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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醫 第6章(1)

事情已了,本應高枕無憂的蒼發公子卻愁眉不展。

白衣蒙面人。

斷劍。

表臼拳。

樂非良的走火入魔。

元佐命的證據。

一點點線索引他們指向樂非良,就像有人鋪好了路等著你來走,太順利了,順利到他這個少思少愁的人都覺得不對勁,又怎麼敢就這麼回去向虛語交待?

將馬韁系在一棵樹干上,蒼發公子長長嘆了口氣。白衣蒙面人傷了阿本,因為阿本追查他們。那麼,白衣蒙面人為什麼要殺印麟兒?若說他們想除去嶺南印愛的後起之秀,殺當時在場的印楚萇或印嶠才合情合理。

莫非他們也想要酸漿睡茄?樂非良練功走火入魔,崆峒派弟子不敢公開求助,只能暗中奪取茄果,偏偏那只蝴蝶送了一只給麟兒,就此為她引來麻煩……這麼想似乎也說得通……翁曇吐了口氣,瞥到額邊垂落的一片蒼灰發絲,心情更見低落。

事實就是——他已經華發早生了!

凝神思緒之際,身後突然襲來一道陰柔的掌氣,他甩袖用力一拂,將勁力本就不足的掌氣化去。偷襲者並不放棄,快影一閃,轉扣他肩胛。他舉臂直擋,那人卻一拳攻向他面門,他沉腰旋步閃過攻擊,拉開五尺距離,直視那人,面色不霽。那人捂嘴咳了咳,看似停手,倏地,步影縹緲,衣袂翻飛,竟又纏了上來。

偷襲他的人赫然是郊外一別的梅千賦。

他向側方地面瞥了一眼,只在須臾之間,立即轉袖出掌,迎上梅千賦。盡避這些年他從閔友意那里學到不少武功,但他與人打斗的機會不多……相比而言真的不多……習慣上,他比較喜歡用師父教的武功。雖然已經駕鶴的師父也只是丟幾本武籍給他,讓他自己琢磨。

迎掌劈空,他用一式「扇開畫屏」推去梅千賦的攻勢,然後近拳相接五招,兩道身影向後翻躍,雙腳一落地,形如泰山穩健,沉腰橫腿,凌空對掃,兩腿在空中相接相擋,不必收回,雙掌已如利刃般刺向對方腰際。這一式,名為「蛟龍轉手」。他與梅千賦低拳近搏十余招,眉眼微微一眯,梅千賦的招式與他完全相同。

梅千賦起手回擋之間似笑非笑,似在逗他一般。

他心頭一動,繼而用「沙鳴驚雁」攻梅千賦下盤,不意外,梅千賦也使出與他相同的一招。接著,他轉用「長鯨起浪」,變掌為指,以氣相攻,梅千賦也以此招抵擋。不知不覺,梅千賦已轉攻為守。當他以「帝座龍回」凌空抽身,內息涌動,反手推出最後一掌,梅千賦凌空也同時躍起,兩人就如當空照鏡,一人鏡內,一個鏡外,同時出掌,掌風推動林間氣流涌動,勁氣爆射,卷起黃沙細草,隱隱有聲。

沙塵飛起時,遠遠傳來一聲低喃︰「太液秋風掌!」

等到沙塵靜下,翁曇直視前方,輕道︰「子牧怎麼會在這里?」

俊容微病,也許是因為剛才動了內息,梅千賦今日的氣色倒也不錯。見他不問兩人的招式為何相同,他也無意主動解釋什麼,只微微一笑,「原本打算今日回白梅谷,正巧在城門見到你,就一路跟著來了。」

白梅谷是錦迷樓的所在,只是山谷幽隱,外有七星八卦陣,加上山霧彌漫,遠遠看去就像被一團縹緲不定的白霧包裹住,人只要一靠近,多數會迷失方向,要麼被困在陣中,要麼誤中陷阱丟了性命。听聞谷內種滿梅樹,听說是前任樓主為了討妻子開心而下令種植的,冬天一到,抽去綠意的天地間,叢叢黑枝上綻出簇簇點點的白,仿佛人間仙境。

