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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涅磐 第二章 浮雲一別不能忘(1)

第二次看到少年出手殺人,是在跟隨他大半年以後。

一個惡霸,強搶民女,還出手把女子的老父打得重傷。

少年出手,連惡霸與惡奴,一共殺了一十六人。

殺得周圍人呆若木雞,驚不能言。

據說,惡霸在城中為惡已久,連官衙都被他欺壓得敢怒不敢言。如今可謂大快人心。

少年冷冷地在尸身上擦干淨自己的劍,又用劍挑開尸身上的衣服,找到一個裝滿銀兩的荷包,收入了自己囊中。

轉身,回劍入鞘,他扶起了民女重傷的老父,讓小延攙了那女子,離開鬧市。

沒人敢攔阻,也沒人想攔阻。

用很短的時間買了一輛馬車,少年帶著他所救的老弱病殘疾馳離開了那個地方。

晝夜兼程來到幾百里之外的另一個城市之後,少年把剩余的銀兩和馬車全都給了那對父女,與他們分開。

「少俠!」十八歲的少女眼中流露出依依不舍。

小延望著她娟秀的容顏與姣好的身段,驀然而生幾分妒意。

緊張地回望身邊哥哥的神色,她害怕他也喜歡上她,也讓她留在身邊。

幸而少年仍是一派淡然,只輕輕拱手,便回身拉住了小延的手道︰「我們走。」

小延覺得這一次被他拉住手,心中有前所未有難抑的激動。

終究自己在他的心中佔了一席之地,與別人是不同的。

同時,也是第一次發現,自己對于哥哥竟擁有如此強烈的獨佔之心。

沉陷到一種奧秘的心境里,恨自己長得太慢,如果可以快點長大,與那少女一般高、一般的美貌……

扮哥,小延真的很想嫁給你。

少年卻對于小延奇異的沉默感到了些許不安。

當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他主動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小延,你是不是——見我殺人的樣子感到害怕?」

「啊?」她回過神來。

「對于心地邪惡做盡壞事的人,我覺得沒有什麼值得憐憫,每個人做事都得負出代價,對于懲治惡人,我毫不手軟。」少年輕輕苦笑,「也許有一天,我也會為自己殺過太多的人而付出代價。雖然我所殺都是該殺之人,但他們怎麼說也是生命……」

「我不害怕。」小延打斷他,「我不是第一次見你殺人,我真的一點也沒有害怕。」

換了少年有些呆滯,「哦?」

「殺該殺之人,我只是覺得痛快。」小延道,「如果有一天讓我遇見我的仇人,小延必定也會出手無情,用最慘烈的手段讓他死得極其痛苦。」

不想寬恕,不能寬恕。

「小延……」

「哥哥,如果會遭到報應,小延願與你分擔所有。」她很堅定。

扮哥到哪里,小延也就會到哪里。

在小延的心里,私心地把少年想成了一生相依的人。一生相依,也一世相從。

所以,當少年說想去沙漠的另一邊時,小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如果他是以終生流浪為志願,那麼,她也將視安定為墳墓。

他們找到一個運貨的商隊,以替他們打下手為條件,與之結伴同行。

雖然小延的故鄉就是一座建立在沙漠邊緣的古城,但她足不出戶,從來沒有見識過沙漠的風采。

萬里黃沙在太陽底下泛起金黃的色澤,如溺在一片黃金的海岸。

小延赤了雙足在被陽光熨得發燙的沙地上行走,越走越疾,乃至奔跑起來,逸散出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

少年也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如此無拘,如放飛了的小鳥一般展躍輕揚,情不自禁也笑起來。

