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記憶 第9章(2)

「前世……我仍然叫做紀立影,」她慢慢道,「而且我是一個很壞的人,很壞很壞。」

「我是孤兒,被義父收養長大,他教我很多東西,你可能不相信,那個‘我’所擁有的本事,連如今這個‘我’都感到吃驚,不過最重要的是,義父從小便告誡我,不要相信任何一個人……」

「不要相信任何一個人,也包括他自己?」艾青問。

紀立影轉頭看向他,「是的,也包括他自己。」

「義父收養我的原因,是因為他要我幫他殺人(說到這里紀立影注意到艾青皺了皺眉)……我照做了,而且每一次都做得很好。雖然我殺了很多人,但是很奇怪,我一點都沒覺得不安,因為我很清楚,不是我殺人,就是人殺我。

後來,我遇到一個男人。他很奇怪,無論我如何對待他,他都對我好;就算一開始他知道我在利用他,他心里難過,但還是會一次又一次心甘情願地被我利用,于是,我義父便讓我借這個男子的身分,除去一些他早就想除去的人……」

艾青忍不住問︰「你跟那個男人在一起,也是因為想要利用他?」

紀立影微笑,那笑意卻透著嘲諷,「很奇怪嗎?我說過我是一個很壞的人,而且,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

看著艾青怔怔的樣子,紀立影又轉過頭去,繼續道︰「我的雙手沾滿血腥,但聲名狼藉的那個人,卻是他。我一直在想,他到底能夠忍到什麼地步,哪一天他才會醒悟他做的一切根本是一個大笑話,什麼時候他才會明白,他所期望的那些事,根本是不可能實現的。

「他陪了我好些年。我一直以為,我會死在義父給我的任務下,但是沒想到義父卻死在了我的前頭。雖然我沒有問過他,但我知道,殺我義父的那個人……就是他。」她還是在笑。閉了眼,腦子里仍然能夠清晰記得他身受重傷回來找她,卻笑得再開心不過的樣子。他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染紅了,她沒有問他發生了什麼,而他也沒有告訴她,只是說︰從現在開始,你自由了。

但是他把一切想得太天真。就像他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她根本不可能永遠跟他在一起,他們也不可能「幸福」地在玉龍雪山上相守終生。

睜開眼,面前還是艾青關注的雙眼,一瞬間……這雙眼仿佛跟夢里的那雙眼楮重疊了……紀立影的心跳突然加快,她趕緊移開目光,好一會兒,才平息了自己紛繞的情緒,繼續道︰「我想擺月兌他,可是又不知道如何才能一勞永逸,後來我想了個辦法,他一直在找他的師妹,他很疼他那個師妹的,可能除了我,這世上他最緊張的人就是他的師妹了。也是這個時候,我收到消息,一個叫尤青揚的當紅名妓暗地里計劃要殺我……我知道你已經猜到了,沒錯,尤青揚就是他那個失蹤了很久的師妹,我告訴他,如果他最後再幫我一次,我們就能永遠安安心心的呆在玉龍雪山,再不管紅塵中的那些是是非非。他當然答應了。那也確實是他為我做的最後一次……他殺了尤青揚,而我——」

艾青突然開口︰「而你,則殺了他,是嗎?」

他的話卻讓紀立影的臉色變了一變,但馬上,她輕笑出聲,眼波流轉,看他的那一眼嫵媚卻冰冷,「是啊,你猜得一點沒錯,我幫他解月兌了。」

此刻的紀立影卻是艾青從來沒有見過的,那種使人呼吸為之一窒的美麗,誘人的媚惑又帶著砭人肌膚的寒冷殺意,絕對可以讓任何男人為之迷醉,為之瘋狂。

艾青震了一下,然後他立刻身子前傾,拉住紀立影的雙臂︰「立影,你干什麼?你不是那個女人,你只是你!」一時間,他真的以為此刻在他面前的是紀立影口中那個「很壞很壞」的女人,而這種想法讓他心驚。

說實話,他是不相信紀立影說的什麼前世今生,不過他的確被她講的故事所吸引,然而看到眼前這個神情異常的紀立影,他不能不擔心她被自己的心理暗示變成了另一個人。

不知是他的聲音起了作用,還是紀立影根本沒像他擔心的那樣,她的表情,又恢復成冷冷淡淡的模樣。

她掙開他的桎梏,「你相信了?」她的眼里帶著嘲諷,「我胡說的,那些都是我臨時編出來的,你只當故事听听就好。」

艾青愕然——「編的?!」

「是啊,」她淡淡的,「跟你開玩笑而已,因為明天手術,我有點緊張。」她站起來,「你回去吧,反正護士也說讓我早點休息。」

艾青眯了眯眼,「是這樣嗎?」只是開玩笑?紀立影,會開這樣的玩笑?

但他沒有說什麼,只是坐著不動︰「我還想再陪你一會兒,如果你想睡,我不吵你,你睡好了。」

紀立影愣了一下,有些動氣,「你听不懂我的話是不是?我不想讓你陪!而且,你在這里……我要怎麼睡?!」說到底他們根本什麼都不是,為什麼這個人硬要闖進她的生活,擾亂她平靜的步調?

