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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蘭染情(下) 第九章 七殺(1)

兩個黑衣人走出山道,隨後又有四人先後走出,最後一人慢慢踱出。他們都是黑衣黑巾,只最後一人的袖口和蒙面黑巾均以金線滾邊,以示區別。

草原雄鷹果然名不虛傳,中了一箭,抱著一個人,竟然還能逃月兌。但是他也快不行了吧,氣勁震傷經脈,不坐下來調息,反而運功疾奔,他的內傷會更重,而且會大量失血,就算僥幸沒有死,一兩月內也不能再運功。七殺的首領冷冷一笑,一兩個時辰就夠他死千萬次了。

地上有一片草倒伏,旁邊有一攤血跡,看來他從山道出來,在這兒倒下,大概還包扎了傷口,是那個女子幫他的?生死關頭還去顧及一個女人,蠢,死了也不冤枉。首領不以為然地掃視著周圍。血跡中斷了,他並不著急,手下都是追蹤老手,不會放過一點點蛛絲馬跡。果然在出口正對面的林子外發現一點血跡,周圍的草有動過的痕跡,看來他們曾經試圖消除痕跡,卻沒有消除徹底。

三個手下進了林子,另外三個在外面警戒,他則負手站在溪邊,看水中游魚自由地游來游去。忽然發覺有些不對勁,有一塊鵝卵石被翻動過,沿著溪水向前,隔不遠又有翻動過的痕跡。他們沒有進入雜樹林,而是沿溪水往前走了。首領眼楮一亮,會故布疑陣的獵物會帶來更多的樂趣,自然能激起獵人更大的興趣。

他帶著林外的三個人沿溪水追蹤,很快到了小河邊。太陽已經完全落下,余暉也已經消失,灰蒙蒙的暮色中,對岸楓林看著分外蕭瑟,楓葉卻越顯得紅了,好像沉郁的血。他們是進了楓林還是繼續沿河而下?

越往林子深處走,越能感覺到經年不化的陰冷,太陽落山後,這里漸漸成了黑暗的領地。兩個人在河中走的時候把外衣月兌了下來,進了林子才穿上,但里面的中衣還是濕了,被風一吹,就像冰窟一樣冷。

「前面不遠就是我以前搭的窩棚,里面有武器、衣物和干糧,一年前我來這里住餅一段時間。」赫連羽道。話月兌口而出,忽然觸動了某種記憶,一年前,呵。

他的額角一陣微不可見的抽搐,雲蕭看在眼里,心下詫異,轉念間卻想到了緣由,不由得打個哆嗦,手一顫。

赫連羽發覺她的異樣,驀地轉頭望來,目光冷厲如刀,有著犀利無匹的殺氣和孤煞無情的傲意,好像一頭被侵犯了領地的猛獸,那眼神一閃而逝,代之以雲蕭很是熟悉的警覺的目光,錯愕、慌亂、懊惱,種種情緒摻雜在一起,把他眼中的亮光一點點泯滅,他自嘲地笑笑,輕輕推開雲蕭攙扶的手。

「你想得沒錯,就是一年前,」下面的話說得有些生澀、艱難,「我殺了我父親和那個女人之後的一段時間。」

那段日子,他離群索居,住在暗無天日的樹林里,每天無數遍用河水洗手,卻怎麼也洗不去上面的血跡。當時局勢並沒有完全平定,他的逃避會給有心人留下復闢的機會,天知道,也許那時他在暗暗期待著一把復仇的刀,但他的頭還一直長在他的脖子上。也許,魔王是不會死的,他會活著,夜夜被血海吞沒。

赫連羽轉開視線,不敢再看那雙美麗的眼,他害怕看到其中的恐懼震驚,害怕她的鄙夷,更怕她那種洞若觀火的悲天憫人的眼神,帶著置身事外的漠然。他愛著她,就把審判的權力交到她手中,這種審判也許並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卻比世上所有的責罵和討伐更能摧毀他的意志。

雲蕭看著赫連羽向前走去,暮色堆積在相錯糾纏的樹杈上,他的身影就快要模糊在蒼涼的暮色中。她想說些什麼,卻只是更緊地抿抿嘴唇,心中亂紛紛的,反倒成了一片茫然,她該說什麼,她能怎麼說?