「喂,你妹妹還挺活潑的嘛。」商旅中的人受了感染,向他大聲道。

他們都以為她是他的妹妹,他也在一日日的相處中對她產生了很親近的感情,覺得她就是自己的妹妹了。

別人夸自己的妹妹活潑,他听了覺得很高興。

小延雖在前面跑著,但別人的話卻听得清楚,微微放緩了腳步,心想︰我才不是他妹妹,等長大了,我就是他的媳婦兒。

放緩了腳步,她等少年與她並肩,拉住了他的手,「哥哥,你也把鞋月兌了吧,這沙地上踩著很舒服呢。」

少年畢竟比她大了一倍的年紀,又是素來莊肅的個性,自然不肯。

「哥哥!」她搖著他的手努力撒嬌,「就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了。」

極是勉為其難地光起了腳,少年的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羞赧的神情。

女孩卻把自己的小腳重重地踩上了他的腳,眼楮里有點狡黠。

然後她轉身飛也似的跑,他在後面追。

雖然她腳小力氣小,並不會把他踩痛,但總之是讓他著了道兒,所以一定要把她抓過來好好教訓一下。

一連串的腳印,陣陣歡笑。

「哥哥,我累了。」

奔跑游戲了大半日,終是體力不支。

少年如往常一樣半蹲下,輕彎起了腰,「我背你。」

女孩卻站著不動,「不要。」伸手指向商隊里駱駝,「我想坐那個!」

心里其實早對那背上長著兩座山的動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看到商隊主人坐在兩峰之間優游自在的樣子,惹動得她也躍躍欲試。

以前父親行商也用過駱駝,但他從來沒有抱她坐上去過。她真的好想坐在上面感受一下。

「那……不行的。」少年為難地道。

商隊里一共帶了五匹馬三只駱駝,大多數牲畜都是駝貨物用的,唯有一頭駱駝身上駝了人,是商隊的主人。

人家肯收留他們結伴同行已經不錯了,哪里還會肯讓出坐騎來滿足一個小甭女的天真好奇心。

「不行的。」少年堅決地搖了搖頭。

「咱們去求求那個官人嘛,」小延道,「沒試過怎麼知道不行呢?」

「我不去。」

「哥哥——」

「我不去。」少年是打定了主意。他不怕求人,但不想為這種稱不上任何意義的小事情去求人。

小延噘著嘴一臉不高興。

「我背你也是一樣的。」少年低聲勸慰道。

誰知小延發了倔性,徑自便走到商隊主人面前,「叔叔,你的駱駝很好玩,借我騎一下可好?」

少年想攔都攔不住,唯有連忙接著她的話說︰「對不起,大官人,小孩子不懂事。」

「我只是……只是想借了騎一會兒,又不會不還。」小延卻仍在絮絮自語,眼楮看向那個中年的商人,故意做出一種楚楚可憐的神情,「好叔叔,如果實在不行的話,那也就算了吧。」

