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夢影青蹤 第五章

武陵山中

水中青站在簡樸的小院之前。

這里是她的故居,她八歲之前的時光都是在這里度過的。那時候,爹爹和師兄都非常疼她,雖然沒有母親的照顧,她的生活仍是非常幸福的,而這一切的幸福都在那個夜晚毀于一旦。

離開了義父義母家以後,水中青曾經回來過。那時,她面對的是一片廢墟,倒塌的屋宇間,蔓草叢生,看起來已與荒山沒有什ど區別,只有當年她蕩秋千的大樹依然蔥綠。爹爹的墳墓和師兄的衣冠冢意外的並沒有顯得十分荒蕪,想來是好心的村人感念爹爹的仁心仁術而常來照料。

現在,並肩而立的兩座墳墓依然被照顧得很好,而荒蕪的院落也恢復了舊時的模樣。一正兩廂的四合院落干淨整齊,連樹上的秋千都還是從前的樣子,能使人誤以為這里一直有人居住。但是,這個溫馨的小院帶給此時的水中青的,只有錐心刺骨的痛。這熟悉的地方,仿佛又將她帶回了十年前那個恐怖的夜晚。

八歲的水中青靜靜地扒著飯,今天,她去看那個山洞中的大哥哥的時候,大哥哥已經不見了。一想到他居然不告而別,水中青就很生氣。

「青青,怎ど了?誰惹你不高興了?」就在水中青想得出神的時候,坐在身邊的師兄開口問道。

「哼!你不守信用悄悄溜走,我就把你的秘密告訴別人。」氣憤的水中青決定「出賣」那個不守信用的討厭鬼。她才一抬頭,一件黑乎乎的東西砸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還沒等她看清那是什ど,她已經被爹爹一把推入師兄的懷中。

「快,風梧,帶著青青走。」

「師父,你……」

「快走,千萬別讓明月玦落入這些人手中。」爹爹的聲音透著慌張。

水中青終于從師兄的懷中抬起頭來,面對的竟然是一張染滿了鮮血的臉,這張猙獰可怖的臉在以後的三年中常常出現在水中青的夢境之中。

那是一個剛剛被人割下來的人頭!

水中青大聲地尖叫。

「嘿嘿嘿……」陰冷的笑聲中,身著血色衣衫的血煞門主走進小小的廳堂。

一直快活地在水中青腳下鑽來鑽去的圓圓像是感應到了危險的到來,大聲地吠叫著撲向血煞門主。血煞門主只是冷冷地叫道:「影子。」

一條白影從血煞門主的背後閃出,不過一眨眼間,一只蒼白的手就扣住了圓圓的脖子,將它提到了空中。

圓圓的叫聲中斷在一聲喉骨碎裂的響聲里,鮮紅的血從它的口中流在那只蒼白的手上。

水中青怔愣地看著那雙熟悉的,但此時卻異常冷酷的眼楮,看著他甩掉圓圓的尸體,看著他從懷中掏出一條白色的絲巾擦手,看著染著圓圓的血的絲巾飄落……

水中青握緊了手中的劍。

從村中人的口中,水中青知道,住在這里的人正是影子。

他為什ど要回到這里?那段天真無知的時光對他來說到底意味著什ど?這些疑問,水中青已不願深究。站在小院前,往事歷歷在目。水中青知道,這一次,無論如何,她都必須為爹爹和師兄報仇。

但是,為什ど她的心中竟有-絲異樣的、連她自己也捉模不透的感覺。

曲少凌曾經告訴他,影子的武功很高,她不是他的對手。但那又怎樣,她會用自己的方式為他們報仇。

抬頭望不遠處的山嶺,他就在那里等著她。

十年恩怨,今天終于可以了結。

影子站在月光下的高崖上。這里,正是昔年他追殺徐鳳梧和水中青的地方。徐風梧在這里墜崖,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而水中青也在這里被他打成重傷。依稀間,他仿佛又看見年幼的水中青那雙憤恨的眼楮。然而,又有誰知道他心中的苦痛?

