確的上山之路極難找著。若想安然上山,除非是極熟悉當地地形——公子上次去的那條路,經過古桐台大火一役後,不知還能不能用?」

他微微一笑,垂下眸,折扇在指間緩緩旋轉,「以長明教的行事做風,那條路……只怕是不能再用了。」

「如此,也沒關系。」慕容信突然一陣朗笑,「老夫早有準備。」

「哦?」

「我山莊之中,現有位姑娘,自稱從小在霧山長大,非常熟悉上山之路。」

「霧山一帶少有清白人家,莊主不怕這其中有詐?」

「這點公子大可放心,老夫已派人查清這位姑娘的底細……她並非江湖人士。」

折扇在掌中停頓一陣,殷淮緩緩抬眸,望著掛在牆上那幅未完成的地形圖,沉吟道︰「這位姑娘,在下能否一見?」

「那是當然。」慕容信捻了捻光滑柔順,保養良好的胡須,「老夫一會兒就請那位姑娘過來。」頓了頓,他跟著看了看牆上的地形圖,咳了兩聲,緩緩又道︰「咳,公子,老夫……有個不情之請。」

「莊主請說。」

「這個……小女絕音素來仰慕公子才華,據聞公子在書畫上造詣非淺,還請公子……咳,不吝賜教。」慕容信一口氣說完,有些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殷淮聞言,唇角微微上揚,淡笑著正要開口,一旁的慕容信一見他露出這種笑容,立即打斷道︰「呃!老夫突然想起山莊內還有些事務尚未處理。那個……公子,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了,告辭。」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江湖上誰都知道殷淮越是笑得溫和又有禮,說出的話就越是無情得可怕。

一想到自己被拒絕後的下場,慕容信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發揚駝鳥精神地逃了出去。

一路目送慕容老莊主逃走的背影,殷淮揚著眉,唇畔緩緩勾起一抹冷笑。

半晌,他收回目光,負手凝望牆上那幅未完成的霧山地圖,緩緩抬起一只手撫向頸間,握著那塊不曾離身的玉墜,指節泛白,越握越緊。

輕叩著門,得到房內主人的應允,她才慢吞吞地跨過了門檻。

「你就是那個從霧山來的姑娘?」剛進門就遭到盤問,她嘴角一翹,笑眯眯地看著眼前不過十二三歲,卻略帶著敵意的圓臉少年,微偏過頭,答道︰「在嚴刑拷打之前,總得先讓我知道你是誰吧?」

「春生,清歌姑娘跟我們一樣都是明月山莊的客人,不得無禮。」清冷的聲音淡淡從少年的身後傳來,清歌眨了眨眼,瞧見眼前喚作春生的少年眼帶防範地瞪了她一眼,才不太情願地側身挪開,不,是讓開了圓滾滾的身子。

視線一變開闊,立即就見到了坐在書桌後仍舊一身白衣的謫仙,她嘖嘖稱奇,悄悄又將視線調回到春生很有本錢一直圓下去的身體上,暗自推算著日後若遇著危險之際,能拿他當盾牌的可行性有多大。

嘴角不自覺地又愉快翹了起來,她負著手慢慢踱到桌前,意思意思地朝著書桌的主人打了個招呼︰「早啊,咱們又見面了。」

「早。」殷淮客氣地點了點頭,聲音略嫌清冷。

她不堪在意地聳了聳肩,漫不經心地瞄了瞄桌上堆放的書卷,順手拿起一冊,嘻嘻笑道︰「想不到你也會喜歡五行八卦這些玩意兒啊……殷淮,我是不是該叫你給我看看手相?」

「放肆!鮑子的名諱也是你可以直呼的?」春生在一旁瞪紅了眼,齜牙咧嘴的模樣像極了一頭還沒吃過肉的小老虎。

嘖,火氣還真大呀……被他那樣的凶相嚇到,她怕死地縮了縮脖子,放下書卷正要開口,有人卻先她一步,平靜應道︰「名字不過只是一個稱諱,況且殷某早已不是昔日的南樓公子……清歌姑娘直喚我名字,倒也合理。」這聲音,清冷依舊,不疾不徐,淡淡然讓人猜不透心思。