甜糯而嬌稚的嗓音,喚一聲好叔叔,讓人感覺像吞了塊開胃的山楂糕一樣怡暢舒坦。

于是在少年的意外之中,商人伸伸胳膊道︰「好啊,反正我坐了這許久都有些腰酸背疼了,正想下來走走活動筋骨,小泵娘,讓你坐一會兒吧。」

小延歡欣地笑起來,向少年做出一個近乎于小人得志的勝利表情,便由著人把她小小的身子一抱就抱上了駝身。

與奇怪動物的親密接觸感覺竟是驚險又奇妙,她一開始戰戰兢兢的又笑又尖叫,周圍人也都哈哈笑起來。

「你這個妹妹還真是挺可愛的。」商隊主人向少年道。

少年望著女孩在駱駝上搖晃不定的身形,緊張擔心之余忍不住也想笑。

「是的,她很可愛。」不忘記如此回應別人。

炎熱的沙漠似一個精力旺盛的成年人,然而一到晚上卻似乎驟然轉變為一個苟延殘喘火性全無的衰敗老人。

在它的懷里,只是覺得寒冷又陰氣森森。

商隊升起了火堆,大家圍著它休息取暖。

少年和小延自己準備了食物,跟商隊只同行,不搭伙。

他們的食物很簡陋,無非也就是些粗干糧。

而商隊在烤生肉,香氣四溢開來,直往小延的鼻子里鑽,勾得她幾乎落下口水。

才一日的相處,小延博得了整個商隊的喜愛,他們視她為傳播歡笑的精靈。商隊主人格外讓人挑了一塊好肉送給小延吃。

小延百般推辭,最後還是收下了,是肚里的饞蟲最先無法抗拒誘惑。

「哥哥,吃肉。」轉身孝敬身邊的人,要與他分一半。

「不用。」誰知他卻道,「那是人家給你的。」

小延驀然有些氣惱,「你就非要跟我分得這麼清楚嗎?」

總是這樣涇渭分明,半點不佔她的便宜。每次她賺取的私房錢想拿出來做公款都被他嚴辭拒絕。這一點是她最無法忍受的大男子主義。

「我從來也不跟你客氣,你的就是我的,那也請你把我的也當成你的,不可以嗎?」她氣得眼中都起了淚意。

他沒想到隨口一句話居然引來她滿月復的牢騷,有點訝然。

隨即,輕輕笑了一笑,「傻丫頭,如果你實在吃不掉,我幫你吃一點就是,哪里來的那麼大一股子怨氣?」

這麼一來,小延也覺得自己有些失態了,驀然沉默。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伸手取他的佩劍,殘夜的劍鋒極為輕易地把一塊烤肉一切為二。她把大的一塊遞給了少年。

那天夜里她做夢,夢見自己問了他一直不敢問的問題︰哥哥,在你的心里到底把小延當成是什麼人?

她好怕他說只是妹妹。

一直期待著,可卻一直得不到答案。

沒想到連在夢里都無法得到令人滿意的答案。

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沒亮,篝火還燃著,圍著火睡著的人們都睡得很香。

少年睡在她的身邊,抱著劍,背對著她。

如果可以的話,她好想變成他懷中的那把劍。

悄悄地伸出了手,拈起他的一縷發,把他的發和自己的發放在一起打了個結。

結發之誼,不離不棄。

她這才安心地閉上眼楮,繼續睡去。

直到那一天,黃昏時候一場龍卷風打碎了所有的夢幻,讓她驀然驚覺,現實原來如此不由人願。

如果沒有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災劫,也就沒有以後無可挽回的分離。

當時她正在奔跑,跑到隊伍的最前沿,似一只引路的蝶,翩翩招展。

「小延!慢點跑,小心摔倒!」

少年跟在隊伍邊,遠望著她的身影,他的目光半點也離不開她。

那天晚上她把她的發與自己的打了結,以他睡覺時候的警覺完全知道。

小丫頭,搞什麼鬼?

望著遠處那個動如月兌兔的身影,他自己也未曾發覺自己的目光中泛涌出來的都是寵溺到極至的波瀾。

這時,疑惑地看到她的前面出現一團巨大的黑影,夾雜著轟隆的聲響迅速往此方游移。

「龍卷風!是龍卷風!」商隊里有人驚聲尖叫。

大家亂了套。

「快!快趴下,人和牲口都趴下!」

小延?!少年驚恐地望向女孩的方向。

女孩小小的身子釘子般立著,顯然是嚇得呆住了。

她一個人跑在最前面,現時離他們的大隊有一段距離,她只有一個人。

「小延!快跑!回來!」他聲嘶力竭地朝她呼喊。

她反應過來,奮力地往回跑。

「哥哥!扮——」

聲音被卷襲而來的風聲吞沒了。

少年沒有遲疑,迎著風卷來的方向朝女孩奔去。

邊跑邊在後悔,為什麼沒有把輕功練得更好一些?

烏雲一樣的風暴就這樣卷了過來,還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就可以握到小延的手了——

女孩小小的身體被風力卷到了半空,像一只斷線的紙鳶。

少年不顧一切、孤注一擲地用盡全身的極限朝著那個方向跳躍。

終于抓住了她的一只腳——幼細縴女敕的足踝,是最熟悉不過的手感。

就這樣心定了。管不著後果如何,會不會就此陪她一起葬身在沙漠的某個角落,只要抓住她,緊緊不放手,心就定了。

不知過了多久才醒過來。

醒過來,在莽莽荒漠,看到女孩流著淚又帶著笑意的眼楮就在自己的面前。

「小——延?」

「哥哥!上天保佑,我們都還活著。」

她很高興,在幾乎無以挽回的那一刻,他抓住了她,他沒有丟下她。

當她最先醒過來看到身邊躺著的他,那一刻,只覺得將靈魂賣給魔鬼也在所不惜。

可惜,他們與商隊失散了。

沒有伙伴也丟了向導,不知身在何方,他們迷路了。

而且,食物與食水也全部丟失。

少年一下子變得很惶恐——這樣地活下來,離死又能有多遠呢?

