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一會兒,韶明來了。
無論對臣子宮女或侍衛,韶明總是按時的,不會讓人候太久。她曾說過玄國天寒地凍,教人久候是折騰人的事,讓一些人感到很窩心。
只見韶明身著常服,悠悠然地緩步進入。
「臣等拜見今上!今上萬福!」
「嗯。免禮了。」韶明微一抬手,自己先在主位落坐,而後盼咐下去道︰「賜座,賜茶。」
一下子,宮僕們伶俐地搬進幾張鵝項椅和小幾放定,還添了熱茶。幾位大臣先是互看幾眼,接看才拱手拜道︰「謝今上隆恩!」紛紛坐下。韶明雙手交迭,安放在腿上,溫聲道︰「吾今日喚你們來,是有幾件重要的國事想跟眾卿討論。在還沒定下前,先問問大家的意見。」
所以不在朝會上提出,而是先與眾臣面議看可行不可行。被皇帝認可是心月復大臣,在場諸位都不禁臉色發光。畢竟,這三年來,韶明都表現得似乎不曾特別偏愛哪個臣子過。
延王率先跳了起來。
「承蒙今上厚愛!爾等必赴湯蹈火!」
他雖是王爺,可自小不愛讀書,打仗倒是不錯,也因為武將出身,用詞激烈了點。左宰相卻白他一眼,仿佛在輕視他是個老粗。
韶明將這一切看在眼里。
「延王言重了,赴湯蹈火倒是不必,若諸位真有那份心,助吾一臂之力即可。」她端起茶,慢騰騰地啜了一口,然後放下茶杯。眾人屏氣凝神注視看她,她啟唇︰「關于糧食不足、府庫,還有兵馬糧草,吾想,得先從賦稅下手。」
聞言,眾臣你看我我看你,延王一瞼喜色,左宰相則是馬上站起來反對。
「臣以為萬萬不可!」
「左相別急,吾話還沒說完。」她慢條斯理,道︰「吾想,首先取消農戶丁稅,少了丁稅,百姓便願意生孩子。人口一多,家中勞力增加,生產就會變多。」玄國境內,還有一半的耕地可以開墾,增加人口需要時日,墾地也需要時日,因此眼光要放得長遠,即使只是一小塊地,只要可農耕,就絕不能浪費。
取消丁稅!眾臣子原以為韶明是要增加賦稅,不料她卻是想要改變稅制!玄國的丁稅和畝稅兩稅制,行之有年,一下子說要改,改得這麼大,誰也不敢輕易附和。
「今上此舉,于百姓而言當然是皇恩浩蕩,可……國家賦稅減少,對府庫是一傷害。」右宰相謹慎用詞,小心翼翼地提出疑問。
「嗯。」韶明還是那樣從容悠哉,啟唇道︰「吾剛才說的,是其一。其二,是增稅。增酒商、鹽商,以及海山往來買賣的關賦之稅,府庫缺少的部分,就由這里來補足。」
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覷。她說的這三者,眾所皆知是玄國每年賺最多銀兩的巨富財庫,可生意做得好,與官打交道就得更好!要賺銀子,就要勾結官,勾得越緊越深,銀子越多越好入袋。
闢場的人脈加上滿滿的金銀,這些商人的勢力,還不比官小。
韶明此舉是減平民稅,增富人稅。在此世道,這本是理所當然之事,但其中太多官商糾葛。
「稟今上!此舉恐會引起不滿。」一人勇敢地站起來,委婉地進言。
他說的,在場的臣子們都知道,韶明當然也知道。她一睇,講話的人是戶部尚書。
玄國設有左右宰相與六部,分別抗衡,不讓權力過于集中。戶部尚書此人不貪,可有些怕事,經常知情不報。
韶明微微一笑,道︰「不滿?你是說,那些偷雞模狗之徒會不滿嗎?」
大家一呆。
又有人站起,拱手道︰「今上,他們都是些正當的生意人。」
「正當?」韶明又笑,眼底卻毫無笑意。「他們肥得流油!你以為吾不知道這些人為了少納稅給朝廷,每年在賬面上做多少手腳?不提以前,就拿吾即位這三載來計,你要不要猜猜有多少萬兩銀?」
聞言,眾人皆心一凜!他們日日上早朝見韶明,她講話溫溫慢慢,沒有什麼作為,只道她頂多是個不做不錯的平庸國君,卻是第一次發現她竟是如此不簡單。
眾臣豈想得到,她為何堅持每日親自批閱百官奏本,里面有多少芝麻綠豆的小事,又有多少大事的蛛絲馬跡,她若不能掌握這些,她如何管理國家?
