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非天 第二章

如此過了半月。

幾乎每天,他們都會在御花園的相同或不同地方相遇,說說話,學學東西。他惹她,她生氣,翌日就轉戰他處,而他也總是會在一刻鐘之內用飛來飛去的輕功把皇宮梭巡一遍,然後找到她。

她是一個不記恨的人,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歡而散的收場卻並不影響第二日的情緒。

他站在住處的長廊上,望著欄桿外的春和景明,想著相處這幾日來的點滴,笑。

"主子,今日您……不出去?"耳邊響起一個尖細的嗓音,乍听有些刺耳,但久了,也就習慣。

"嗯。"昨日听她說,明天就是正式選秀的日子,所以今天一早就會有老宮人教她們明日的晉見步驟、突發情況的應對之法。

"要排演一整天,會累死人的。"她哀哀叫。

明天,她就要隨著她口中那些"準娘娘"們跪倒在父皇的面前等候挑選。選中了,日後相見,她就是他的姨娘;選不中,她就回越州听從一點都不疼她的父親安排出嫁。

到這個時候,他不得不承認,想起這兩種結果他就覺得很火,想──揍人。

他不想對著一個比他還小五歲的女圭女圭叫"娘娘",他不想她回了遠在南方的老家老死不再相見!

"會累死人的。"她只是苦著張臉,哀哀地抱怨這個,然後就拖著他看她新寫的"墨寶",沒事似的仿佛渾不知明天以後他們再也沒有相見之期!

還是,她根本就不在乎有沒有他這個人?

沒準,從頭到尾,她只當他是個解悶的小丑。

懊死的,她到底送他那副什麼"左攬繁弱,右接忘歸"干嗎?嵇康他七大姑八大姨參軍都不關他的事!

她到底要說什麼?可惡!

"主子,您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啊?"羅奇是褚詵生母靳貴妃宮里的人,褚詵藝成回宮後就派他來服侍,算是最親近的內侍,今兒個主子的心緒不寧,自然逃不過他的眼楮。

他恍若未聞,繼續看著花叢發呆。

羅奇看得憂心忡忡。他家主子從來就少欲少求,該是自己的東西也不知道爭取。仙逝的皇後和靳貴妃所出的大皇子、二皇子都在當年隨皇上東征西討中捐軀,剩下的幾位皇子中,就數他家主子出身最高。群臣動議立儲時,適逢靳貴妃薨逝,主子才七歲,竟然就大著膽子對皇上說,古有明訓,無嫡立長。當時三皇子已成年,才干不錯又有大臣支持,儲君之位就落在了他身上,而他家主子則被送出宮去。好不容易回來了,又擺明了對國事毫無興趣,整天就只知道練武練武,真是白白浪費了上好的背景和天賦啊。

難得最近他一改晨練回來便閉門不出研習功夫的習慣,成天往外跑,在宮中各個角落到處出沒,看情形準有大動作!據他的小道消息──不對,是內線消息,主子最近的動作已引起太子和秦王他們的高度重視。

三年不鳴,一鳴驚人!靳貴妃,您地下有知,看到主子終于有了身為皇家人的自覺,也該安慰了吧?嗚嗚嗚……

褚詵自不知他心中的天馬行空,兀自沉思。

不行,他不想看見幼瀾許給任何人,若真要許,就許給他!

若幼瀾成為他的妻子……

想象著那樣的一幅畫面,他心中豁然開朗。

對!這就是他要的!

他轉身,對上一臉老淚縱橫的羅奇,微訝,但是年紀大的人總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他也懶得理他。

"羅奇,你說,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不是應該去爭取?"

真的沒猜錯!主子就要出手了!

花白的頭點得像雞啄米似的。

"我也這麼覺得!"他滿臉喜色,飛也似的沖出宮門。

得去問問她的意思,否則,難保一切就緒,她又會跑得不見人影讓他好找。

羅奇抬起頭只來得及看見主子的背影。

不知主子是準備用他那一身功夫威逼太子讓位,還是直接去向皇上要求?

太太太刺激啦!

一旦主子即位,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就要升太監總管嘍!哼,看到時太子那邊的那群老孱頭還敢不敢在他面前趾高氣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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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五個,過來!"司儀嬤嬤對照手中的名單吆喝著這群明天就要正式參選的秀女。她是資深的老宮人,算來還是當今皇上的同鄉遠親,宮中妃嬪都要敬她三分,吆喝幾個小秀女自然不在話下。

"排好,在這兒。跪下嘍──"

眾佳麗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小心翼冀,惟恐有一點失誤就吃不上晚飯,被老太婆狗血淋頭地罵完時,錯過了午飯,再不進晚膳,明天面黃肌瘦的樣子去見皇上豈不是非常不利?