翁曇對白梅谷略有所聞,听他提了,也就不再多問。視線送遠了些,見幾名侍衛站在三丈之外,為首的青年冰眉冷眼睨看他,挑剔之情溢于言表。這青年他記得,當日廬山煙霞樓,他一直站在梅千賦身後,不過在郊外別苑的時候他沒見到這名青年。

翁曇抬步走向梅千賦,兩人相距一尺的時候,梅千賦正想開口,翁曇卻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越過他走向他的侍衛。

蒼灰在他肩頭掠起幾縷,飄飄然然落下後,他站在青年前面。

青年冷眼相對,不知他想干什麼。

他端詳青年片刻,柔和地問道︰「你叫什麼?」

青年向他身後看了一眼,隨後垂下眼簾,答他︰「雨岩。」

「雨公子,你剛才……」他的話剛起頭,梅千賦的聲音卻自他身後響起——

「曇,難道你不好奇我的武功為什麼和你相同?」

他聞言偏頭,梅千賦輕咳著踱到他身邊,看了雨岩一眼。雨岩知情識趣,立即揮手示意,與侍衛退後數步。他無意理會這種主人與下屬的默契,移移腳,側身站立,等著听梅千賦接下來的話。

「其實,這也和當年爹帶我求醫有關。」梅千賦斂眼低笑,「爹去果魚塢之前,怕只用銀兩不足以求得焦飯老人醫治,便加多了一本錦迷樓所藏的武籍,也就是《太液秋風掌》。」

難怪……他默忖無語。當年師父將那本武籍丟給他,說他的功力可以練這套掌法。他放了兩個多月,一日午睡,醒後無聊,他抽出這本掌譜翻看,看過幾頁覺得有點趣,便依樣練習。如今,《太液秋風掌》掌譜被閔友意收進了澀古堂。

「曇……」梅千賦再道,「當日郊外一別,我未能相送,今日再見,你我確實有緣。此地離白梅谷不遠,就讓我做一次東道主如何?」

翁曇微微一笑,突然以詭異的步法繞過梅千賦,探手直抓雨岩。雨岩猝不及防,手臂反射地一縮,翁曇只抓住了他的衣袖。放開衣袖,翁曇再以「蛟龍轉手」逼近,那咄咄逼人的攻勢完全不像戲斗。雨岩退了八招,被他的「長鯨起浪」攻得全無回轉余地,無奈只得拔出劍來。

見他拔劍,翁曇笑意微深,大袖飛揚,一記「太液秋風」隨掌送去,直擊雨岩胸月復。就在掌心攻向雨岩的前一瞬,側邊伸出一只手,掌心相貼,接下他這一掌。

救雨岩的是梅千賦。

之所以用「救」而非「助」,是因為翁曇這一掌挾了八成功力,真要打在人身上,非死即傷。

「曇?」梅千賦滿目驚疑。

他瞥了梅千賦一眼,面無表情,眸子重新定在雨岩狼狽的臉上,問的卻是梅千賦︰「你剛才……是請我去白梅谷嗎?」

梅千賦緩緩收掌,頷首,「是。」

「如果要殺了他我才去,你答應嗎?」

「……為什麼?」梅千賦凝眉不解。

翁曇轉眼看他,「我也想問,為什麼?」

梅千賦猜道︰「是我……做錯了什麼?」

「我不知道你做錯什麼。」

「那是……雨岩……無意冒犯到你?」

「這你要問他。」翁曇勾勾唇角,就這麼與梅千賦直視。靜靜等了半晌,見梅千賦沒有開口的意思,他拂袖轉身,走到樹邊解開馬韁,牽了就走。五步之後,梅千賦追上前攔住他,眼底一片懊惱——

「曇,我……」焦急的神色,似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翁曇也不搶步,山眉水眼淡淡盯著他,輕輕說了一句︰「樓主有事?」