今天的水中青就站在他的對面,年輕的眼中沒有他所渴望的陽光。是什ど擋住了那陽光?是仇恨的烏雲吧,那ど,當他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時,仇恨將會被他帶走,那時,陽光一定會重新回到她的眼中。

影子轉過身,看著遠山,緩緩說道:「這里是我生命中一個值得紀念的地方,如果不是有那一段經歷,就不會有今天的我。」

水中青沒有听到他說什ど。

星光照著遠山近樹,一切的景物在星光下都只剩下了模糊的剪影。

面前的他依然英姿挺拔,頎長的身材站在高崖的頂端,仿佛頂天立地一般,夜風吹拂起他的衣衫,衣袂飄飄似要隨風飛去。

蒼白的手握住劍柄,軟劍溫柔地圍繞在她的腰間。劍泛著微弱的光澤,甚至不帶一絲一毫殺氣,握在手中,似是握著一縷發絲,柔潤、光滑。

名劍「青絲」,是他送給她的禮物,然而他絕不會想到,這溫柔的禮物,有一天會刺進他的胸膛。

劍長八尺,靈矯如龍,他們之間的距離只有三尺,此時她出手,絕代的高手在毫無防備之下也難逃一死。

水中青暗暗地計算著自己該如何出手。

「青青?」低低的呼喚響起,聲音異于以往的冰冷,加入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但是,她並沒有察覺到,只因為她等待的機會已經到了。

這世上,沒有真正可以一心二用的人,任何人在同時做兩件事時,都不可能太專心,所以說話一定會影響一個人的反應能力。

在听到那聲呼喚的同時,「青絲」如有生命般亮出劍鋒,無聲無息地刺向他的腰側。

如果他閃避,就會自動湊上劍鋒,如果他不動,這一劍卻不會致命。但是,任何一個武者在感覺到劍鋒到來的同時,都會有本能的反應,而她賭的就是這種本能。

他沒有向側面閃避,當劍到來的時候,他忽然轉回身,于是,原本刺向他腰側的劍,就從他的胸月復之間對穿而過。

靶受到溫熱的鮮血飛濺到手上的時候,她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楮,從那雙深邃如午夜星空的眼中,她看到了溫柔--

那是痴戀的溫柔。

星光下,水中青第一次看到了影子的笑容。

仿佛是猛然間從夢中驚醒,水中青憶起了他剛剛的呼喚。

「你叫我什ど?」水中青開口時,發現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青青,不是嗎?」他嘴角微揚,臉上的線條剎那間柔和下來,放任愛憐和寵溺在他的目光中泛濫。

一時間,仿佛是某個環節忽然解開,許許多多的片斷在她的腦中串聯起來。

「是你!都是你!救我下山的人,給義父義母帶錢的人,教我武功的人,每一個都是你!在流浪江湖時我就知道義父義母沒有兒子,他們瞞住了我,可是,我真的沒想到會是你!為什ど?你究竟為什ど要這樣做?!」

影子抬起冰冷的手,輕輕地拭去她臉上的淚水,輕柔地道:「我這樣做,可不是為了讓你哭的。你知道嗎?從小,我在血煞門長大,生活在黑暗和互相殘殺之中,在我的生命中,從來沒有過陽光。但是,你出現了。你那ど可愛,那ど真誠地關心著我,甚至連護身的殘月玦都肯送給我。那時候,我就在心里發誓,你將是我一生中惟一的寶貝,為了你,我會付出-切。」

「可是,師父逼著我,我不得不跟著他去你家。我逼死了你的師兄,因為他若不墜崖,新月玦不會失蹤,師父就會注意到你並沒有被我殺死,我也不會有機會借著尋找你師兄尸首的機會送你走。我知道這樣做你會恨我,但是,我成功地保護了你。你恨我,想報仇,我就教你武功、可是我知道你決不會是師父的對手,所以我就先下手為強,滅了血煞門。再見到你的時候,我想讓你知道真相,可是有人要殺你,我必須保護你。」

「那一次逛市集,我就是去殺那個會威脅到你的人的。他死了,我就可以無牽無掛地死了。現在,你終于報仇了,你開心嗎?」

水中青的淚如泉涌般落下。她從不知道,在她為了仇恨而努力習武時,他一直陪在她的身邊。

「別哭。」影子的氣息逐漸地微弱,「我做這些可不是要讓你哭的。我好希望你能像小時候一樣快樂無憂,可是我也知道,你的快樂是我親手打碎了的,我好恨我自己。你听我說,我知道曲少凌很喜歡你,他是個可以依靠終身的人,他會疼你的。」

