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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劫 第五章 鏡中兩張面孔(2)

「萬年船?」帳里人「嗤」的一笑,「與你同坐一條船,遺臭萬年罷了!」

「貧嘴!」來的人「呸」了一聲,又急又惱,「倔丫頭!不听老人言,一準兒吃虧!」

「老人?」帳里人兒笑笑,罵她貧嘴,她偏就倔嘴頂上了,「您老高壽啊?」

「與你說正經事呢,你這丫頭怎就不上心?」來的人上了心火,索性掀了披在身上的大氅,往地上一甩,兩手叉腰,瞪著眼與人說教︰「大半夜的,姑女乃女乃急巴巴跑來這鬼地方給你報信,你這沒心沒肺的丫頭,當姑女乃女乃是吃飽了撐著沒事找茬來的?沒個好臉給人瞧,姑女乃女乃是白疼你了!」

這人把大氅一掀,裹在毛帽子里的一張白淨淨的瓜子臉就露了出來,司馬流風在一旁看得真切——來的人可不就是妃色十四樓中當家的老板娘嘛!數十日未見,這位十四無涓火氣越發地旺了,瞪人的眼神也越發的老辣,偏就是那張氣惱時霞紅一片、明艷動人的瓜子臉兒減了幾分徐娘般老氣橫秋的嗆辣味兒!

「嬤嬤莫氣,火氣大了,這臉就臭了,一張臭臉,燻得女兒不敢恭維哪!」最是厭煩听人說教,帳外人一上火,帳里人不說些窩心話,反倒攏指彈一彈繡花針上的絲線,唱著反調消遣人,「你在帳外來回走了八圈,嘆了十六口氣,說了一堆廢話,可就是沒說一句到底出了什麼事,女兒心里可沒個準頭,不知哪句話嬤嬤中听,哪句又是嬤嬤不中听的?」

「你這丫頭,莫不成這心是鐵石做的?樓里頭出的命案死的人可都是平素與你朝夕相處的姐妹,姑女乃女乃見過心腸硬的,可沒見過沒了心腸的,自個親妹妹都死了,也不見你掉一滴淚!」與這女兒說話,壽命可得短個十年,都是給氣的!無涓眼里頭冒火似的瞪著帳里人,心中卻似有所顧忌,幾次三番挨到簾帳邊,偏就下不了手去掀了這一層薄薄的帳子與人面對面把話挑明了講,言辭還是保留了幾分,「甭繡那東西了,再繡也繡不出原來那樣兒,趕緊出來,與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里?」嘴里頭問著,手上也沒閑著,由著帳外的嬤嬤著急上火地瞪眼跺腳,她卻捻著一根小小的繡花針在燈下細細地縫呀縫,偏還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趕什麼緊呀?再急也得等我繡好了……」

「繡不好了、繡不好了!」急驚風遇上慢郎中,無涓在帳外焦急地來回踱步,不停絞著手中一塊長長的鴛鴦絲帕,卻忘了擦一擦腦門上成串滴落的汗珠子,惶惶然六神無主,「小祖宗喲,快別繡那東西了,趕緊隨我上山入廟去!」

「上山入廟?」帳里人捻著繡花針呵呵一笑,「嬤嬤這就看破紅塵想出家了?」

「出什麼家啊?趕緊隨我去廟里找一個人!」

「找人?找和尚?」帳里人語聲依舊柔柔含笑,旁人听了可不是個滋味,「廟里和尚腦袋光光口袋空空,可沒法子填了你那驚人的胃口,洛陽城里找不出第二個‘萬有財’,你可別急得往山上踫那石壁去!放心吧,我欠著你的一百萬兩黃金,明兒個一文不少統統給了你,讓你高枕無憂睡個安穩覺,免得半夜里偷偷模模鑽出洞來我這兒窮跳腳!」小嘴兒當真陰損得厲害,話中弦外之音居然把當家作主的嬤嬤比作夜里出洞偷油吃的耗子,揭了嬤嬤心中貪欲,卻也損得人夠嗆!

無涓骨子里再怎麼蠻橫老辣,臉皮兒可保養得脆女敕脆女敕的,被女兒不留情面地連譏帶諷,瓜子臉上紅得跟煮熟的螃蟹一般都能冒出團團熱氣來,手勁兒一猛,把那鴛鴦絲帕扯得緊緊的,像是在擰一個人的脖子,「好心全當驢肝肺!泵女乃女乃就知道你這丫頭誰都信不過,只信你自個,就是投錯了胎,錯落青樓,倘若是投到了帝王家,沒準兒就是第二個太平公主,無波也得起三層浪!眼下風也興了浪也作了,不等明兒個萬事俱備,那一百萬兩黃金就不讓人爽快地撈到手,得!嘴皮子上淨讓你佔個上風去,姑女乃女乃只問一句——今晚上山入廟,你去是不去?」

