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情鎖未央 第五章 何當重相見 樽酒慰離顏(2)

他沒有說話,靜靜地凝視著她,目光溫柔,忽然一仰首,吻住她的手指。

他的眉與眼,是那樣清晰,一直烙進她的瞳仁。

那管藥膏是喱狀的,綠色,綠得透明,綠得晶瑩,在明亮的陽光下,散發著淡淡的薄荷氣味,混著陽光的味道,那是他的味道。

他修長的手指,沾著藥膏,緩緩地涂上她紅腫的肌膚,輕揉著,一寸一寸,淡薄而清涼,然後慢慢地滲開去,帶著微微的刺痛。

他的手指並不是很柔軟,因為長期彈琴的緣故,手指頭都有一層薄薄的繭,她一直記得,記得那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記得他十指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靈巧跳躍,記得他十指緊扣著她的手指,記得他的手指,曾經怎樣親密地與她的交纏在一起。

未央曾經以為,以後所有的日子,都會像那天一樣,陽光輕耀,晴空萬里,樹木蔥蘢。

「陸暉,你傻站在那里干什麼呢?過來吃蛋糕呀!」

低沉甜美的嗓音,亦嗔亦嬌,在輕柔的音樂里,微弱而清晰地震動著未央的耳膜。

陸暉回過頭,有那麼一剎那,他的目光里仿佛浮著一層淡淡的霧氣,蒼茫而迷離,隔了好一會兒,才道︰「沒什麼。」

他垂下眼簾,手指輕輕轉動著手中的高腳水晶杯,晶瑩剔透的光芒在他指間流轉,淡紅色的葡萄酒,水光瀲灩,仿如人的眼楮,斜映著他的瞳仁。

陸暉,陸暉。

她也喜歡這樣叫他,帶著盛夏的光與熱,遙遠而模糊。

柔軟的手臂纏上了他的腰,一股細細的香味漂浮在鼻端,他知道是yvessaintlaurent,一種法國的香水,回過頭,是駱水洛明艷照人的臉龐,近在咫尺,但是熟悉得那樣陌生。

握在手中的水晶杯冰涼而滑膩,他一抬手,把杯中葡萄酒一飲而盡,當葡萄特有的香甜氣息漸漸淡去,只剩下淡淡的酒精余味纏繞舌尖,原來是澀的,又苦又澀。

駱水洛道︰「陸暉,我們去那邊好不好?我介紹些朋友給你認識。」

他低低地應了聲,輕輕地放下水晶高腳杯,終于轉身走開。

他的身影緩緩地自她模糊的視線中退去,隱在了衣香鬢影的人群里,漸行漸遠。她輕輕閉上上眼楮,仿佛有鋼琴聲在遙遠的背景里緩慢地彈奏著,卻只是一個單音,混著聒噪蟬鳴聲,單一的節拍,反復地重復著,丁丁冬冬,如同岩洞里冰涼的水滴,一滴一滴,劃過她的耳畔,漸漸濕潤。

「毅兒,怎麼不把你的朋友介紹給大家認識?」

一把低沉的嗓音穿透擁抱在一起的兩人的耳膜。

駱毅與未央同時回過頭,一名中年美婦盈盈而立,只一眼,未央便知道眼前的人是駱毅的母親,沒法解釋的感覺,但她就是知道,這一定是他母親,駱家的人身上,仿佛都有那麼一種獨樹一幟的氣質。

她穿一身濃烈的黑,黑色的旗袍,黑色的披肩,披肩下擺是尺來長的流蘇,點綴著無數指甲大的亮片,在燈光下閃閃爍爍,明明滅滅,一直爬在流蘇上面,仿若一顆顆淚珠,欲墜未墜。