一聲「樓主」讓梅千賦霎時僵住。不是「子牧」,是「樓主」。禮貌的稱呼,意味著生疏和冷漠,仿佛曾經的義氣千秋不曾存在過一樣。

趁他沒反應,翁曇繞過他向前走,那些侍衛卻刷刷刷擋在他前面,只差沒在臉上寫「我是壞狗」四個字。

翁曇好笑地看著這群侍衛。他要走,誰能攔。

「放肆!」梅千賦低聲喝退侍衛,在他身後道︰「曇,你想知道‘為什麼’,三天後,四月十二,我在白梅谷等你。」

蒼灰身影停下步子,頭偏了一點,似要回頭,又像要側目,但也僅僅只是一動。肩上的發絲隨風飄起,他沒有應聲,沒有點頭,牽著馬緩緩走遠。

四月十二,白梅谷,翁曇如約而至。束裝的侍者早已等在谷外,一見他的發色,不等報上姓名,立即躬身引他入內。

春天的梅林一片綠意,梅花落盡不見春,沒什麼值得流連欣賞的地方。他踩著侍者的足印來到一座依山而建的小樓前,樓邊有亭,亭內站著一人,負手遙望遠遠天際。

侍者剛叫一聲「樓主」,翁曇提氣縱身,在那人身後落定。反正是梅千賦請他來的,他也懶得理會那些客套。梅千賦聞聲回頭,見他站在身後,注視良久,驀地揚唇一笑,「等你好久。」

「樓主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了嗎?」

梅千賦走到桌邊坐下,「曇若不嫌棄,坐下喝杯淡茶。」

翁曇如約坐下,直視他。

梅千賦倒好茶,頷首微笑,示意他嘗嘗。翁曇不動。亭內安靜久久,久久後,終是梅千賦先一步打破沉靜,「在我回答為什麼之前,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

「是什麼讓你突然想問我‘為什麼’?」

翁曇抿抿唇,斂眼看了看茶煙裊裊,然後抬眸道︰「你不該試我太液秋風掌。」見梅千賦怔怔盯著他,他心頭默默一嘆,再道︰「這種武功在江湖上並不常見,就連知道的人也少。在廬山蓮花客棧的時候,白衣蒙面人趁夜偷襲麟兒,其中一名被我擊退後,月兌口叫了一句,那一句正是我當時使用的掌法。那名白衣蒙面人的聲音雖然很驚訝,但這也說明他們知道、或許是了解太液秋風掌。三天前,你告訴我太液秋風掌是錦迷樓獨藏武學。那麼,白衣蒙面人與錦迷樓一定有聯系。」

梅千賦搖頭辯解︰「也有可能是那人曾經見過家父,或者,見過我用這套掌法,所以才驚叫。」

翁曇見他扮無知,眉心一攏,「當晚那名白衣蒙面人狼狽落敗的眼神,我記得一清二楚。三天前,我用同樣的武功逼出雨岩的狼狽,他的眼神,很熟悉。」

似乎鐵證如山,不容抵賴。听完,梅千賦怔了片刻,一時失笑搖頭。原來……原來是他弄巧成拙,林間戲斗,他本想增進他們之間的了解,卻不料……

「是。是我。」玉質清音鏗然落地,梅千賦全無悔態。翁曇靜靜等他下文,不料他轉道︰「曇,你想知道真相,我可以對天起誓,絕不隱瞞,只是,可否請你別再叫我樓主,我……我是真心想交你這個朋友。」

翁曇眼也不眨地盯著他,盯盯盯……擺明了你不說我就不開口。

梅千賦被他瞪得俊臉微紅,掩袖咳了咳,轉道︰「曇要不要和我下盤棋?」不等翁曇回答,他自己倒先接了話︰「樂非良是一顆很好的棋子。」

「……怎麼走?」

听他終于出聲,梅千賦笑彎了眸子,慢道︰「近幾年崆峒派式微,樂非良卻一直想上位,他要當南武林的盟主。九個月前,我路經崆峒山,正好撞到他在樹林里練功,收功之後還頗有感慨。我遠遠瞧了一陣,以他的功力的確不能稱霸南武林。我一時興起,就想幫幫他。我給了他一瓶‘人解’,一本錦迷樓收藏過百年的內息秘譜《北斗大藏》,再請人幫他訓練了一批死士。」

「你讓他去毒殺各派弟子?」翁曇不解。

「我應該沒有說過這句話。」梅千賦啜了一口茶水,神情有些委屈,「我只是告訴他,當今武林後起之秀層出不窮,江湖未來五年乃至十年來的風雲人物必定在各派的年輕弟子之中,盟主之位會落在誰身上,沒人知道。」