倒是小延還很樂觀,「哥哥,我們向著北極星的方向走,說不定沒多久就可以走出沙漠了,又說不定很快能與商隊的叔叔們遇上,再說不定可以遇到別的什麼人呢。」

然而沙漠的夜晚是那樣寒冷,沒有食物裹月復,更沒有火堆取暖,兩個人凍得瑟瑟發抖。

沒有辦法,他教小延用內功心法來御寒,但收效甚微。

後半夜,兩人頭發上都結了一層輕霜,抖一抖衣服鏗鏗作響,小延的嘴唇都已經發紫了。

最後還是用了最原始的方法,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用體溫來互相抵抗。

好不容易天亮了。

兩個人開始趕路,少年拖著小延的手,找路,找水源。

餓倒是還能扛,就是渴得難受。

等到太陽完全出來,天氣又開始熱得像火烤。

「如果沙漠的白天和晚上能中和一下,這氣候可就非常宜人了。」少年半開著玩笑道。

小延只虛弱地笑了笑,沒有開口。

她的嗓子渴得冒著煙,已經很怕開口說話。

越渴偏還越出汗,不斷流失著珍貴的水分。

一無所獲的一天。

這鬼地方,竟連一株植物和一只動物都沒有。此時哪怕能遇見一只沙鼠一條小蛇也是不錯的啊……

當天晚上比前一晚似乎更冷了幾十倍,抱在一起的兩個人到天亮時幾乎凝凍成兩塊石頭。

已經餓了將近兩天,也渴了將近兩天,小延走不動路了。

少年背上她繼續走,走到後來,腿軟地倒了下去。

兩個人顛三倒四地躺在地上抬頭望著天,刺眼的陽光突然也變得不再那麼刺眼。

真慘,少年想,人都說沙漠里能看見海市蜃樓,可我們竟連一片虛幻的水澤都不曾遇見過。

而小延這時卻已經出現幻覺。

人之瀕死,萬象叢生。

家里還是那樣的門楣,那樣的院落,穿堂回廊,角屋廂房。

和堂姐妹們玩捉迷藏的游戲,她一個人躲,躲在父親書桌下方的小癟子里。

由于身體嬌小,正好能藏她得下。

听到外面有人正不停地找,別人都被抓到了,就是找不到她。

她捂緊了嘴巴,捂住自己得意的笑。

而漸漸外面靜止了,人呢?怎麼都不來找她了?她還沒被找到,游戲沒有結束,玩游戲的人卻怎麼都消失不見了呢?

她開始有點驚慌了,密閉的空間里漆黑而安靜,她蜷曲得全身都不舒服。可是人呢?還沒有宣布她的勝利,玩游戲的人為什麼都不見了?

我自己出來還不成嗎?我投降了還不成嗎?你們不要走!

姐姐,妹妹!你們不要走!

不知哪里來的那些力氣,居然破櫃而出。

卻駭然發現家園已經不在了,一片焦土,焦土下埋葬著森森白骨。

鼻肉相連,他們的痛牽連得她也痛極。

「爹——娘——」

她呼喚得極為淒厲,一點也不似自己的聲音,而似鬼哭。

突然,天空中飄來很多的人影。

半透明的,沒有重量,可面目卻很鮮活。

是母親朝她伸出了手,「小延,媽媽接你來了,和我們一起。」

案親向她和藹微笑,「小延,爹爹想你了,一直一直都好想念。」

女乃娘說︰「小延,乖乖,女乃娘哄你睡覺覺。」

避家說︰「小延小姐,要不要吃冰糖葫蘆?」

堂姐說︰「小延,吃點心,我娘做了好點心!」

堂妹說︰「姐姐,捉迷藏捉迷藏!」

親人在召喚,家園在召喚。

躺在沙地上的小延朝著虛空伸出了雙手︰我來了,我來了!

「哥哥……」她在迷離中輕聲呼喚,「我爹和我娘接我來了,我……要跟著他們一起走了……」

就想跟他告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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