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平早朝,韶明片刻不歇,直往御書房批閱奏章。
全國各地寫來的奏本,有的狀告貪官,有的上報民情,還有與各國的邊境紛擾,一半以上都是報憂報愁。該罰的罰,該開倉濟民的開,奏本批過一本又一本,幸好也是有報喜的。批到東方海上島國所強佔的領土已收復,韶明心中甚慰,旨意犒賞有功之將。
天色暗了,宮女們悄悄地增加照明用的蠟燭,她直到最後一本奏章批完才放下筆。最後,她又打開之前看的卷軸沉思,卷軸里畫的是玄國的國土,她支頤睇看圖上和玄國鄰接的異邦,許久之後,她寫下一封密件,命人快馬送出。
回到寢宮,她更衣沐浴,在慣用的香木澡盆里洗去一身疲憊,舒服地躺上床。大概是早朝時的情緒尚未完全消減,她沒太多睡意,又一直想著國事。
翻看床頭的書,她披上外衣,又走出寢宮。
這右宰相今日的表現耐人尋味,其實她大約知曉這幾人都有點利害關系。
刑部里有左宰相的人,而延王的兒子鎮遠將軍,在地方上作亂不是一朝一夕,刑部多半壓了下來;換句話說,左宰相手中有延王的把柄,所以于朝中處處針鋒相對,因為他一點也不怕延王。至于右宰相,前朝左右兩人底下暗斗,左宰相曾吃過小虧,所以有些忌諱右宰相,右宰相則又不擅長面對延王的氣焰。
這還真像斗獸棋。
雖然延王短期不會再強逼西征色目人一事,那也只到秋收時期而已,她己從西線十萬大軍調派兩萬兵士,保護邊防百姓。她並不是在縱容色目人,也並非害怕戰爭,只是西征茲事體大,戰爭勞民傷財,萬不能草率,糧草的運輸一定得仔細安排,路途遙遠之外,還有天候的問題。是不是一定得出兵也值得商榷。她一直在想,一定有更好的解決方式……
長廊已到盡頭,腳下踩看雪地。韶明抬起臉,不知不覺,她又走到藏書閣了。
門未鎖,她當然推門進去。睇見角落放看棉被,昂首在二樓處望見景沖和,她道︰「你打算以此為家了嗎?」
听見聲響,景沖和將正照看牆壁的油燈移動,看著下面。
「今上。」看見韶明,他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些什麼。「…今上也未就寢?」他僵硬地問。其實他前兩日都有回家,只是不知為何這麼不巧,或說這麼巧,留下來時皆被她抓到。
「吾今日好興致,便散散步……你別下來,待上面做你自個兒的事成了。」韶明找個台階坐了。
往下望看她彎腰落坐在階梯上,景沖和有點後悔今夜沒有出宮回去睡了。不管他要做什麼,她的存在都令他無法專心。
不過,不用下去也好,他不善于面對韶明。正確說來,是根本不知如何跟韶明相處。
韶明掃一眼四周,一樓各架上的書冊排列得整整齊齊,書列中還多了幾塊牌子。她伸長手取了最近的一塊來看,上面毛筆字寫看更為詳細的分類目別。
還真有心思。她微勾唇,放了回去。
出來散步是找睡意的,如今精神卻那麼好。韶明抬起頭,對看上面的景沖和道︰「總听你書看得多,吾想試試你,你就當游戲好了。」
「什麼?」游戲?景沖和停住動作。到底是誰告訴她,他書看得多的?
韶明不假思索,吟道︰「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螢。」
听她僅吟一半,景沖和想了一下她是什麼意思,接下去道︰「故園煙草色,仍近五門青。」這是詩。
韶明又道︰「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
「寒鴉棲復驚。」這是詞。
「興亡千古繁華夢。」
「詩眼倦天涯。」變成曲了。
無論詩詞曲,他都能听上句接下句。他吟完後,听韶明似乎輕輕地哼了一聲。
「……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
「霸者與臣處,亡國與役處。」這不是詩詞曲了,是《戰國策》。
韶明續道︰「鄉人皆好之,何如?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曰?」
這是《論語》中的一段。景沖和回道︰「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她總說他書看得多,其實她也不少不是嗎?前面幾句詩詞曲,感覺是隨興想到就讀的,後面這兩段,提到為君和為人之論,不知為何,景沖和有種韶明在暗喻自己的感慨。
下面沒有聲音了,他想韶明應是不想玩了。眼楮注視看牆上刻有的東西,他猶豫了下,開口道︰「這藏書閣有點古怪……」往下看去,韶明身體倚靠看欄桿,模樣放松地閉看雙眸,竟是睡著了。
原本想要詢問韶明的,他住了口。
他不曉得該怎麼辦。她睡在這里嚴重不妥,但是喚醒她似乎也不妥。
無奈地走下樓,景沖和只能杵在她面前,默默地自己煩惱著。她睡看的神情十分柔和,怎麼看都只是個平常的年輕姑娘,哪里是權傾天下的女皇?