弒父弒母,雖然曾經發生的、史書記載的多不勝數,但畢竟是悖逆人倫,天理人情都罪無可恕。他們一直小心翼翼維護著這層薄薄的窗紗,絕口不提這件人盡皆知的不祥的事,但卻在這個時候捅破了。

雲蕭默默跟在他身後,一句話都不說。平日里的冷靜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沒有辦法理智地思考任何問題,沒有辦法用世俗的人倫大義來評判他的悖逆,也不能放開一切來安慰他的悲傷。強悍如他,外界的言誅筆伐影響不了他,而驕傲如他,也會拒絕一切同情和憐憫吧,也許在他看來,所有這些都是可笑而微不足道的。受傷的猛獸,只會躲在無人的角落,獨自療傷,或者死去。

窩棚就在不遠處的樹叢後,幾棵大樹散落排列,很巧妙地把後面的窩棚隱藏起來,不仔細觀察很容易會忽略過去。

赫連羽停下腳步,說道︰「你跟著我走,附近有幾處陷阱。」

雲蕭點點頭,忽然打個寒戰。赫連羽握住她的手,才發現她的手冰冷,還在微微顫抖,再一看,她的臉上有一抹淡淡的潮紅,額上薄薄一層汗,心里又是內疚又是惱怒,冷冷說道︰「寧願凍死也不說話,好氣節。」說完把她擁在懷里,快步向樹叢後走去。

雲蕭听了他冷嘲熱諷的話,眉一揚,很想回敬他幾句,但是在他溫熱的懷抱里,火氣很快消散,只暗自嘀咕幾句,你這個家伙,寧願一個人痛苦絕望,也不要別人的安慰,又好到哪里?

正在胡思亂想,忽然听見他微不可聞的低語︰「棚子里有人,一個。小心。」

雲蕭在他胸口輕扣兩下,以示听到。

兩人若無其事地走近窩棚,門緊掩著,赫連羽作勢要推門,忽然一腳踹飛門板,同時和雲蕭向兩邊急閃,險險躲開棚里面射出的三支箭。一個黑衣人翻窗而出,滾動中拉響弓弦,又是三支箭矢射出,但力道不足,軟綿綿的,被赫連羽和雲蕭輕易躲過。那黑衣人沒跑出幾步路,一頭栽倒在地上。赫連羽破門的時候就以門為掩護擲出匕首,正中他的胸口,他跳窗逃生時,又被雲蕭擲出的短箭射中咽喉,來不及出聲就沒了氣息。

雲蕭呆呆地看著那個人倒下,臉色蒼白,從窗口到他倒下的地方,一路有他噴灑的血液,而在他身下,血緩緩聚成血泊。她殺了他。她早已習慣陰謀詭計,卻是第一次親手殺人。雲蕭呆呆地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渾身止不住發抖。忽然听到赫連羽悶哼一聲,抬眼正見他踉蹌一下,就要摔倒,連忙伸手扶住。

他的肩頭又開始滲血,包扎的地方迅速變紅。雲蕭失聲道︰「羽。」

赫連羽軟軟伏在她肩上,也不說話。」

雲蕭心中大急,哪里還顧得了其他,再次喊他一聲︰「羽!」伸手模向他的胸口。

忽然听到他悶聲悶氣說道︰「我沒事。」

雲蕭模上他的心口,心跳雖然有些快,但還是沉穩有力,這才松一口氣。听他低低發笑,才反應過來他是在開玩笑,然而掃一眼他被血浸透的肩頭,一瞬間五味雜陳,眼楮有些濕潤,心痛、酸楚、溫柔一起涌了上來。

「羽,我不後悔。」雲蕭低聲說道。

赫連羽沒有說話。現在的他何止是滿手血腥,簡直是血腥所化,第一次殺人的感受早已經忘了,想必很不好受。有些事,明知不對還是去干了,比如殺人,意識到身上的罪惡並不能阻止他行事,對他來說,為了心中的執著,付出再大的代價,再多的痛苦也是值得的。但是雲蕭不同,眼前的冰雪人兒,他曾經發過誓要護她周全,卻連累她沾染上血腥,看著她蒼白的面頰,強抑的鎮定,听她低聲說不悔,只覺得一生所有的痛苦加起來也抵不上這一刻的椎心痛楚。

轉頭再看一眼地上的血泊和黑衣人,雲蕭扶著赫連羽走進窩棚。

窩棚里溫暖很多,雲蕭給赫連羽重新包扎,然後換上窩棚里藏放的衣服,不能生火,換下來的衣服只好展開搭在窩棚壁上,好干得快些。

赫連羽搜索完黑衣人的尸體,回到窩棚,倚在門邊笑道︰「雲公子,別來無恙?」

雲蕭穿著他的舊衣服,除了袍袖顯得大些,儼然一個翩翩少年郎,只是分明是狄人衣物,卻非要右衽來穿,未免有些不倫不類。

雲蕭拿著藏在窩棚頂上的弓箭,正在檢查弓弦松緊,听了他打趣的話,抬頭似笑含嗔地瞪他一眼,卻沒有心思針鋒相對地回口,低頭一心一意地檢查箭支是否完好無損,箭羽是否有月兌落。