即使是上了年紀,可是未央仍能感覺到她的美。

她正含笑打量著未央。

未央慌忙從駱毅的懷里退出來,她覺得窘,臉上不由熱辣辣起來,這時,她听到駱毅喚了聲︰「母親。」

而駱夫人只是笑吟吟地看著她,未央有點無措地站在那里,本想喚聲「阿姨」的,但又怕自己冒失,便沒有開口,她不安地看向身旁的駱毅。

駱毅轉頭看她一眼,過了好一會兒,才有點含糊地道︰「母親,她是夏未央,是我的……朋友。」

駱夫人的柳眉略略一挑,卻只是不動聲息,仍舊笑道︰「未央,是吧?不知道我這樣直接喚你的名字,你會不會介意?」

未央趕緊道︰「不,阿姨,您言重了。」

駱夫人的笑容仿佛又加深了幾分,她道︰「未央,你這條項鏈很好看,真是好眼光。」

未央便也笑了一笑,看了駱毅一眼,有點局促地道︰「這項鏈是駱毅他……他選的。」

駱夫人看著她贊許地點點頭,道︰「毅兒的眼光一向不錯,我知道。」

駱夫人仿佛話中有話,倒教未央一時窘在那里,不知作何接話。而就在這時,剛才那位管家走了過來,低聲在駱夫人耳邊說了句什麼,駱夫人便對未央抱歉地笑道︰「因為臨時有點事,我得先失陪了,你也別太拘束,既然來了,就別急著走,年輕人嘛,就應該活躍一點。」

駱夫人說完,朝未央與駱毅點點頭,便隨管家去了。

駱毅伸出手,風度翩翩地彎下腰,笑道︰「小姐可否賞臉與我跳一支舞?」

未央盯著他伸出的手,微微一怔,然後道︰「呃,我不太會跳。」

駱毅沒有說什麼,然後道︰「那麼,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雪,已經停了。夜,濃稠如墨。風,吹得人冷徹心扉。

他把外套月兌下,披在她身上,帶著他的體溫,淡淡的煙草氣息,沾染了酒的芬芳,或許是有點醉了,她只覺得暖,那溫暖一絲一絲地從胸口滲透進去,一點一點地,在她身上完全凝固了起來,仿佛所有的溫暖都到了她身上,永遠也不會融化。

他握著她的手,她跟著他一直走,走出大門穿過後花園,隨著蜿蜒的山道向上走。山道並不好走,不是柏油大道,只是彎曲而狹窄的,一道又一道的小路,在濃密的樹影與夜的掩映下,樹影幢幢,要每走一大段路,才能看到一點橘紅色的光,細碎地穿透樹葉間的空隙,斜映下來,仿佛夜的眼楮,在這個寒冬的夜里,溫柔而寧靜。

山路有點陡峭,未央穿著細細的高跟鞋與長裙,小心翼翼,舉步艱難,但她沒有做聲,駱毅也沒有說話,可是他一直走得很慢。

當視野漸漸開闊,駱毅終于停下了腳步,站定,放開了握著她的手。

好多年沒有爬過山了,而且是穿著高跟鞋與長裙爬山,未央扶著前面的欄桿站著,不免有點氣喘吁吁的,即使是在這樣寒冷的冬夜,額上竟也沁出了點點細碎的汗珠。

一條手帕忽然遞到她眼前,未央接過,道︰「謝謝。」

山上霧氣很重,空氣氤氳潮濕,月亮又圓又大,發出一圈一圈的光暈,籠罩著大地,零碎的幾顆星子,一亮一暗,遠處,一片璀璨的燈海,是這個城市深處最繁華的夜色。駱毅沒有說話,未央不知為何有點緊張。

于是她只好故作輕快地開口︰「這里真漂亮,我從沒在山頂看過夜景呢。」

駱毅道︰「你喜歡就好。」

未央忽然叫道︰哎,你看你看,有流星呢,趕快許願啊。」

駱毅抬頭,果然有一顆流星劃破黑絲絨般的夜幕,一閃而過。

未央閉著眼楮作許願狀,駱毅看著她孩子氣的舉動,不禁微微一笑,道︰「你相信這個嗎?」

未央睜開眼楮,道︰「相信啊,人生不如意的事實在太多了,能有美好的願望也是好的,即使明明知道並不能夠真的實現,可是有希望,總是好的。」

駱毅沒有說話,未央便問道︰「你剛才有沒有許願呢?」

駱毅道︰「有啊。」

未央道︰「是什麼?」沒等駱毅回答,又道︰「哎,我差點忘記了,還是別說了,說出來就不靈了。」

駱毅看著她,道︰「可是我想要告訴你。」

他的臉在霧氣里若隱若現,輕輕地吐出一句話︰「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未央猛然抬頭,震動地看著他。