翁曇順著他的話猜道︰「樂非良听了你的建議,就命令白衣蒙面人毒殺各派弟子,如此一來,既削弱了各派的實力,也引來大家的恐慌。」

「這僅僅是誘敵的一小步。」梅千賦笑意不減,「造成江湖人心惶惶之後,樂非良……不,應該說崆峒派再借此混亂找出凶手,正好揚名江湖,為明年北武林的盟主大會鋪路。」

「……當盟主有什麼好?」

梅千賦大笑,「當然好。身為盟主,可以六省通行無阻,武林同道听令于你,各路梟雄要買你的面子,名利雙收,為什麼不好?」

「你要樂非良听命于你?」做傀儡盟主?

訝于他的猜測,梅千賦凝他半晌才慢慢說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這麼一種人?」

你不是嗎——翁曇默默在心里說了一句。他見梅千賦神色倏冷,眼底燃起兩團慍火,也就乖乖沒有問出口。他不是怕什麼,只是突然覺得梅千賦根本不必向他解釋真相。七破窟行事素來不屑解釋,但這次的真相是虛語要的,他職責所在……

「曇?」

「……抱歉,樓主。」他為剛才的亂猜道歉總行了吧。

梅千賦低頭拂了拂袍裾,緩緩站起,踱到亭欄邊,輕咳片刻後,低道︰「我已經解釋完了,信與不信,隨便你。」

病瘦的背影瓖嵌在一片藍白之中,發絲拂動,袖袍起波,無形的倨傲孤絕迸射而出。似乎,此刻的梅千賦才是江湖傳聞的錦迷樓樓主。

翁曇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突道︰「你給樂非良的那瓶‘人解’可有收回?」

「有。」

「你知道樂非良練《北斗大藏》會走火入魔?」

「他急于求成,當然會經脈俱損。」

「所以你就派人殺了他。」

梅千賦慢慢轉過身,斜斜倚靠在亭欄上,冷笑,「是又如何?他已經功德圓滿了。」

翁曇隨之站起,走到他前方,求證似的問︰「那晚元佐命和樂非良在翡翠崖打斗,是你命人在背後送了樂非良一掌?」被元佐命邀去驗尸時,除了摔傷,樂非良後腰部位還有一道淺淺的掌淤,這也是他為什麼覺得不對勁的地方。

「是我命雨岩做的。」梅千賦毫無愧色。

翁曇注視良久,輕輕嘆口氣,緩道︰「最初,你利用樂非良掀起江湖血案,當元佐命追查到白衣蒙面人,而樂非良又走火入魔無法利用後,你就故意拋出線索,讓元佐命順利追查到樂非良的郊外別宅,順便搜出白衣、利劍、死士和《北斗大藏》,借元佐命之手向江湖證實︰所有血案全部由樂非良引起。然後元佐命追查到崆峒派紫宵宮,他沒料到樂非良被弟子鎖在內院,也沒料到他會突然掙月兌鐵鏈逃跑。他緊追不放,想生擒樂非良,但翡翠崖上,雨岩躲在暗處,趁兩人打斗之機送了樂非良一掌,將他推下山崖。如今,樂非良落崖身亡,崆峒弟子似乎並未參與此事,這件事就這麼了結了。」

「對。」

「你借刀殺人?」他只能作此猜測。否則,梅千賦的目的是什麼?

「哦?」梅千賦以眼神詢問。

「你給了他一把殺人的刀。」

「笑話!照這麼說,天下的鐵匠都不用做生意了。他心術不正,爭名奪利,難道怪我?」

這……倒也在理。翁曇一時無言,頓了頓,只得問︰「你的目的是什麼?」我尊做事一向目的分明,就算有時候只是一句「我高興」,也是他當時的目的。梅千賦呢?

「目的……」喃喃念著這兩個字,梅千賦緩緩伸出兩指夾起他肩頭的一縷蒼灰,徐徐、徐徐卷在指間,身體隨之靠近了些,一雙晶亮的眼貪婪地鎖在他身上,低道︰「我只是……引蛇出洞。」

似妖似魅,百看不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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