就怕韶明下旨徹查,底下人收骯髒錢收不少的工部尚書看急地滾了出來。
「今上!此事茲事體大,請今上三思!」
韶明對他很反感,視線移開那張討厭的臉,說︰「你別擔心,吾從頭到尾只有說要取消農戶丁稅以及增加商稅而已,此兩事最是要緊。」她稍微安撫眾臣,笑盈盈地道︰「放心,待穩定後,吾也不會虧待他們。就當作把以前少給的給清,吾還不算他們利錢。如何?」
她一席恩威並施的話說得輕松寫意,可誰都听出她隱藏在其中的威脅。若是不從她,也不用翻天覆地清查,只要稍微攬一塊地方,那就夠雞飛狗跳了,而誰也不想當那個倒霉的,誰也不想被連累。
爆中近來傳言,韶明身邊終于出現一寵臣,據隨侍她的宮女和侍衛所說,那人日日夜夜在御書房和她議事。然而,韶明大概是對他膩了,只因那人多嘴說了些話,便下旨降罪,將他流放到玄國極北。
沒有人能活著到極北。被判此罪的人,幾乎都是在半路就凍死,或被受不了寒冷不想再前進的押解官兵殺死;即使當真走到那里,一定也是同樣的下場。
明明相處過那麼多日子,上一刻還帶笑長談,下一刻卻掌摑降罪。她是笑看殺死她身邊的寵臣的。
韶明的狠毒心腸,教人恐懼。本來對這傳言還有所懷疑的大臣,此時此刻心里一陣凍寒。
朝陽殿這一行,居然是韶明設下的鴻門宴!
六部尚書互望一眼,一起作揖拜道︰「今上聖明!爾等謹遵今上旨意!」
見六部尚書表態,左右宰相只得從善如流。而延王是最後低頭的。
「好極。吾這里有一份新稅的調度計算,眾卿拿回去傳閱看了,若有意見還可上奏給吾。退下吧。」
「是。」領了薄冊,個個眉頭深鎖。
這些人,現下要煩惱的,就是要怎麼跟那些奸商說明,又怎麼安撫他們。
而那不關韶明的事。
她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冷掉的茶,然後睇視看尚未走出殿門的延王,道︰「皇叔,你留下來。」
韶明取消丁稅一事,無疑是天大的恩惠,民心將會往她傾倒,而這是延王最不願見到之事,所以他不高興。延王站住腳步,轉過了身,一如往常,私下就不行禮。
「……今上有何事?」
「關于色目人一事,吾有話說。」韶明道。
「是嗎?」延王凜凜地站著。「老臣洗耳恭听。」
韶明緩慢地道︰「西南邊有個沙漠之國,每年都需向外買水,因此和大玄有生意上的往來,他們與色目人是世仇。所謂敵之敵為吾之友,吾已派人和他們談妥,取得承諾與協議,一起滅了那群色目人。咱們這方,只需要派出三萬士兵即可,如此一來,糧草也足夠了,事半功倍。」
聞言,延王一瞼震驚!他完全不知道此事!
她居然能夠在他毫不知情的狀況之下,綿密地安排這許多而不走漏風聲!
新帝登基那年加開恩科,所有榜上的進士,皆進宮由她一個一個親自面見之後欽點,最小的官也有七品。三年過去了,她極是惜才,有功的絕對不吝賞賜,有一些人已經晉升到高處,而即便仍是個七品官,平日與她奏本往來也沒少過。
當時朝官私下暗笑她無聊,個個都要面見,浪費工夫,豈知她心里的打算?
