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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見大俠不癲狂 第3章(1)

野外,荒郊,亂石堆,西風過,一派蕭瑟景象。如果不是遠方的稻田以及不遠處清晰可見的墳包包,薛飛還可以把此處想象成魔教高人出沒的隱秘之地。

然而,當一只老水牛甩著尾巴從眾人身邊悠閑地經過之後,他只能認清殘酷的事實——農村小水塘。

武林高手商談要事,不都是很正經很嚴肅的嗎?要不然就是在什麼「XX派」的「XX樓」,眾高手集聚一堂;要不就是在什麼「XX山」的「XX巔」,幾乎羽化而飛仙。可是他們,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卻只是蹲在李鎮鎮郊的農村菜地邊上,望著小水塘和小山包上的墳頭,進行著深刻而嚴肅的對話——關于武林局勢的探討和分析。

在水塘邊上,瘋師父翹著腳坐在亂石堆上,臉色和那水草豐盛的塘水有一拼。二師傅負手而立,站定在水邊,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遠處的稻田。

楚青挺直脊背,站在瘋師父面前,面色凝重。楚姑娘托著下巴,坐定在一塊最平整的石頭上,用手里的長劍磨蹭著地上的亂石。

至于咱們的薛飛薛少俠,則默默地蹲在地上,仰頭望著坐在亂石上的瘋師父,又看看那兒走到水塘邊上的大水牛。只見那水牛先沖水塘撒了一泡尿,然後就著那位置,又低頭開始喝水。薛飛頓時看驚了,張大了嘴巴,看那水牛撒光喝足、甩著尾巴慢吞吞地踱走了。

「吳前輩,薛前輩。」

楚青的聲音將薛飛的注意力拉回來。一扭頭,只見楚青沖瘋師父和二師傅分別抱了抱拳頭,神情甚是謙遜有禮。

——糟了,瘋師父最討厭人家搞什麼禮法了,楚大哥剛一開口就惹得瘋師父生氣,少不了要挨一頓胖揍。

薛飛一手撓著後腦勺,一手抓著塘邊摘來的蘆葦亂晃蕩著。剛這麼一想,就見瘋師父翹著的那只腳輕輕地動了一下,一顆石子「刷」地飛了出去,直擊楚青而去。

楚青面色一變,閃身欲避,可剛動了身形又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停了動作,硬生生地挨了那一下。石子正中楚青腦門,「啪」的一聲,還挺響。

唉,又糟了。楚大哥明明能躲開,可偏偏不躲,這下子瘋師父要更生氣了。

薛飛含著蘆葦桿子,不由得在心中做出這樣的即時轉播。仿佛是為了證明他的話一般,瘋師父冷冷地「哼」出一聲來,微一運氣,腳邊石子劈頭蓋臉地向楚青擊去——

見吳子風有心責難,楚青心中只道不恭敬不足以顯得誠意,面對數十粒的碎石子,他只能站定不動,任石子擊在面上身上,疼也不敢表現。

看得石子「啪啪」地打在楚青的身上,薛飛看著都覺得疼,咧開嘴角「嘶嘶」地直抽氣。抬眼偷偷看瘋師父的臉色——糟了,黑得能擰出水來。薛飛不敢直接開口,轉頭望向二師傅,露骨地岔開話題︰「二師傅,為什麼你要來這里啊?等不到你上山,瘋師父都快發羊癲瘋了……」

話沒說完,薛飛趕緊抬起兩個膀子直接抱頭。嘿嘿,這下瘋師父怎麼也沒辦法拿石子或者劍鞘砸他的頭了……「哎呦!」

薛飛慘呼一聲,哀怨地扭頭望去。只見瘋師父鐵青著一張臉,一腳踹在他背上,腳下使力,「臭小子!我讓你胡扯!」

薛飛疼得「嗷嗷」叫,叫完了就開始回嘴,反正二師傅在場,鬧不出人命,「疼疼疼!瘋師父你很難伺候耶!對你禮貌你要打,不禮貌說實話你也要打!二師傅二師傅,你看瘋師父都不講道理!」

「哼!我是講道理的人嗎?」吳子風收回腳丫,冷冷瞥來一眼,「說了半天,原來是在為這姓楚的小子求情。你這臭小子,哼!」

楚青听了,不免有些感動,垂眼去望給吳子風踹得蹲在地上、一手捶背的薛飛。他哪里知道此時的薛飛正迷糊著呢。

——求情?他有求情嗎?他只是陳述事實而已啊。

丈二和尚莫不找頭腦的薛飛,想了半天沒想明白瘋師父說的「求情」是什麼,最終決定放棄思考這個問題。反正二師傅說過了,瘋師父有時候說話就是沒頭沒腦的,用不著管他。

想到這里,薛飛捶著背站起來,咧開嘴角沖吳子風「嘿嘿」地笑,「瘋師父怎麼會是不講道理的人呢?不講道理的話,就不會擔心二師傅的下落來找人,也不會順帶關心關心徒兒有沒有走丟了。」

「……」楚青听得直冒汗,一頭黑線無邊。薛小兄弟這兩句話,有因果聯系嗎?為什麼他怎麼都分析不出這上下句間的承接關系?

