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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瞳 第2章(2)

听出來了,是昨日跟著原朗的那個小應。

她任他扶自己下車,拉著前行,好似進了門檻,又上了樓梯,拐了彎,走向一邊,半邊臉熱熱的,估計自己約莫在朝陽的方向。

「去去去,沒事添什麼亂,這兒可不是你能隨便進來的地方。」

好不容易站定,還沒弄清是怎麼一回事,掌櫃已經吆喝著上來,見了暗娘,臉色一沉,厭煩地叫嚷要趕人。

「是我請她上來的。」原朗加重了語氣,刻意突出「請」字,看了一眼默默無語的暗娘,手忽然掃向一邊,似很不經意地拍開了掌櫃要推搡暗娘的手。

「公子——」吃了一回啞巴虧,掌櫃捧著自己發疼的手,暗自掂量,明白這位看起來斯文的公子不太好惹。他賠著笑臉,小心翼翼地開口︰「我們還要做生意的,你瞧,人都跑光了。」

沒有言過其實,方才還高朋滿座的堂子,不一會兒的功夫,只有三三兩兩閑坐。

「你損失了多少,我賠就是。」原朗左右看了看,忽然掏出一塊金錠放在桌上,「這個,夠不夠?」

本在愁眉苦臉的掌櫃瞬間兩眼放光,盯著那沉甸甸的金錠,不住地點頭哈腰,「夠了,夠了……」

「再去上些好酒好菜招呼這位姑娘。」原朗將金錠拋給掌櫃,見他笑容滿面,樂呵呵地張羅開去。

「有錢能使鬼推磨。」暗娘終于開口,「但你不必如此慷慨,我不值那個價錢。」

犀利的措辭中暗含幾分自嘲。原朗轉頭看她,見她抿緊了唇,額頭的血跡變為暗紅,漸漸開始凝固。

「坐吧。」原朗示意小應扶她坐下,盛了一碗白飯放在她的面前,「昨夜多謝姑娘收容,請姑娘吃頓便飯,權當感謝。」

「這麼闊綽的一頓便飯。」各色香味竄入口鼻,想來佳肴遍是,「那你是吃大虧了。」

沒有听見他的回答,片刻後,才有他淡淡的笑聲。辨認了他所坐的方向,暗娘側過臉,對著他,遲疑了一下,才開口問道︰「你,為什麼不怕我?」

「為什麼要怕你?」原朗反問,見酒樓下,被撇下的牛車旁,漸漸集聚了若干人,都在抬頭往這方看,不時指手畫腳,交頭接耳。

「我以補尸為生,洛城的人都說,與我接觸將有不祥之災。」

「我不怕這些。」原朗說道,見小二端菜過來放下,他夾起一塊雞肉,放到她的碗中。

意料之外的回答,使暗娘不由得一愣。他的話,似真似假,難辨真偽,令她琢磨不透。

謝她是假,同情是真。他是看不下去她被作弄,才善意解圍吧?

「暗娘,你是哪里的人?」原朗忽然問她。

她還在想,因他這句話,神經驟然繃緊,防備起來。思索片刻,才回答道︰「我本是洛城人,後來大家嫌我不吉利,逐我出城,我只有在山野安家,偶有喪事,便將死尸搬來,等拼湊好了,再有喪家運回去。」

「你年紀輕輕,何苦做此行當?」親眼目睹了她在洛城備受排擠的處境,又听了各種原委,小應暫時忘卻了自己與暗娘有多麼不對盤,一副老成口氣,全然忘卻了自己其實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

「我兩眼皆盲,六親全無,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除了這一技之長,我還能做什麼?」暗娘反問,堵得小應啞口無言,「其實這一行,並不如你想象的那麼糟糕。若真要比較,我寧願與死人為伍。」