「我懂啊,可是我覺得你需要人陪,就算是幫你消除緊張也好,是不是?」基本上,他不願被人說服的時候,是不可能被人「說服」的。

紀立影瞪了他一分鐘,最後頹然放棄,「隨便你。」反正她可以當看不見他,听不見他。

艾青笑了一笑。他深深望向她,「剛才你講的那個故事,故事中的你……有沒有愛過那個男人?」不知為什麼,他很關心這一點。

「你問這個做什麼?」她有些意外。

「我很想知道。」

她轉過頭去,他只看見她的側面,和她眼里幽幽的光,「沒有,我從來沒有愛過他。」

所以當他帶著一臉的悲淒回到玉龍雪山,問她理由時,她可以盡情嘲諷;而當他終于完全對她絕望,舉起利刃刺穿她的胸口時,她才會除了訝異之外,沒有半點不舍或怨恨。至始至終,無愛無恨。

「真的?」艾青卻還是追問。

她閉了閉眼,「當然。」

「那你為什麼要畫下他的樣子,放在桌前,天天望著他?」

她震動轉頭,望著艾青篤定的眼神。

「你憑什麼這麼說?」

艾青看著她,表情很認真,「雖然我不知道你說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就是你的前世記憶,或者只是你做的一個夢,但我並不認為這是你臨時編的故事……我只是在猜,相框里那個一身古裝的男人,就是你故事中的男主角,不過我好像……」他頓了一下,「猜對了。」

都沉默了一陣後,他又輕聲道︰「我在想,楊康跟相片里的男人,是不是也有什麼關系?」腦子里的想法很奇怪,可是他就是直覺地這樣認為。

紀立影還是沉默,不過她最後緩緩搖頭,淡淡笑了,「何必問這麼多,反正你只要把故事當成故事來听就好。」

其實連她自己,也早應當把它成當一個故事。

于是艾青不再問了。片刻後,他笑一下,「是啊,反正我不會是那個故事中的主角,因為如果是我的話,一定從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開始,就不會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你利用,我也不會讓你有機會做那麼多對不起我的事,不會讓你覺得……除了給我愧疚,就再不能給我別的感情。」

他的聲音很低沉,在室內盤旋回繞,而她則怔怔看他微笑凝視著自己,直到他向她伸出手,掌心托在她臉下,才發現自己竟然在哭。

心里確實有震憾,她不能相信,艾青竟然會這麼想,他居然……如此明白前世那個紀立影的心情。就連她自己,也是重復了那些夢好多年之後,才漸漸明白,為什麼前世的紀立影,無法愛那個男人。

她下意識地拉下他的手,而艾青則反手抓住她,握著了,便再不肯放松。

他卻還是微笑,聲音低低的,「這麼不開心的故事,你也把它忘了好了。」他靠近她,握著她的手,另一只手的指尖則輕輕劃過她額前的發,她的臉,她的下巴,眼里帶著淡淡的憐惜,「有些記憶是應當被遺忘掉的,一個月不行就用一年,一年不行就用十年,十年不行,就用更長的時間,總有一天你可以做到。」

總有一天?那一天該是什麼時候?一輩子?

「立刻死了,不就什麼都忘了嗎?」如果她真的得了癌癥,「那一天」恐怕會來得比較早吧?

艾青頓住了,他想不到她會這麼說。

但紀立影卻自己回答︰「就怕真的還有下輩子……下輩子,又得重新學著遺忘一次。」

被了,真的夠了。記著一個早已忘記她的男人,記憶反而成為折磨,她並不比人幸運,其實比人不幸。

再一次望向艾青,他眼里的溫柔依舊,而且,好像昨天她也從他眼里看到同樣的溫柔,前天也是,大前天也是……

她故意視而不見,但因為「故意」,卻一點一滴看在了眼底。

他先動情,而她卻要先學著忘情,才能又一次動情。如果她還有機會愛上他,那時,他的感情,會不會也變了?

那麼——這到底是她的不幸,或是他的?

也或者,其實是他們兩個的——幸運?

吁出一口氣,還是覺得很累,但她卻覺得「明天」似乎也不是那樣需要刻意的去等待了,或者她真的該慶幸,至少自己還有明天,她有機會……去將一些往事,給遺忘。

從艾青手里抽回自己的手,紀立影對他淺淺一笑,「你回去吧,我真的該休息了。」

艾青看著她迷惘的眼神漸漸變得清澈,終于點頭。「好吧,我明天一早就來……立影,這次手術,雖然付醫生一再讓我們放心,但手術始終都會有風險,你會撐下去的,對嗎?」

紀立影的笑容還是淡淡的。盡避她還是沒開口回答,但艾青已經懂了。

他松一口氣,笑著站起來,「你一個人可以嗎?」他以為她會害怕,所以無論加班到多晚都要來醫院陪陪她,可是更緊張明天手術的那個人,卻好像是他。

「當然。」這是她的回答。

艾青也笑了一笑,轉身去開門。

「我會在手術室外,一直等你出來。」他告訴她。走出病房門口時,不知怎麼,他突然想起楊康來。一剎那,他知道他是誰了——紀立影不是一開始就說過嗎?

輪回轉世。

不過,輪回、轉世,也意味著,成為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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