想了好半天,楚青才理清薛飛的思路。原來吳子風所謂「講道理」,就是指擔心好友薛無名和徒兒薛飛?

想明白了,楚青格外無語,滿頭的黑線差點沒給當成人體彩繪。為了將話題轉向正軌,他只能輕咳一聲,試圖轉移那思維不在一個次元的師徒二人的注意力,「咳!」

「哼?!」剛咳一聲,就見吳子風狠狠地瞪眼而來。再下一刻,就見吳前輩的腳下又動了。

「喂!前輩!」看不下去自家大哥再被砸,楚芳星忍無可忍地開了口,「別再打啦!再打我家大哥都要被打傻了!我們敬你是武林前輩,對你客氣,你也不能二話不說就曉得打人啊!這還講不講道理!」

吳子風收回腳,坐回亂石堆上,斜眼瞥楚青,「姓楚的小子,看你那熊樣兒,迂腐!你家妹子可比你痛快多了!」

楚青不由苦笑。苦笑完了,又沖吳子風抱拳,「那吳前輩,咱們也不說什麼禮法了,直接切入正題。事實上,我兄妹二人這次前來,是說服兩位前輩,簽下《太平約》的。」

一听到《太平約》,吳子風的臉又黑了好幾分。薛飛蹲在他腳邊,望望自家瘋師父的青到發黑的臉,再望望遠處墳頭上青石的墓碑︰嗯,顏色挺像!

見吳子風不答,楚青接著說下去︰「在下也知此言冒昧,可是《太平約》卻是武林大勢所趨。我兄妹早听說,吳前輩您與薛前輩二人,行事風格獨特,不屬于任何派別。雖非正道中人,卻也做了不少為民除害的好事。家父實在不願兩位前輩這樣的人,被朝廷與武林當作共同剿殺的對象。」

「哼!難道我還怕他們不成?來一只我殺一只,來一對我殺一雙!」吳子風狠狠道,將劍鞘敲在石上,發出「鏗」的一聲響。

「因何要殺人?」

先前一直沒吭聲的薛無名,忽然轉身回首,輕問席地而坐的友人。

「攔我者,殺!」吳子風抬眼瞪去,「那些不知死活的東西硬要沒事惹事,當咱們好欺負嗎?」

「對哦,有人欺負咱們,我們也不能光被打不還手啊。」薛飛點了點頭,模著下巴自言自語。

楚青趕忙出言辯解︰「話不能這麼說,如簽下《太平約》,自是武林正道。無論武林還是朝廷,都團結贊賞,怎會有惹事欺負一說?」

吳子風一劍鞘揮過去,「靠!老子過得好好,憑什麼跟他們團結?」

薛無名緩緩走到吳子風身邊,背對他坐下,「說到底,是你無心與人相處。自顧自過自己的日子,受不了人管,更無意融入什麼武林。」

吳子風冷哼一聲,瞥去一眼,「你有資格說我?」

「無,」薛無名緩緩搖了搖頭,輕聲道,「我亦如此。」

薛飛抬頭看看瘋師父,又看看二師傅,忽然覺得周圍的空氣都自動冷卻下來,冷風颼颼的,沒有他立足的空間。只好不著痕跡地向後退了一步,又一步,自動退入楚青和楚芳星的「後輩組」。

望著瘋師父和二師傅背對背地坐在一起,薛飛用蘆葦桿子撓撓後腦勺,只覺得說不清的感覺。

瘋師父說得沒錯,二師傅也是不愛搭理人的那種——事實上,二師傅比瘋師父還不愛搭理人。怎麼說,比如他拜師吧,抱住瘋師父的褲管好好求他,瘋師父被粘久了粘煩了終究是會松口答應。可如果他當初抱大腿的是二師傅,就算他磕破了頭求個三年十年,二師傅也能輕描淡寫地避走他方,眼不見為淨。

耶?!這麼說起來,理應是二師傅對這個《太平約》更為抵觸啊!為什麼二師傅卻在勸瘋師父呢?