帳里人捻著繡花針往鬢發上輕輕一撩,針頭將發縷卷了一圈又一圈,語聲悠悠︰「上山入廟?上的可是西山?入的可是普度寺?該不是寺中停的那具棺有了什麼差池?」

「九尾狐的心竅兒也比不得你這小腦瓜機靈縝密,樓里的十一少使也算個機靈丫頭,就是少了你月復中淨往歪道上拐的幾根花花腸子!既已猜到了,還與姑女乃女乃裝什麼蒜?窯子里的虛偽門道,姑女乃女乃可沒你模得深!」性子急了幾分,也做不來陰柔媚笑,心中是氣是惱,她都擺到了臉面上,只憑了入這行當早些、資歷深些,還能沖小輩們端起幾分架子,「七七四十九天,還魂日,偏巧這個時候,破廟里不見了棺材,人人都說棺中詐尸,那棺材也自個長腿跑了,這事兒可蹊蹺著,姑女乃女乃只怕……只怕鬧鬼了!今夜咱倆一起上山,壯個膽探個明白咯,明兒個你那樁事也免得橫生枝節!哎,你倒是爽快地答一句,去是不去?」

「不去!」帳里人這會兒答得是干脆利落,只兩個字卻堵得人憋了氣。無涓是氣得不行,話兒也發了橫︰「不去也得去!傍人背黑鍋的死小子詐了尸,虧了你還坐得住!甭繡那鬼東西了,出來!」

「棺中人不見了,與我何干?」帳里人慢條斯理地解了繞在針頭上的幾縷鬢絲,如同解開了一圈圈連環兒,話兒也說得十分明了,「要找也得找盜棺偷尸的去!洛陽城里多的是出嫁從良的青樓女子,往年洛陽花會,姓司馬的剪一盆美人花卉就能賣出萬兩黃金的天價,日進斗金卻住那沒瓦沒梁的四堵牆里頭,你還當他把金子掖著藏著?那日他一來敲門,你就急巴巴開門迎財神去。告訴你,他身上可沒藏一文錢,這風流鬼錢來得快去得也快,洛陽城哪家青樓窯子里的姑娘沒受過他的小恩小惠?去年牡丹坊紅得發紫的頭牌花魁鬼迷心竅,放著知府老爺的九姨太不做,偏喜歡上個窮書生,惹了多大的麻煩,最後還不是洛陽第一花匠灑了滿箱滿箱的金子,幫著窮書生為她贖身擺平了官府那茬兒,你怎不去找她問問,看這人是不是知恩圖報,趁著‘七七’把廟里風吹雨淋的一口棺給入土為安了?」

「哎?!」無涓一甩絲帕,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死小子討來的風流債,惹得姑女乃女乃瞎操心!我說丫頭,你什麼人不好惹,偏去惹這個司馬小懶?姑女乃女乃橫看豎看,這人種花賣花賞花的悠閑日子過慣了,除了骨頭懶散些、性子風流些,心腸倒也不壞!」

「嬤嬤莫不是對他也動了心?」帳里人陰陰柔柔地笑,「風流兒郎俏公子自是討人喜歡,我不尋上門去,豈不白白浪費了洛陽第一花匠的好手藝,這叫就地取材,除了流風公子,洛陽城里還有哪個能搗騰出十二盆長了美人頭顱的花卉?況且,這個人從不對美麗的女子設防,在他眼里,美人兒與那花兒便是一般無二,嬌艷的花朵又怎會傷人,只是開在枝頭由人去折罷了!」若非下了一番苦工夫,如何掂量得準一個人的骨頭有幾斤幾兩?看來她對他是物色已久!

「你呀,青竹蛇兒口,咬人一口,骨頭也得酥麻了!」無涓目光微閃,隔了一層簾帳看那持針刺繡的人兒一派悠然恬靜的神態,想著她針下繡的東西,胃里一陣翻騰,猝然皺眉強壓了作嘔的欲念,退了三大步,遠遠避開帳子,道︰「你對著他時,就那嘴兒甜,口惠而實不至!也只有這惜花人會由著你來哄!泵女乃女乃這大半輩子听的枕邊蜜語也不及你三分火候!女兒啊,嬤嬤可服著你呢!」口中說個「服」字,心里可顧忌著陰溝里翻船這等倒霉事兒別沾到自個頭上去,盯著帳里人時,小心謹慎的眼神可提防得很!

「嬤嬤何須自謙?縱然是十個長使,也不及嬤嬤一個厲害!在這行當里,您才是成人精了的,兩手撈得可狠,十二壇子‘紅顏笑’就賣了女兒一百萬兩黃金,嬤嬤當真是把女兒往心里疼去了!」針頭挑了挑燈心,光焰躥起,帳里人依舊專心致志地刺繡,柔柔含笑的話語笨人听來可察覺不出有半分不妥、半分譏諷!