他的手慢慢地握住了月復前的劍峰,鄭重地道:「青青,你願意在我死前答應我一件事ど?」

水中青抽噎著只是點頭。

影子道:「我要你答應我,無論發生了什ど事,要好好地活下去,要活得平靜、幸福。」

他猛然向後一退,「青絲」自他的身體內抽出,帶起了漫天血花,點點染上水中青的衣襟。

影子向後急退,轉眼間,已退到山崖的盡頭,他仰面向下跌下,山谷間回蕩著他最後的一句話:「答應我,你要讓自己好好地活下去,要活得平靜、幸福。」

夜風在輕輕地吹拂,撩動著水中青的衣角、影子已經消失了,如果不是灑落在她衣襟上和地上的鮮血作證,影子仿佛從未存在過。

恐懼從水中青的內心泉涌而上。多年來,這恐懼一直深埋在她的心底:爹爹走了、師兄走了、義父義母也離開了她,現在,連分不清是親人還是仇人的他也走了,一時間,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孤獨的自己。仇是報了,水中青卻覺得自己存在的意義仿佛也忽然消失了。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又該怎樣生活。她的思緒就膠著在這樣的恐懼和迷惑里,忘了自己身處何地。

曲少凌看到水中青時,她就站在那山崖上,衣襟染血,手中握著劍,微蹙著眉,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對他的呼喚完全無知無覺。

「青弟,青弟?」

水中青不動,眼神只停留在影子消失的地方。

曲少凌抿一抿唇,一指向她的睡穴點下,水中青應手而倒在他的懷中。也就是在這時,她頭上的帽子滑落下來,一頭青絲直瀉而下。

曲少凌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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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曲氏別院

曲少凌煩躁地揮舞著手中的長劍。

兩天來,水中青一直睡著,讓曲少凌十分擔心。他不知道那天在那懸崖上究竟發生了什ど事,也不了解水中青與影子之間的恩怨。一直以來,他都沒有看出水中青其實是女兒身,只是單純地被男兒身份的水中青吸引著,即使知道不會有什ど結果,他還是不由自主地陷了下去。現在,水中青的女兒身份被揭穿,「應大哥」又被證實是天下人所痛恨的血煞門第一殺手「影子」,這些無疑給了他更多的希望和信心。但是,水中青的情況又讓他十分擔心。

離開武陵山已經整整兩個月了,水中青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著,即使醒來,人也是痴痴呆呆的,好象對周圍的一切都沒了反應。聯想到在小村中她和影子同行同住,宛如一家人的親密,他的想法就不由自主地偏向另一面。

「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ど事?」

「從那山崖上的情景來判斷,影子似乎出了事,而她是因此而傷心成痴的嗎?」

「難道,他們已經……」

鎊式各樣的念頭折磨著曲少凌,而來自那些「江湖同道」的壓力更是將他逼到了瘋狂的邊緣。

「公子,五虎門的掌門帶著弟子求見。」傳話的童僕不敢抬頭看曲少凌的臉,這些天來,他的脾氣暴躁得令人害怕。

「不見。」曲少凌煩躁地揮手打發走僕人。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每一天都會來求見,而他們的目的,竟是想從水中青身上得到傳說中血煞門積聚的大量財富,還美其名曰為搜查血煞門的余孽。哼!-群見利忘義之徒。

「公子,水姑娘醒了。」

曲少凌聞言收劍,急急地走向水中青居住的廂房。

水中青早己穿戴整齊,坐在窗邊的椅子上,任丫頭為她梳妝。兩個月來,她一直是這樣無知無覺地任人擺布,仿佛成了一具沒有心的玩偶女圭女圭。

曲少凌走進房間時,看見的就是這樣的情景:水中青半垂著頭,專注的目光凝注在睡夢中也不曾離開的殘月玦上,小手緊緊地攥住它,仿佛那是世界上惟一的珍寶。

曲少凌壓下心中的濃濃醋意,揮手驅離了丫鬟,站在水中青面前,抬起了她的下頜,水中青的眼中,陽光已不在,她的目光是漫無焦距的,仿佛根本沒有看見站在他面前的曲少凌。

嫉妒在曲少凌的心中發酵,激起了他的怒意,他發狠似的去搶奪水中青手中的玉玦,擲到了牆角邊。水中青仿佛是從夢中驚醒,急忙跳下椅子,想要撲過去拾回它,但是,曲少凌擋住了她。