薛飛越想越不明白,只能捂著腦袋瓜子,靜靜地看著。拜瘋師父門下這個把年來,他清楚地知道,這時候听牆角就好,要是插嘴說話,瘋師父會發怒砍人的。

「子風,」薛無名垂下眼,輕輕地喚友人的名,「你明知後果。」

「哼!大不了一個‘殺’字!」吳子風冷哼一聲,「讓老子去听那幫混賬的話,當朝廷走狗——學武為何?我辦不到!」

對啊,學武為何?薛飛咬著蘆葦發呆。他學武,是想當大俠,按理說就肯定算是正道了。可是說書故事里的大俠都是行俠仗義,沒听說過還有誰要跟官府打報告的啊!比如逮小偷好了,看到就抓,如果還要先跟官府申請才能動武動手,那小偷早就跑啦!

薛無名輕輕點頭,「沒錯,你辦不到。」

吳子風對天翻了一個白眼,「知道你還勸?」

薛無名緩緩閉上眼,「你知,度時審視,我向來不願。可近日我游走四方,所見江湖草莽,若不識大勢而行,皆被平剿。你若成匪,我更不願。」

「啊……」薛飛輕呼一聲。

薛飛他忽然就明白了,明白為什麼比瘋師父還不喜歡沾江湖亂事的二師傅,會四處雲游,會沒有像以前那樣一月上一次長命山,甚至會一反常態地勸瘋師父簽那個《太平約》。

二師傅在意的不是什麼正道,二師傅明知瘋師父討厭,可還要勸。因為二師傅最不想瘋師父給當作壞人,不想瘋師父成為武林公敵嘛!

想到這里,薛飛轉頭去望楚青,「楚大哥,為啥簽不簽《太平約》,就只能把人分成兩種?有沒有那種既不願簽《太平約》、又不願意當壞人的好人呢?沒有別的選了嗎?」

楚青苦笑著搖頭,「沒有。非善即惡。」

「靠!怎麼這樣,」薛飛學著瘋師父罵了個髒字,撇了撇嘴道,「皇帝根本沒想周全嘛,出選擇題怎麼能只給兩個選項,好歹留一個‘其他’備選嘛!」

這句話引來楚芳星一句數落︰「呆子,少胡扯!這世上當然不是好人就是壞人,還需要什麼備選?」

「呃……也是哦……」薛飛咬著蘆葦桿子想,夫子教書就會教「人之初,性本善」,教的時候夫子還說有人認為「人之初,性本惡」的,可從來沒听說過有人認為「人之初,性不善也不惡」的。

那既然沒別的可選……那,能不能不選?

薛飛把蘆葦往旁邊地上一丟,舉手發言︰「瘋師父,二師傅,咱們能不能躲起來?沒人找到咱們,自然也就不用管什麼《太平約》啦!」

瘋師父和二師傅沒答話,倒是一邊的楚青苦笑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躲又能躲到何處?有人的地方就有善惡爭端,由不得你不選。」

「那,咱們就去沒人的地方好啦!」薛飛一拍巴掌,可剛高興片刻又垮下臉來,「可沒有人的地方,那就沒肉吃了啊……瘋師父喜歡的二鍋頭也沒得喝了……」

「呆子!沒有酒你不會自己釀啊!」此時此刻,楚芳星完全忘卻身為「說客」的職責,專心挑起薛飛的語病來。

「對哦!酒可以自己釀!」薛飛的眼楮頓時亮了起來。

「衣呢?」二師傅忽然發話。

「自己做!」

「何來布?」

「自己織!」

「何來針?」

「自己磨!」

「何來線?」

「自己捻!」

「何來剪?」

「自己做!」

「怎麼做?」

「我自己挖鐵自己燒火自己打鐵自己做剪刀……呃,好像有點麻煩,不太好打……那個,我能不能申請用手撕?」想了想,薛飛撓頭添上一句,「用牙咬也行。」

二師傅不說話了,只是低眉靜坐。

薛飛愣了愣,呆了半晌,敲了敲自個兒的腦袋,「對哦,好像有些東西真正搞不定。離了人,這日子可怎麼過啊……就是瘋師父這種喜歡在山頂擺酷裝先天的瘋人,每個月還得下山買菜給二師傅你做飯呢……」

「閉嘴!」吳子風一記眼刀丟過去。

瞪得薛飛打了一個寒戰,不敢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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