那黑衣人應該是無意中發現了這里,而且就在他們到達不久前,所以屋外的陷阱和屋里的布置都沒有來得及改變,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通知了其他人。

赫連羽看著雲蕭忙碌,忽然生出一種錯覺,好像他是深夜回家的獵人,妻子正在火邊忙著準備晚飯,幾個孩子在地上活蹦亂跳地打鬧。他暗自嘆息一聲,就算他們闖過這次狙殺,像他這樣的人,也不配擁有那樣平凡卻溫馨的幸福吧。那樣似乎唾手可得,卻從他出生就幾乎注定無緣的幸福,在這個生死未卜的時刻,顯得更加珍貴。永遠得不到嗎?真是不甘心。

赫連羽含笑說道︰「孩子他娘,我今天打到一只老虎,你做了什麼好吃的來犒勞我?」

雲蕭抬頭望他一眼,微微有些驚詫,卻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微笑道︰「我炖了蘑菇湯,還有烤羊腿,不過被阿二偷吃了一點。」她側頭想想,繼續說道,「有虎皮真好,孩子們長得快,我們的皮褥子該添置新的了。」

赫連羽道︰「山里的虎豹多得是,既然需要,我就多打點回來。」

雲蕭道︰「你的傷……我們母子幾個全靠你,你可要多加小心。」

赫連羽在她身邊坐下,笑道︰「孩子都好幾個了,為什麼不喊我一聲孩子他爹?」

雲蕭听了他的打趣,卻不說話,如果真能做一對平凡夫妻也很好吧,沒有勾心斗角,沒有血腥仇殺,只有黃昏歸家的丈夫,調皮可愛的孩子,日子清苦卻平和溫馨。這一個編織的夢想,溫柔地打動了她的心,讓她生出一種強烈的生的渴望,她轉頭迎上赫連羽的目光,說道︰「羽,我們一起活著吧。不管過去,不管將來,不管是七殺還是什麼虎豹,我們都一起好好地活著。」

赫連羽模糊地嘆息一聲,吻吻她的唇,說道︰「好。」過去的罪孽,也許會以這樣一種形式遺忘,他的妻子,他的愛,天上地下,他們總會在一起,什麼都不能把他們分開。

「你瞧我找到什麼?」赫連羽翻開掌心,那是個小小的笛哨。

天越來越黑,月亮還沒有升起,他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不知名小蟲的突然高鳴,枯枝從樹上落下,都讓他膽戰心驚,佇立靜听。黑暗像偌大的怪獸,隨時隨地要將他吞噬,他已經沒有獵人的感覺,倒像是落入陷阱的獵物。好笑,一個受了重傷的人,名頭再響,也不過是沒了爪牙的鷹,有什麼好怕?至于那個弱不禁風的女人,據說是真命天女,但其實也就是一只張牙舞爪的小貓吧?為什麼會有這種被人窺視的感覺?

繞過幾棵樹,他看到了夜色下的窩棚,里面黑漆漆的,沒有一點亮光。不久前他接到老三的訊號,有片刻的遲疑,七殺中人名為兄弟,其實各有機心,老三一向看不起他,怎麼會把功勞拱手分他一半?難道是事情棘手?現在到了這里,更是起疑,到底發生什麼事?

腳下一絆,軟綿綿的,一個黑衣尸體面朝下趴著,身周凝固的血泊踩上去有種奇異的觸覺。老三?老三死了,心中一閃念,身體馬上緊繃起來。他弓著腰,一手扣緊弓弦,一手握著彎刀,眸子炯炯發光,掃視四周,耳朵張著,連最細微的聲音都不放過。

左側樹叢中一聲輕喘,他手一張,三支箭疾射而出,同時身子圈成一團,彈向樹叢。

正到中途,地上有三點寒光暴起,直直沒入他的後心,他略一停頓,展開身子,扎手扎腳掉落在地,痙攣片刻,終于不動了,至死也不明白老三的尸體怎麼會突然復活傷人。

雲蕭緩緩從血泊中爬起,摘下蒙面的黑巾,露出煞白而清麗的臉。第二個。她穿了沾血的黑衣,趴在血泊中,滿鼻是甜膩刺鼻的血腥味,現在空氣中的血腥味越發濃重起來,雲蕭的胃一陣抽搐。她強忍著嘔吐的沖動,正要過去查看那人是不是真的死了,忽然心神一警,身形凝立不動。