換句話說,她用自己的識人之慧,靜靜地布下屬于她的人脈,培養了一批忠臣。
而之所以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全是因為她有耐心。在棋子到位前,她不下棋,她只是笑看觀看棋局,動也不動地注視棋盤上的胡搞,教人人以為她什麼也不會做。
而當她等待到能動手之時,就絕不會留情。
這個孩子,太可怕了。延王好似今日才終于真正認識她般,震驚地望看她。
「今上……就明說了吧。」他不愧在宮廷內打滾數十載,縱然是個老粗,也有敏感的心思。
韶明手中端看茶碗,淡淡地道︰「皇叔,你的馬老了,已經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有用了,而吾,年年添購新馬。你今日回去,若打算做你長久以來要做的那件事,吾請你想清楚。吾的性子,也不是皇叔原本想的那麼軟的。」
韶明意指他手上握有的是一批老兵,而若他動手篡位,她絕不容忍!
延王手中的兵權只是一部分,有威脅可並不足以贏過韶明。他本是想聯合朝中大臣再下手,文攻武嚇,可他和左右宰相一直不合,現在想來,或許韶明是故意放任他們不合,六部尚書如今也是給韶明抓看把柄。更重要的是,韶明並不如想象中無謀,此時肯定已是有把握才跟他撕破瞼,若他背水一戰,換來的很可能只有他全家被誅以及永世罵名,他想要坐上龍椅,已是不可能之事。
多年來的野心如今成為泡影。延王顫抖看手,抓起身旁的茶杯,低頭望見茶水中自己蒼老的瞼龐,那些風霜與痕跡,他猛然驚覺,自己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勇猛的將軍一他的黑龍大夢結束了!
延王沉默許久,最終,道︰「老臣……明日即將帥印還交兵部。」
至此,韶明心中終于松口氣!其實,她並不想要叔佷兵戎相見,能夠勸退他,自是最好。
「皇叔,你還是吾的親皇叔,這點永不會變。」韶明輕聲說道。
即使她當上女皇,見到他,也總是尊稱她一聲皇叔。延王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還曾騎在他肩膀上玩……韶明既然是有心機之人,還能容忍他這個曾經想要篡位的叛臣嗎?
今日起,他將永遠活在驚疑之中。
「……哈哈哈!」他昂首大笑三聲,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老臣真的老了,不再能為今上效力了,懇求今上讓老臣回家贍養天年。老臣將不再進宮!」
「……準。」
得到韶明承諾,他深深一拜,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一拂袖,他走了。
偌大的朝陽殿內,只有韶明一人。
罷才險惡至極的暗潮洶涌好像不曾發生過一般,安安靜靜的。
韶明只是垂看眼眸,注視看手中冰涼的茶碗。
太祖常德和先帝清元皆是一代明君,只是兩帝晚年,由于年事已高,體力不足,難免怠政,底下小人便趁隙而亂。清元登基時,將常德後期留下的貪官污吏洗整了一番。然清元晚年,尤其是清元三十一到三十七年,當時清元已七十來歲,很多事情只能眼睜睜看看,管不動了,卻因傳位的問題,遲遲無法退位。
雖然他最後仍是傳給韶明,但是這並不表示他對此事沒有遲疑和考慮過。在他無法下決定的那六年間,朝政腐化,百弊叢生,韶明即位時,所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情況。
整傷綱紀,削平亂事,這並非一蹴可幾之事。于是她等,她忍,一步一步,循序漸進,待時機成熟,便是收成之時!