起風了,風很大,吹亂了她的發髻,也吹散了濃重的霧氣,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他的臉就在眼前,近在咫尺。她抬眼看他,她的臉在淡淡的月色中,暈著淡淡的嫣紅,眼里漸漸漫上一層水霧,越來越濃,倒映著他的臉,仿佛凝結。他抬起手,以手指,輕輕地挽起幾綹她被風吹散在額前的發絲,往她耳畔綰起,而他的手,就在她的臉上,久久停頓,他的臉越來越近,他的呼吸,輕柔地吹拂著她的臉頰,而他的吻,就落在了她的唇上,像烙鐵,深深地印上她的唇,帶著淡淡的煙草氣息與酒的香醇,一寸一寸地,染上她的唇。那是他的味道,未央醉了,在這個冰寒的冬夜,在這樣的夜幕下,醉在他的吻里面。

月色,溫柔了整個夜空。

最後,他在她的耳畔輕輕地道︰「未央,請你原諒我的自私,因為我不想再放開你。」

沒有沒尾的一句話,她听不明白。

他最後開車送她回去,亦沒有再說什麼,她也就沒有問。

他倚在車旁,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融在公寓里,仿佛習慣。

而她沒有回頭,一直沒有。

而他仍然燃氣一支煙,在那里緩慢地吸著,抬眼看著公寓里屬于她的那盞燈火亮起,然後熄滅,他手上的那抹星芒還在吞吐間明明滅滅,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就手揉了,打開車門上車,把鑰匙插進,卻並沒有發動引擎,只是坐著發怔。

他與陸暉是從小一塊長大的,他們兩家本是世交,他母親與陸輝的母親是大學同學,又是好朋友,據說他們還孕育月復中的時候,便已經有了指月復為婚的嫌疑,可惜,他們都是男孩子。

他並不喜歡陸暉,甚至有點討厭他,因為從小到大,大人們都喜歡拿他們來比較,他們是同時學鋼琴的,同一個老師,而他並不喜歡鋼琴,只是被迫著去學。剛開始學的時候,練基本指法是最枯燥無味的,那時他才四歲,旁人或許難以想象,一個四歲的孩子,端坐在琴椅上一練數小時是什麼滋味。而陸暉很喜歡鋼琴,亦彈得很好,很有耐性,給他一台鋼琴,甚至可以彈上一整天,可是他就不行,每次呆在鋼琴前不到三十分鐘,就坐不住了。所以,每次被夸的都是陸暉,被罵的都是他。

他與陸暉一直讀同一家幼兒園,同一間小學,中學,陸暉一直是父母眼里的好孩子,老師的模範學生,成績好,脾氣也一貫的溫良,亦因為陸暉的好,便更加襯托出他的叛逆,逃課,打架,頂撞老師,言辭尖銳,在眾多老師眼里,他簡直是無惡不作而桀驁不馴的。有時候他簡直恨陸暉!後來終于熬到了高中畢業,他便不顧所有人的反對,毫不猶豫地申報了國外的大學,遠渡重洋,只為了不願再與陸暉有任何交集。

洛洛一直是他最疼愛的妹妹,她從小便喜歡陸暉,她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可是為了他,她不惜央求父親動用家里的關系,連跳兩級只為與陸暉成為同班同學。他一直記得,在大三那年,他有一次打電話給她,隨口問了一句她與陸暉的事情,她竟然就哭了,就在那時,他便知道,陸暉喜歡上了一個女孩,而那個人卻不是一直默默待在他身邊的洛洛,而是一個叫夏未央的女孩。當時他就想,這個夏未央到底是何方神聖,竟能將一向高傲的洛洛傷成那樣!而他更恨的是陸暉,恨他讓洛洛這樣傷心,可是他握著電話,在大彼洋的那端,竟一點辦法也沒有。