又有人接近,雖然他腳步輕靈,毫無聲息,但殺氣卻暴露了他的行蹤。來者見已經被她發覺,也就不再掩飾,從樹後大步走了出來,手持短弩,弩箭的箭鏃幽冷發暗,散發著絲絲寒意。

他來遲一步,眼睜睜地看著四哥被人射殺,四哥為人膽小圓滑,對他卻很好,自從他加入七殺,就是四哥照顧他。他從小是孤兒,受盡欺凌,四哥就是他的父兄,是這世上唯一的溫暖,但他死了,死在一個女人的暗算下。

他們都以為赫連羽已經喪失行動力,卻忽視了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女人。四哥,他的心一痛,冰冷的殺意在胸中激蕩,那女人的身形毫無破綻,但是他倒要看看她如何從他手上逃月兌。穩穩扣緊手中的弓弩,這短弩經他的改裝,可以同時發射三十六根弩箭。四哥,看我為你報仇。

第三個。雲蕭心中默念一句,握緊手心的短箭。

來者的身法並不很出色,但顯得有恃無恐,是在等待同伴嗎?還是,太過相信手里的武器?雲蕭靜靜看著她的對手,暗自估量,在這個距離上,她沒有把握一擊必中。忽然注意到那雙滿是殺氣的眼幾次瞟向地上,有種說不出的感情,雲蕭心念一動,側頭望向倒在不遠處的黑衣人,臉上顯出驚異、戒備的神色,月兌口道︰「咦?」

來者忍不住隨她的視線望去,忽然意識到有詐,余光看到她向自己沖來,手一抬,正要扣動機關,忽然後心一涼,接著是火燒般的劇痛,渾身的力氣隨疼痛急速流失。他一咬牙,用最後的力氣扣下扳機,三十六根弩箭呈片狀急射而出,對手卻突然消失在眼前,幾乎同時咽喉一涼,後心有掌風擊到,耳邊听到一聲近乎咆哮的怒喝,然後意識離他而去,四哥在黑暗的盡頭等他。

「雲蕭!」赫連羽大喊。他躍過倒地的黑衣人,向雲蕭消失的地方撲去。弩箭威力驚人,近距離之下根本沒有閃避的余地。

「雲蕭!」赫連羽再喊一聲,他搖搖欲墜,卻強撐著舉步向前。忽然看到一個人影從地面下躍起,身形苗條縴細,正是雲蕭。

她沒事。赫連羽心下一松,再也撐不住,一口血噴了出來,軟軟倒地,被雲蕭搶上前接住。

「羽。」雲蕭緊緊抱著他,順勢跪倒在地,說道,「羽,我沒事。你怎麼這麼傻?」

雲蕭引開那殺手的注意,沖到赫連羽曾經布置的一處陷阱旁,弩箭射出,她就踩落陷阱坑,攀在坑壁上,同時擲出手中的短箭,射中了那個人。而赫連羽情急之下,強行運功出掌,那人身受一掌一箭,自然是不可能有活路。但赫連羽內傷卻再次發作,全身經脈疼痛欲斷,倒地之後,動都動不了。

雲蕭抱著他,只覺得他渾身緊繃,似乎正在與劇痛的對抗,生命力卻漸漸虛弱下來。雲蕭心底有什麼東西要呼嘯而出,滿心的話卻說不上來,只是低聲說道︰「說好你不出手的。你怎麼這麼傻?」

赫連羽擠出一抹微笑,說道︰「我也沒事。」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滑落,他咬緊牙關,強忍著不出聲,一絲血從嘴角蜿蜒而出。

雲蕭握住他的手,仿佛要把全身的精力用這種方式傳遞給他,低聲說道︰「你會沒事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赫連羽才平靜下來,他想要動一動,卻還是動不了,對抗經脈摧折的劇痛耗費了他所有的精力。雲蕭擦干他額上的汗珠和嘴角的血跡,溫柔而虔誠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月亮已在中天,月光照在雲蕭臉上,越發襯得她清寂如雪,像千年寒潭的幽咽,像寶劍輕彈的一聲錚鳴。赫連羽心神一震,覺得這樣縹緲的雲蕭有些陌生,美得不可方物,但竟隱隱有些淒厲。

忽然見她破顏微笑,說道︰「羽,听說天女可以守護一方,我雖然只是個假天女,但守護一個人總還做得到。如果有人傷害你,我就折一段月光為劍,為你斬盡仇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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