小應張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看著暗娘。

還是沒有他的聲音,不知他在,抑或不在?暗娘伸手拂開額發,探觸先前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死人安靜、沉默,不會冷嘲熱諷,不會口蜜月復劍,不會對你棍棒相加。人世間的一切虛偽,在他們身上,都沒有。你可以放心與他們相處,因為絕對不會受到傷害。這是我的感受,說出來也許你們不相信。但是,當我將他們一一拼湊完整,我覺得,他們就是從我手中重生的人——只不過,這樣的重生,要待到輪回之後的下一世而已。」

輪回嗎?原朗的眼皮跳了跳,心被觸痛。想起冥冥之中被拋諸于塵世的那一半凶煞,輪回中,會變成了何種模樣?

是凶,必定生來帶煞,異與常人。好比聶雙,天生重瞳,能見鬼影。

「所以,原公子——」暗娘喚原朗,並沒有覺察他的心思輾轉,「不要以為你的善意是為我解圍,就如同這滿桌佳肴並不一定合我的口味。若有人干涉,我反而會不習慣。」

是真話,心底話。她已經這樣生活了好久,不希望再有人來破壞此般平靜。

言罷,她起身,推開小應想要攙扶她的手,模索著下樓,模索著出門,在人群退讓中,模索著上車,驅趕老牛,繼續之前的行程。

「莫要招惹哦……」近旁一桌喝得醉醺醺的漢子打了個酒嗝,「那女人,邪得很,但凡有生病的人家,只要她說死,就一定會死……」

原朗若有所思,站起身,徑直下樓,走過櫃台,出門,望見暗娘緩緩消失的身影,他忽然想起了什麼,返身走回櫃台前,問笑容可掬的掌櫃︰「那位姑娘,是洛城人氏嗎?」

不用他明說,掌櫃已知他口中所問的是何人,撇撇嘴,口氣有幾分不屑,「洛城哪會有這種催命邪人?她呀,是三年前才從外地來的……」

出了城,牛車緩緩前行,沒有閑言碎語的叨擾,耳根清淨,自是不同。

暗娘放下手中的鞭子,伸手輕輕拍了拍牛身。老牛叫了兩聲,順從地停在路邊。暗娘下車,走到一旁,老牛轉過頭來,親熱地舌忝她的手心。

「三年了……」暗娘模著牛的額頭,將臉依偎過去,輕輕撫模,似在自言自語,「也只有你,肯與我相依為命。」

萬物有靈,偏偏慰藉她寂寞的,不是人,而是畜生。

忽然,感覺牛身動了一下,牛角撞過來,踫著了她的臉,有些疼。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隨後,什麼東西鑽進了她的裙擺,貼著她的腳踝磨蹭。溫熱熱的感覺,不同于雨後觸地的冰冷。暗娘蹲,撩起裙擺,遲疑地探出手去,模到柔軟的毛發,又忙不迭地收回。

沒有什麼異常。只是手心傳來一陣很奇怪的酥麻感,像是被針刺一般,癢癢的。

「九兒!」

陡然的聲音,接著是靠著自己的柔軟的軀體離去,又快又急。暗娘還在怔愣,冷不防手忽然被拉了去,扯得整只臂膀生疼。隨後,什麼尖銳的物體扎進了被迫攤開的手心。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她還來不及反應,痛楚已經蔓延開來,手心間,全是暖暖的液體流淌。

「別動!」

嚴厲的女聲在呵斥,牢牢拽住她急欲抽離的手,「你若是想死得快些,就再動動試試!」

掙扎的動作停止,暗娘只覺得自己的頭開始發暈,胸口也悶得慌。努力壓下惡心想要嘔吐之感,她向看不見的人發問,語氣鎮定︰「我中毒了嗎?」

楚無雙瞧了面前容顏蒼白的女子毫無驚慌的表現一眼,不禁有些佩服她。眼見她手心的血液已由黑變紅,她拿出一個小瓷瓶,倒了些白色粉末在暗娘的傷口上,隨後取出一條汗巾,小心地包扎了傷口,這才開口道︰「九兒有毒,我是在救你。」