"哼,看我得了皇上的寵幸後怎麼整你!"

身邊這位住棒壁房的中書舍人千金已經恨恨地咒罵了十七次,幼瀾恍若未聞。

原本想借著這次機會逃離那個家,到宮里來做班婕妤式才女的雄心壯志早不知何時沉澱進太液池去。無論接下來會如何,都不會是她真正想要的結局。

今天,她沒有見到他。才一天,就覺得若有所失,那麼明天、後天,以後的每一天,怎麼辦呢?

或許只是習慣吧。一天沒個人說說話,怪悶的……別自欺欺人了,根本不是這樣。

昨天,她送了幅字給他。

從第一次拿起筆的那天開始,每天做完不輕不重的雜務後,她就躲在房里寫字看書,八年下來,看了不少雜書沒個正經,字倒是練得挺不錯。父兄姐妹向她討,她從來不給。一方面不願意,另一方面,看他們吃癟的樣子也算是小小地滿足了一點自尊。

他肯定不知道,這是她第一次送東西給別人吧。想起他一臉的欲言又止,她也大概猜得出他要說什麼。

但是那又如何?他不過是個在宮中當差的,不論明日之後她留不留下,二人都不會有什麼牽系了。就算有心,說出來又有何益?所以,她裝作沒事人的樣子,什麼也不說,由著他在那里坐立難安。這樣簡單許多,也算是他每次都惹她生氣的報復了,呵。

畢竟只是十五天而已啊。過些時日,應該很容易相忘吧。

"我說要你低頭你是聾了還怎麼的?要賣騷到別處去!頭就算仰得天高沖撞了聖駕照樣得砍!沒有听到司禮監公公口令之前誰都不準抬頭嗎?"

這位老人家還真是龍精虎猛,一把年紀了喊一天也不口干,她都替她覺得累了。幼瀾不著痕跡地打了個呵欠。

都是那個死人,白天戲弄不夠連夢里都纏著她,而且奇奇怪怪的場景越來越多。還好只是十五天,再長一些恐怕她整晚都不用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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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訓練終于結束,回寢房時天都黑了,累趴下的眾人準備在洗漱之後便即就寢。

正在這時,從牆上飛進一個身影,穩穩落在手拿個臉盆一臉昏昏欲睡的幼瀾身邊。正排隊等著汲水的千金們呆在當場。

好俊的男人!是非常剛陽的俊美,擾得在場一眾芳心蕩漾,難得的是沒有尋常武夫的粗魯,上好的衣料與剪裁更襯得一股天生貴氣。

老天真是太厚待她們了!在決定命運的明天到來之前先送上這位養眼的帥哥來安慰她們寂寞慌亂的心靈!

只見帥哥略顯粗魯地一把抓過頻頻打瞌睡的小小人兒,非常大聲地詢問──大聲是很大聲,怎麼听起來有點顫抖,像是……很擔心的樣子?

"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幼瀾抬頭看看他,帶點迷惘的,"什麼在一起?你來這里做什麼?"

褚詵深吸口氣,硬著頭皮解釋︰"我來請你嫁給我!"

"嫁你?"驚嚇之下,幼瀾咬破了舌頭,椎心的疼痛恰好確定現在不是做夢時間。

"對,嫁給我!這樣你就不會一個人在宮里孤孤單單的,不用回家被異母姐姐欺負,不用早早起來做飯。我也不用每天回去之後就想著第二天快點到,不用從寅時開始就在宮里游蕩等你出現……我們可以每天在一起!"一番話下來,他已是大汗淋灕。天,他從來沒想過這輩子得說出這種話來!

他是認真的?他知不知道她明天就要像豬肉一樣被皇帝挑選?他知不知道他在誘惑她放下一切私逃?

他是傻瓜嗎?年紀明明比她大卻還這麼天真!皇上就算最後對她沒有興趣也不可能容忍別人這樣無視他的權威!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們能逃到哪里去?何況不管他怎樣,她是有家人的,他們待她再不好,也遠遠沒到需要用這種方法害他們被滿門抄斬或者流放邊疆!

所以說,她才不會跟他發神經。

"有書房嗎?"是誰在問那麼蠢的話?逃命都來不及了還書房?

"有有!我看的那些武學典籍你可能不喜歡,你愛看什麼書,我們去崇文館找!"