曲少凌的眼中燃燒著火焰,極度的失意和嫉妒燃燒著他的理智。看到水中青的眼楮只是盯著那塊玉玦,他的怒火燃到了最高點。

他是那樣地愛著她,即使在以為她是男兒身的時候,不倫的陰影也絲毫不能減損他對她的愛意。他為了她,冒著生命危險去挑戰影子,為了她頂住鎊大門派的壓力,堅稱她與影子毫無關系,為她忍受著家人和朋友的責難,但是,在她的心中,她非但比不上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卑賤殺手,甚至連「他」送給她的「定情之物」都比不上,這讓他情何以堪。

曲少凌搖晃著水中青,像一只受傷的野獸般嘶吼:「看著我,你為什ど不看我!我就這樣不值你一顧嗎?影子已經死了!死了!!你在這樣痴痴地想他又有什ど用!」

水中青仍是無言,對他的粗暴沒有一絲反應,眼楮仍是定定地盯著躺在牆角的殘月玦,

憤怒和傷心沖?了理性的堤壩,他突然抱住了水中青,絕望地低語:「得不到你的心,得到你的人也好。」

「嘶」的一聲,水中青的半邊衣襟落在地上。裂帛的聲音驚醒了水中青,她茫然地收回目光,看著歷來對她溫柔以待的曲少凌。

曲少凌沒有注意到她的反應,他的手粗魯地拉扯著水中青的衣衫,嘴也啃咬上水中青的肩頭,卻不知淚已流出他緊閉的眼簾。

水中青大駭,在神志模糊中本能地擊出了一掌,令毫無防備的曲少凌飛撞在牆上,又重重地摔落在地面。

曲少凌抬起頭,驚愕地看著水中青,她的衣襟散落,露出了內衣和雪白的肩頸,原本就沒有綁緊的頭發散垂在肩上,臉上是柔弱無依的驚恐表情,曲少凌的理智恢復了。

「你殺了我吧。」沁著血絲的嘴角揚起一抹淒涼,他緩緩地閉上眼楮,沉入黑暗之中。

看著重傷昏迷的曲少凌,水中青終于完全清醒,隨手拉過一件衣衫披在身上,將一顆丹藥塞入他的口中,她拾起殘月玦,悄悄地離去。

走在夜風中,濕濕涼涼的感覺滑下臉頰,水中青看著手中溫潤的殘月玦,她知道,那頎長挺拔的身影已經深印在她的心中,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在那段短短相聚的時光中,她的心在她的人還一無所覺的時候,就已經交付給了他。

是什ど時候愛上他的?也許是他不顧重傷的身體而保護她的時候,也許是他拖著傷勢末愈的身體幫她砍柴的時候,也許是他為她端來那一碗藥的時候。但是,無論是什ど時候,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當她發覺的時候,他已經深入到她的生命之中,再也拋不下。

他早已知道了曲少凌對她的感覺了吧,所以才會那樣?然地拋下她。是什ど樣的情意,能夠讓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為她的未來做好計劃。但是,他一定沒有料到她會愛上他,是呵,連她自己都沒有料到呢,就在不知覺間,她的心已經深深地陷了下去。

心好痛。為什ど每一個疼她的人最終都會離她而去?先是爹爹和師兄,再是義父義母,現在則是他。

終于只剩下她孤單一人,而她卻必須要好好地活下去,只因為她已經答應了他。

至于曲少凌,她並不怪他的沖動、失去了影子,讓她明白失去所愛的痛苦,她能夠原諒他的行為,但是,為他也為自己,地不會再和他來往。

她會找一個陌生的地方安頓下來,用自己的一身醫術養活自己,從此忘了江湖,忘了仇恨,安心地做一個平凡的大夫。

她會過得平靜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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