「可是公子……」

春生咕咕嘰嘰的還想要說什麼,卻見殷淮微笑著朝他搖頭,「春生,我與清歌姑娘還有事要談,你先下去吧。」

「但是……」春生急切地張了張嘴,終是重重嘆了口氣,臨出門時,狠狠瞪了清歌一眼,才不情不願地退了出去。

听著春生漸遠的足音,她這才莫名的松了口氣,拍了拍胸口,轉過身,不意卻對上殷淮若有所思的眸子,她嘻嘻一笑,挽起袖子豪邁道︰「來吧!」

殷淮面容未變地愣了一下,方才明白她指的是幫助他畫出霧山地形一事。唇角不覺又揚起笑意,他慢慢將宣紙鋪上桌,拿過一支小狼毫,微一思量,才微笑著將筆遞給她,「姑娘可會丹青?」

「畫地圖啊?嗯,以前,我那位朋友倒是教過我……」她煩惱地接過筆,開始在宣紙上揮毫。

殷淮看著她在宣紙上豪邁的墨跡,唇邊笑容未褪,眼角卻微微有些抽搐。

片刻後,他抬起眸,看著她滿臉顯而易見的惱意,緩緩問道︰「清歌姑娘,慕容莊主說,你從小在霧山長大?」

「唔……也不能算是從小吧……」她咬著筆桿,似在思索著什麼。

「哦?」

「我是八歲的時候才在霧山住下的。」

殷淮聞言,微垂著眸,注視她在宣紙上的戰績,神色不動道︰「姑娘住在霧山山腳?」

「不住。」

「附近?」

「不住。」

「那麼……」他慢慢又再抬起眸,對上她帶笑的黑瞳,微笑道︰「姑娘住在山上?」

她嘻嘻一笑,無所謂地揚了揚手中的小狼毫,「如果我說是,你還要我再繼續畫下去嗎?」

霧山是中原武林的禁地,再加上當地濃霧不散的天氣以及奇異的地形,一向鮮少有正派人士敢去。就連當地居民也極少上山,就怕自己一不留神便莫名其妙地死在那山上——那麼,能在山上住著,並且又能熟悉上山之路的……就只剩下一種人。

唇畔笑意漾深,他揚起清眉,「這是自然。」頓了頓,他抬手指向宣紙上某個黑漆漆的小點,「此處……應在後山吧?」

她面帶奇異地看了他一眼,才點頭答道︰「嗯。」

「姑娘不常去後山?」

她不好意思地敲了敲頭蓋骨,「咳,其實……是常去的……你不用這樣看我,我……咳,可能是因為最近休息得不太好,那個……有些東西記不太清楚了。」

「既然如此……」朝她露出貫有的溫和笑容,他點了點頭,掃了眼她在宣紙上一半清晰一半模糊的路線,「今天就到這里吧,姑娘先好好休息,殷某過幾日再來勞煩姑娘。」

「不用了。」她連忙搖手,月兌口道︰「再幾日,我怕是要忘得更多了。」

話一出口,立即招來他奇怪的一眼,她又咳了兩聲,干笑道︰「呃……我的意思是,我沒那麼柔弱,那些路線……我明天,對!明天就能想起來了。」

若有所思地再看她一眼,唇角上揚,他點頭應道︰「那麼,就多謝姑娘了。」

看他那笑容,只怕是在下逐客令了。她知趣地模了模鼻,很干脆地站起身,「不用不用……那我,就先告辭啦。」雙手隨即一負,慢吞吞地朝門外踱去。

再次又跨出那條門檻,她深吸一口氣,漠視心頭突升的落寞。仰望著藍天,一路搖頭晃腦地背著書往回走。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咦?又能背到這里來了啊……哈哈,好啊,好!我真是背得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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