而且還是個無理霸道、喜怒無常,又讓人煩惱的姑娘。
思及姑娘二字,他移開了眼不再看她。
靶覺到門口灌進冰冷的夜風,男女共處一室已是大大不該,他無法關門,只得草起角落的棉被,輕輕地給她蓋上。
韶明卻在他蓋上被時忽然張開了眼,讓他吃了一驚,雙頰頓時發熱。
她瞅住他泛紅的瞼,說道︰「據聞這座藏書閣里頭有機關,吾允你找找看。」語罷,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擺上的塵。「你若幫吾蓋被時不是單純的好心,此刻你已人頭落地了。」
她笑一笑,和善地對他說道。
好像又要下雪了。
韶明望看窗外。雖然已邁入春天,不過還是會下雪,要到真正暖和,那得等入夏;而有時即便入夏了,地上的雪也不會消融。
這就是玄國。鄰接的異邦,曾取了「北之雪國」如此一個美麗又冰冷的名字。
要想看見泥土,只有往南走了。
一想到南方,她腦中就浮出景沖和的臉。
那個……出身南方卻老是穿得那麼單薄的書生。韶明端起小方幾上的熱茶,啜了一口,感覺全身通透舒暢。
今日,難得好好地用了頓午膳,案頭擱看的奏本也少,她在御書房里休息著。
或許待會兒可以練練字,好久沒練字了,不知景沖和的字寫得怎麼樣?前幾夜他好心幫她蓋被,結果被她抓到的那個表情,也未免太害羞了,真是臉皮跟衣衫一樣薄。
還有,他居然通過她的考試了,下次再想些東西難難他。
這幾日早朝也沒什麼爭吵,本以為終于能靜下心,卻被不速之客給擾了。
「今上,右宰相請見。」宮女在御書房門口傳達著。
「嗯。」韶明點頭。
片刻,右宰相出現在門口,行禮拜道︰「拜見今上,今上萬福。」
韶明微抬手,道︰「免禮。」她睇看右宰相,他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她心念一轉,也不睬他,讓他盡情去擺那難開口的表情,到他感覺不對勁了,方才啟唇問道︰「右相今日有何事?」
右宰相終于等到這句,不過還是繼續吞吞吐吐︰「這……微臣實在不好說。」
不好說就甭說了。韶明心里冷冷一笑,就想看他搞些什麼。
「有話請直言,吾不會怪你。」
「今上英明!」右宰相又拱手拜下,詢問道︰「能否讓微臣在門外等看的幾位後生進來?」
「何妨。」韶明允了。
只見四名年輕男子進入御書房,排列站在韶明面前。
她又啜了口茶,微笑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右宰相將頭拜得老低,拱手諫言︰「今上已年屆二十三,卻未成婚,甚至無一子嗣。為了大玄,微臣冒死懇請今上留下血脈,立儲君!」……呢,就是要讓她像只母豬,快點生下皇太子,連播種的都找了四個來。她掃一眼那四人,瞼皮一個比一個還美,比之女人,更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那還沒有什麼,最詭異的是散發出來的氣質,簡直是妖氣沖天。
她微微地笑問︰「你是讓吾養一群面首或擁個後宮嗎?就像男人當的皇帝一樣。」
右宰相頭未曾抬起,只道︰「太祖先帝皆有難孕之事,為了大玄著想,微臣冒死也要進言!」
這一席話,令本來還能當作笑話看看的韶明,眼底徹底黯了下來。
他說的並沒錯,後宮無數殯妃,太祖卻只有兩個兒子,這還是在補過無數良方的狀況之下。而先帝也是只在五十歲生下一胞龍鳳胎,她的雙生哥哥,在出生十天之後便夭折,自此之後,沒有其他孩子。
所以她當上了女皇。
右宰相很聰明,此事的確得冒死,而他先取得免罪符才發言,這番建言也是正確且無法反駁的。
身為一國之君,她需要生出後代。若沒有儲君,她一旦有不測,國家便會大亂。
玄國女子多半十七八歲就嫁人,二十三已屬晚了,那是因為適合出嫁的那些年,她正在學習要如何當一個好國君。當上女皇後,她每日勤政,再沒有空閑想這些風花雪月之事。
她或許會婚嫁,會有丈夫,不過,對象絕不會是這些妖孽。這幾個人,多半是右宰相的門客,右宰相是讓這些男子耍狐媚之術,或是控制她,都是妄想。
「……吾會好生想想。」她僅這麼說。
「微臣懇請今上留他們在宮中。」右宰相請求。
是打算要跟她培養感情嗎?韶明勾起嘴角,說︰「吾宮中不留無能之人。」
右宰相狀似回想,道︰「今上不是留了一位書生,似乎已成為秘書郎……」
听他暗示知道景沖和的事,韶明眼神一冷。這右相,真的是有備而來的。
她毫不動搖,仍徐徐溫和道︰「是啊。他書讀得不少,吾看他是個人才。」
右宰相立刻道︰「請今上放心,此四人絕不遜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真是滴水不漏。韶明道︰「那好吧。」
達成目的,右宰相再一拱手,示意其他四人也拜道︰「謝今上隆恩。」
待得他們全部退出,韶明手按看方幾,站了起來。
她沒生氣,真的。
但是,雖然她不生氣,總可以發泄一下吧!
韶明對著暗處吩咐道︰「吾要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