延王回去之後,積郁成病,他本就年事已高,沒多久便去世了。
在他離世之後七天,她下旨捉草作惡多端的鎮遠將軍及其子。此舉雖為百姓除害,可朝中老臣都道她是冷血至極,趕盡殺絕,對她更加畏懼了。
稅改之事,朝臣無異議,詔令已頒;稅改只是節流,還有開源,這則要從玄國礦產采掘和異邦生意往來下手。
于是乎,韶明每日早朝後就直奔御書房處理政事,召見各臣商議,頒布詔令,批閱奏本,經常到寅時仍無法回到寢宮,睡不到兩個時辰便又要朝會。睡得少,吃也是想到才隨便吃,令蘇嬤嬤很是擔心她。
這夜,忙了很久的韶明,終究抵檔不住蘇嬤嬤的老淚,破天荒在子時就回到寢宮休息。
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沒有睡意。
起身披上外衣,伸手抽出枕邊的書冊,她踱步出了寢宮。
懊處理的問題正在解決,所有事情都按照計劃在走,待這些完成,則要開始肅清貪官污吏,又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是她得做,她責無旁貨,因為她是玄國的女皇。
她想不想當這個皇帝,那並非最重要,父皇將皇位傳給了她,將這片江山以及千千萬萬的人民交給她,便是她的責任,她只能坐穩、做好。
來到長廊的盡頭,藏書閣矗立在眼前。她昂首靜靜望看,末了,從腰間取出一把鑰匙,上前打開大門後走了進去。
這座藏書閣,是她父皇的私有物,不是玄國皇帝的,而是僅屬于她父皇這個人的。里面皆是她父皇收集而來的書冊,他並未全讀完,卻愛收為己有。
自小,她就喜歡到這兒找書看。
她很久沒來了,自從下令將景沖和草住問罪之後。
書冊特有的氣味撲鼻而來,她慢慢地走看,環視四周,每一處都整整齊齊。
每個地方,都有景沖和留下的痕跡。
她信手取出一塊木牌,上面是景沖和寫的書冊簡目,比之前的更詳細也更方便查找。
他的字很好看,和他的人一樣。
她再也見不到他了。這個認知令她心一疼,手一松,那塊木牌掉在地上,回聲在樓閣內縈繞。
當一個皇帝,她不能讓人看出心思,所以她說話前後沒有一個道理可循,態度假假真真,這樣就沒人能知道她的真心。
當一個皇帝,也不能夠有弱處。
她的父皇,有很多妻妾,好像每個都愛,又好像每個都不愛,那是因為他從沒表現出哪個對他而言是特別的,而是全部都可有可無。
包括她的母後。
直到死,她的丈夫也不曾說過愛她,更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她自己也曾經認為父皇是不愛她的。忙于政事的父皇,在她記憶里,一年也見不到幾次,縱使她去請安,父皇也總是一張嚴肅的臉。
案皇心里只有國家。
在父皇大行之後,她終于了解,父皇也許並不是不愛她,而是把愛藏得太深了。
《治國論》第一冊第一頁,寫道︰寡人,非寡德之人,實為孤寡之寡也!
不愛她,就不會掙扎該不該把皇位傳給她。他非常清楚做一個皇帝所要犧牲的會是什麼,而他不願意讓他唯一的女兒受罪。
可是弟弟不適合成為皇帝,其子也不成材。沒有選擇之下,他做了痛心的決定。
如果父皇還在,她想問問,她做得好嗎?有沒有讓他放心了?
韶明走到二樓處停下。這是紅紗日那晚,她所站的位置。
然而,景沖和已經不在了。
最初,她留下景沖和,真的只是因為他的才學,或許可以為她所利用。那日,在大街上,給他拉看跑,他抓看她的手,像是觸踫她的心,被他誤吻之後,她的心跳得快了。
生平第一次,她為一個男子所心跳。而那樣的心情,那樣一心想看他的心情,是什麼時候萌芽的?
是要他到御書房那時開始的吧。她是個沒有接觸過情愛的人,所以當時,她並不知道心里的波動是什麼,只是想看到他,想和他說話,想把他擺在身邊,想每天和他相處。
即使他敷衍也沒關系,她就只要他來,其他的,她不管。
直到紅紗日那天,她終于明白,這樣的自己是喜歡上景沖和了。
就像一個姑娘那樣。
可她不是姑娘,是一個皇帝。
因此,她不能夠有弱處。
只要殺了他,弱處就消失了。所以她在發現到自己對他的情意之後,立刻毫不猶豫地動手了。
韶明縴細的手指緊緊握著二樓攔桿,她凝望看前面,景沖和卻已不在那里了。
她獨自佇立許久許久,仿佛終于能夠開口,啟唇道︰「我……是喜歡你的。」
她的聲音輕輕的,只有她自己一人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