「十二壇子‘紅顏笑’雖不值百萬黃金,但那十二杯‘忘塵’也該值這個數了吧?姑女乃女乃給自家恩客調的酒也不曾這般煞費苦心!」無涓明眸慢轉,掂量著輕重,使了招殺手 ,「那日西郊古剎送嫁的儀仗、抬轎的腳夫可不也是喝了小半盅‘忘塵’迷迷糊糊的,才幫著你把事兒辦妥了?妃色命案與棺中藏尸案一並定案了結,可那糊涂官竟遭人報復翹了辮子,府衙里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可不含糊,說這案子諸多疑點,找了那晚去過山中破廟的轎夫問話,他們現在是記不得那晚發生的事,但‘忘塵’也不是靈丹妙藥、百試百靈!泵女乃女乃可拿捏不準這些木頭呆瓜什麼時候會突然開竅記起那晚的事來!不過……倘若那一百萬兩黃金擺到姑女乃女乃眼前,慢說四五十個轎夫,四五百個也不在姑女乃女乃話下,準保那知府新老爺半句話也套不出來!」娼門女子個個不等閑,針鋒相對的兩片櫻唇各具火候,那一個陰柔帶損,這一個嗆辣十分,渾不是吃素的!「再說了——人不可忘本!嬤嬤苦心栽培你,一朝飲得甘露,可別忘了鑿井人!」

 ——

穿在繡花針上的長長絲線猝然扯斷,捻針的蘭花指僵了一僵,帳里人慢慢放下繡花針,撿起斷開的線頭挽了個死結,語聲還是含笑的︰「樓里頭待久了,打情罵俏哄人的話也听膩了,嬤嬤今兒這話可叫女兒听來新鮮!難不成,嬤嬤以為長使是打小被人唬大的,恫嚇脅迫一番,這膽汁兒就得泛了苦?」話鋒一頓,帳里人低下頭去不知是在與誰說話,語氣陰了幾分,叫人听來渾身發寒,「桃兒妹妹,你與姐姐評個理,姐姐說的話可是不作數的?若不然,帳外那個為何總不放心,半夜上門催債,擾得咱們姐妹倆不能好好說說話兒……唉,瞧瞧,妹妹的嘴兒又噘起來了!」

心尖兒一抖,無涓怵惕不寧地瞪著微微飄動的簾帳,腳跟子悄悄往後移,沒能唬到帳里人,她倒也識趣地往門外退去,嘴里頭卻還不忘暗示欠債人︰「明兒個,姑女乃女乃焚香沐浴,等著你那喜事兒穩穩妥妥迎到門里去!」想要穩妥,自然得清了債,話兒含糊些,也免得捅破了窗紙,晾曬出見不得人的東西,心照不宣便是了!

後門輕悄悄開啟,又悄然合上了門縫兒。打發了上門催債的,靈堂里又變得靜悄悄的,光焰抖一抖,帳子里探出只白女敕女敕的縴手兒,撩了薄薄一層紗帳,里頭的人兒也終于緩步走了出來,駐足香案前,看著無涓甩在地上的一件大氅,若有所思︰一個滿心往錢眼里鑽的人,哪能顧得了其他?今夜她將一件大氅遺忘在此處,明日若是連女兒與嬤嬤的一絲情分也忘得一干二淨,指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一個冷了心腸的無情人,還來說旁人心腸太硬,可笑、可笑!

伊人獨自站在香案前想了良久、良久。晚風徐來,輕輕牽起她身上一襲輕衣,衣袂綽約。她徐徐抬手,指尖微微點過眉梢,眉兒彎彎,左側娥眉一點金粉花箔,燈下閃閃發亮,越發映襯得一張花容俏麗無雙,眉眼風情、誘人之姿,自是妃色十四樓中長使姑娘——夜來香!

點過眉梢的指尖兒繞著鬢絲卷了幾綹,她暗自醞釀盤算著什麼,忽聞廳外「 」的一聲,小樓臨了胡同的那扇後門如同被一只無形的鬼手猛力推了一把,門板撞在牆上,發出很大的動靜。一陣陰風旋入靈堂,吹起梁上片片白幡。她心頭「突突」一跳,綺羅香袖蝶翼般驟然振動飛旋,拂滅燭光,疾步走出門外,反手往門閂上落了鎖,鎖緊了小樓後門,趁夜色沿胡同牆角隱了身形,悄然離去。

紅樓里,靈堂之上,再無半點人影。

寂寥中,一陣陰風旋來,恰似從牆縫、地底冒出的風聲嗚嗚作響,如淒惻的鬼哭之聲!香案後頭一層紗帳吹卷而起,一點火星迸濺,桿形燭台上滅了的一支蠟燭倏地燃亮,燭光幽幽,照著簾帳里一具開了蓋的棺木,棺中躺著一個女子,身披桃色羅紗,發挽雙髻,綴了兩支桃花簪,闔目棺中,面容與長使驚人相似!

「桃花……」

帳里飄出輕輕嘆息聲。

一縷輕風拂過,燭台上,燈心畢剝微響,爆了幾點燈花,光影搖曳,棺木底下突然冒出裊裊青煙,拖曳成一條長長的影子,一點點往棺中探去。

弊中遺骸斷了的頭顱與軀干已然拼接湊攏,頸項一圈紅印,細看,竟是一針針細密縫合的桃紅絲線!

一枚繡花針,遺棄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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