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只屐歸去 緣︰來年尋伴

仍然是夏夜,紡織娘的鳴叫聲中加了蟋蟀的伴吹。

盯著染了淺淺紺紫的葡萄珠粒,花信搖著團扇走了一下神。不遠處,身著涼衫的小泵娘正忙著捉螳螂。

花牙小泵娘這個時候應該改名叫祝牙麻豆,這名字不是一般的難听。

成親之後,大人還沒說什麼,牙牙就嚷著要改名了。她月兌而出的「祝牙」兩個字讓當時在場的公乘先生和忍行子笑到嘴歪,這是顧及面子的兩人。另外那些不給面子的,拍桌捶椅,笑到肚炸。

說什麼她也不同意這個名字,最後是他開了口︰「就叫祝夢然吧。」

祝夢然。

祝夢然。

此後數日,小泵娘樂呵呵向窟里的叔叔姨姨介紹她的新名字,但沒高興多久,一天,小泵娘哭喪著臉跑來對她說︰「娘,我還是叫牙牙好不好?」

「為什麼?」她不知女兒受了什麼委屈。可窟里誰不是逗她寵她,哪敢給她委屈受。

「祝夢然好難寫」小泵娘跺腳。

她問了半天,才知道今天公乘先生教小泵娘寫自己的新名字,以前「花牙」兩個字比較好寫,現在「祝夢然」三個字筆畫太多,而且,先生還要她寫三十遍才算完成今天的功課。

這不是大問題,她三言兩語就哄得女兒笑起來。解決的方法就是︰小泵娘正名叫祝夢然,小名叫牙牙。此後數日,小泵娘又樂呵呵向窟里的叔叔姨姨介紹她的正名和小名。

八九月的他們的確忙翻了,忙到茶總管來化地窟的時間都少。華流則一出門就是十天半月,回到窟里常常是深更半夜。就像今晚,也不知他會不會回來。

「娘,我們來對詩好不好?」祝小泵娘提著三只蟲子撲進她懷里。

「好啊。」她為女兒扇開臉上的一點熱意,拈著草繩分辨,綠螳螂一只,黑蟋蟀一只,還有一只灰蚱蜢。

「我先說。」小名牙牙的祝小泵娘將螳螂蟋蟀蚱蜢往小草籠里一塞,背著小手學公乘先生的模樣,裙兒翩翩,「天馬常餃苜蓿花!」

她回憶女兒近來讀過的詩詞,笑對︰「胡人歲獻葡萄酒。」

「南巢登望縣城孤!」

「半是青山半是湖。」她女兒厲害啊,吐字清晰又明朗。

「日暮無人香自落!」

「雞雖有德不如鶴。」這句是不是有點怪?誰的詩?

牙牙來來回回踱了幾次,大聲道︰「海樓翡翠閑相逐!」

「娘對不出來了?」牙牙歪頭。

「嗯,娘對不出來。下一句是什麼?」

「嘻嘻,是鏡水鴛鴦暖共游!」

她搖扇,搖扇,小心翼翼地問︰「牙牙,這是公乘先生教你的?」先生,你到底教牙牙一些什麼啊?

「不是。」小泵娘搖頭,沒等她放下心頭的抱怨大石,接著又道︰「是友意叔叔教的。」對詩對贏了的小泵娘提著小草籠往軒外跑,口中叫著︰「我到幸體居去啦,娘!我會早點回來睡覺的。」

跑出一陣煙,小裙子立刻沒影。

她又靜靜坐了半天,想到這幾天正在整理舊箱子,嘆口氣,往房內走去。

長不昧軒的空房很多,以前他們隔牆而住,成了親,他也沒有強求她必須住到他房里,所以,她一時在他房里睡一晚,一時在自己原來的廂房睡一晚,自在得可以。從太平府搬來的衣箱都放在她房內,她前兩天清理了一箱,現在還有一箱。

推開花窗,讓夜風吹進來,她點燃燈燭,打開箱子。箱里多是牙牙的舊衣物,小裙子小褲子,不能穿了,她卻舍不得扔掉,就全留了下來。再往里探,是牙牙的身世血書,還有她手抄的幾份。展平血書看了看,她「嘖」了聲,重新卷好塞進小布袋里。壓在箱底的她彎腰提起藍色小布包,打開,里面是一卷畫和一只布鞋。

布鞋有些舊了,卻洗得很干淨,鞋底一點泥塵也見不到。

只屐指月復沿著粗糙的鞋沿游走,她想起他給牙牙講的故事。達摩東土傳法,只屐歸去,因為有情,而他

微笑著,她展開那幅畫。畫中人立于湖石之上,目送飛鴻,冷峻卓絕。

畫很傳神,卻是出自沙夜思手筆。當年她離開摩奈聖教,除了必備的路線和銀兩,她將他遺落在房中的一只鞋和一本書也帶走了,那是她為沙夜思收拾房間時發現的,不知為何,她沒有交給沙夜思,卻偷偷藏了起來。此外,她還偷偷帶走了沙夜思的這幅畫。反正沙夜思畫了很多,少一張沒關系。

不曾奢望再會,所以想留些回憶的東西。

「你畫的?」清冷的詢問自她身後響起,盡避熟悉,卻還是嚇了她一跳。

怎麼,欺負她武功不好是不是?

等她慢一步察覺到自己的秘密被他逮個正著時,回家的人已經拿起畫迎著燭火端詳。

「祝大爺」她叫了一聲,卻不知說什麼好。拜托下次回來可不可以聲音大一點?

「你畫的?」祝華流皺了皺眉。

「不是。」她沒好氣地瞪他,「是聖女畫的。」

「不好看。燒了。」他放下畫,拿起鞋子,翻左轉右看了看,「我的鞋?」

明知故問!她鼓起腮,撇開眼不看他。

「扔了吧。」他三下五除二下了決定。

「我人在這里,你還留一只鞋干什麼。」他坐下,輕輕將她抱坐在腿上,笑意滿滿,「至于這本書」他隨手翻開一頁,「你看看就行了,別當真。」

她不當真,一點都不當真!

江湖俊杰死前必做九十九事,不關她的事。

摟著他的脖子,她取了團扇輕輕搖著,吹得兩人的頭發飄起來,落下去,飄起來,落下去,纏在一起。

他在咬她的脖子,麻麻的。她笑出聲,正要咬回去狎玩一翻,忽感到他肩臂一震,停了戲鬧的動作。

又有事?

她扭頭看向軒庭,听得到燕子嗔的聲音,卻見不到人,「窟主,出事了。」

他歉意地拍拍她的背,走出去,一夜未回。

翌日,公乘先生告訴她,飲光窟主遭到伏擊,被人打落山崖。听完,她怔住。飲光窟主那個長袖善舞、媚眼清碧的精致女子

葡萄的紺紫還欠些火候,卻已經是多事之秋。

這次她沒想太多,無論七破窟發生什麼事,她都會陪著他,直到牙牙長大,直到另一個小生命的出生,直到他變老她變老,直到生命歸去那一天的到來。

蓮華未出水時如何?

——是蓮華。

蓮華出水後如何?

——是蓮華。

迸鏡未磨時如何?

——是鏡。

迸鏡磨時如何?

——是鏡。

出不出水,都是蓮華。磨不磨,都是鏡。就如他,白螺公子,蒹葭蒼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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