後來,他又听說,陸暉竟然為了這個女孩與家里鬧翻了,當時他就好奇,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孩,能將一向循規蹈矩的陸暉迷得這樣七葷八素的,能讓陸暉為了她放棄自己出國深造的計劃?夏未央,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他甚至有點佩服她了。」

然而不知為什麼,陸暉最終還是出國了,和洛洛一起,去了維也納。有一次他從美國去維也納看洛洛,洛洛正在上課,來機場接他的是陸暉,多年不見,他們都成熟了很多,對陸暉,他亦沒有了年少時的敵意。陸暉沒有讓他住酒店,直接帶他去了他的公寓,陸暉一個人住,洛洛就住在隔壁。剛開始,他們就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那樣相處愉快,後來陸暉去給他倒飲料,他一個人有點無聊,便隨處看看,看到茶幾上放著本厚厚的法語字典,便隨手拿起來翻了翻,然後他看到了一張陌生女孩子的照片……那一次,就為了那張照片,陸暉還與他打了一架,他沒想到平時看起來弱質彬彬的陸暉出手會那樣狠,差點沒打得他視網膜月兌落。

今年年初回國,他應邀參加一個商業宴會,就在通往洗手間的走道上,只一眼,他便認出了她,她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女孩,就是她,夏未央,原來她就是那個夏未央,跟照片上比起來,她也沒有多大的變化,也不見得有多漂亮,乍看下去,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為何會對一張匆匆一瞥的照片的記憶那樣深,會對一個與自己毫無干系的女孩的印象那樣深。從前在他身邊來來去去兜兜轉轉的那些女人,仿佛大多是面目模糊的,而照片中那女孩的容顏,在幾年後的今天,卻依然像初見時那樣清晰如昨。

他開始接近她,不由自主地。

第一次花盡心思去接近一個女人,說服自己的理由是,想知道當年迷倒陸暉的女人,到底有什麼奪人的魅力,想知道,她到底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想知道,她與他身邊的那些女人,到底有什麼區別。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因此而萬劫不復。

那天深夜,他請她出來喝酒,她竟然也肯出來,他就想,其實她也不過是這個繁華都市中無數的女子中的一個,也只不過是一個在深夜里,輕易答應一個男人一起去買醉的女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後來她喝醉了,她竟抱著他,對他說,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他自己心里明白,她只是喝醉了,只是將他,當成了別人。

但他一直記得她凝視他的樣子,她幽深的眼珠,純真迷離,嫣紅的臉頰,嬌艷如花。

這麼多年了,他身邊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形形色色的女人,對于所謂的愛情,他以為他已經看透了,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像陸暉那樣死心塌地地愛上一個女人,而且是同一個女人。可是他,竟然就那樣陷了進去,不知不覺地,泥足深陷,不可自拔,萬劫不復。

因為她,他身旁那些來來去去的女人,都逐漸模糊成了背景。

因為她,再美再好的女人,都只是浮扁掠影。

可在這時,她卻跟他說,不要再見面了。

她說得那樣雲淡風輕,那樣滿不在乎。

他想,不見面就不見面吧,他也有他的傲氣,他就不相信,他就真的會栽在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的手里。

然而,他們卻又見面了,在世紀劇院。他下計程車的時候他就看見了她,便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她身後,他其實一直坐在她身後的位置,只要她一回頭,便能夠看見他。可是她一直都沒有回頭,她的目光,從一開始,就沒有離開過舞台,那時他便知道,原來過了那麼多年,她仍然沒有忘記過他。後來她一個人蹲在走道里哭,那樣無助,那樣傷痛,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就下定決心,他不會再放手,因為是她,只因為,他愛她。他不得不承認,他愛上了她,夏未央。即使他知道,她愛的並不是他。他明明知道,今天是洛洛與陸暉的訂婚晚宴,他是故意要帶她來的,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所以他帶她來,雖然他明明知道,她會傷心,但他想自私一點,他想要她對陸暉完全絕望,他想要她,像他愛她那樣全心全意地,那樣心無旁騖,他想要,她那句,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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