「九兒?」暗娘用另一只手包住受傷的手掌,護在胸前,茫然地自語。

瞧她雙目緊閉,想來是看不見東西。楚無雙看了看匍匐在自己腳邊的火狐,張開一個布袋,小巧的火狐立刻乖乖地鑽了進去。她扎緊袋口,搭在肩上,似隨意答道︰「是我豢養的火狐,不小心傷了你,著實抱歉。我為你清毒上了藥,已無大礙。」

「對了。」楚無雙想了想,問站在原地的暗娘,「此處距洛城還有多遠?」

「不遠了,就二里路程。」暗娘輕聲回答。

「謝了。」楚無雙道謝,向前走,經過暗娘的身邊,忽然停下腳步,別過臉,凝神看她。

「姑娘還有何事?」縱使看不見,暗娘也能感受到對方視線在自己臉上停留,不斷逡巡。

楚無雙皺了皺眉——全體之身,半魂在內,福薄之相,大凶之兆。這麼奇怪的命格,她還是頭一次遇見。

「我要走了。」習慣沉默,卻不習慣在沉默中被人打量。心里沒來由地一陣不舒暢,暗娘模到牛車邊緣,準備上車。

「等等!」楚無雙伸手拉住她的臂膀。

沒料到她會突然抓住她,暗娘一驚,手從旁掃去,推倒了擺放的一個木箱。木箱順著車沿滾下來,掉在地上。冥紙冥衣從內中散出,撒了一地。

看著一地的紙錢,隱約覺得有些蹊蹺,楚無雙盯著蹲在地上模索著收拾的暗娘,開口問她︰「這麼多的紙錢,你有何用?」暗娘頭也不抬地忙碌著,似乎根本沒有听見她的話。一徑拾掇地上的東西,像是什麼寶貝一般。

奇怪的女子,行事毫無章法。楚無雙有些不耐煩,正想要拉她起來,不想肩膀卻被輕輕拍了拍。

她好生驚訝,居然有人可以悄無聲息地就近得她身,而她還毫無察覺。轉過頭去,入目的,是一張溫和的笑臉。她挑眉,有些意外,「你怎麼會在這里?」

「無雙,好久不見。」原朗越過楚無雙,走到暗娘面前,蹲,視線落在她已包扎妥當的手上,「暗娘,你還好吧?」

淡淡如風的問候,明明很平常,暗娘卻覺得心好痛好痛,鼻子一酸,突然想哭。

怎麼會這樣?萍水相逢的男子,相交不過數面,談不上熟識,她對他,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熟悉到她的身體,會為他的接近而烙痛;她的心,會為他的言行酸楚不已。

「我沒事。」暗娘急急地別過臉去,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克制自己泛濫的情緒。

「你與她相識?」楚無雙發問,問的對象,是原朗。

「相識。」原朗回答,緊盯暗娘的側面,沒有錯過她復雜的表情。

「那你可知曉,她天生——」

「我知道。」原朗打斷楚無雙的話,回頭,望著一臉驚訝的她,波瀾不驚的面容顯示他早已知道她未說完的內容。

沒頭沒腦的話,叫人難以揣摩,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

不想再待下去,暗娘將手中拾到的東西放進木箱,搬回車上,正想走,卻敏銳地听見身後的樹叢間,有慌亂的響動。

一只黃色野兔從樹灌奮力跳出來,蹦跳著越過小道,鑽進另一邊的樹叢中,隱沒不見。

「嗖——」

心髒忽然收緊,然後是椎心徹骨的疼痛。熱血沖上腦門,暗娘驀然張大了眼楮。

長箭由後貫穿了她的身軀,殘留在胸口的銀色箭頭,周圍的白色布料,盡是濡濕的鮮紅一片。

黑漆的眼眸,不斷收縮的瞳孔中,映出對面兩個人四張錯愕的面孔。

——重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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