好大的口氣!騙老婆也不是這等騙法。但那個明知是假,心中卻一陣喜悅的笨蛋,到底是哪一個?

"有廚房嗎?"

"有有!你愛吃什麼都讓廚子去做!包你滿意!"必要時把御廚要來就得了。

鼻子酸酸的。他、他,就算他哄得她開心,往後的日子還是照樣難過!理他做什麼?

"有好看的衣裳嗎?"她開心啊,听他編織著他們美好的未來,心旌蕩漾。

"有有!看你喜歡絲綢錦緞還是毛皮,都可以!"不管什麼,先答應下來再說比較方便。

看他那信誓旦旦的樣子真可愛。雖知終是無望,就當讓她也隨他編織一回夢幻吧。

"有妾室嗎?"

"有有!看你想要什麼樣的,我去挑……"妾室?他倏地頓住,對上她戲謔的明眸。

這個壞孩子!

"沒有。不會有。也不想有。"他的眼神無比認真。真個讓人醉死在其中也甘願哪。

"有自己的一間房嗎?"

"這個……可能比較難辦。"他聳聳肩,旋即露出一口白牙,"你可能不知道,我正迫不及待地要跟你同住一間房。"他滿意地看她滿臉紅暈,嘿,扳回一城。

"到底怎麼樣?答不答應?"條件談得差不多了,結論呢?

"……好。"雖然只是痴人說夢,听了這許多,她于願已足。

耗了這麼久,恐怕馬上就有人來了,他再不走,後果不堪設想。

"太好了!"顧不得禮節,顧不得閑人在側,一把將佳人摟進懷里,讓她感受他近乎狂亂的喜悅。

她不語,閉上眼,深深呼吸他清爽的味道──惟一一次親密接觸,是要記一輩子的。

哦,好感動!

在場的準娘娘們就算沒跟人海誓山盟至少也偷看過坊間流傳的雜書,活生生的場景在跟前上演,當然大飽眼福。感情豐富點的已經扯著手絹在一旁擦眼淚了。

等等,等等。

一個穿著談吐、明顯不是太監的男人可以在這里亂晃亂晃順便發表愛的宣言嗎?

像是集體回過神來,夾雜著哽咽聲的尖叫一同響起。

她驚醒般將他推開。

"你回去準備一下吧,明日卯時,我們在鳴鳳亭見。"而他將等不到她,因為那時她們早已在兩儀殿集合,準備面聖了。

望見門口侍衛聞聲,已匆匆趕過來,她最後一次深看他的容顏,要記一輩子的臉,這麼地……好看。

"快走!"

"嗯。"他撫上她如水的肌膚,驚異于從未嘗試過的女性觸感,心不在焉地回答著,沉醉。

忍不住,嘴唇沾上了那一方柔女敕。

呵,感覺真好。

這人!

"你快走啊!"她催,已顧不得羞怯。只有一丈遠了,她知他身手不凡,但在宮里起沖突哪能討得了好去?

"快走!"還親!她都急得快哭了!

終于到了跟前,她閉上眼申吟,一場惡斗怕是免不了。

萬一他輸了,被抓進天牢,那可怎麼辦是好?

頃刻之間,許多念頭雜亂無章地閃過。

萬一他被、被他們殺了,那那……

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說,禍福與共,決不獨活。

霎時明了。

原來,原來不知不覺間,她竟已放了這麼多感情下去。原來,喜歡上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

四周一片靜默,她什麼也听不到,看不到。她鑽入他懷中笑開了,只覺天地之間再也無人能將兩人分開。

"微臣參見八皇子!"轟然巨響驚醒她的沉醉。

咦!怎麼又來了個八皇子?她睜開眼,看見身前跪了黑壓壓的一片人。

怎麼回事?

他看都不看侍衛一眼,兀自對呆若木雞的她溫柔低語︰"我現在就去跟父皇說我們的事。你別擔心,不會有問題的。"

八皇子?父皇?

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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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成親?"成章帝從一堆奏折中抬起頭來,滿含興味地看著兒子。

什麼時候,這小子也開竅了?

"哪家的千金,相好了嗎?"看這個架勢,八成是定好人選了。

"越州太守樂絳的四女,樂幼瀾。"

越州?那可是在千里之遙的南方啊。成章帝難掩驚訝,他這個武痴兒子五年前回宮之後幾乎足不出戶,哪里來的機會認得人家閨女?除非──

"她是……今次的秀女?"

"嗯。請父皇成全。"

那就是了。吩咐近侍去取樂幼瀾的畫卷,他興致勃勃地準備打听兩人是怎樣搭上線的。

"你跟她認識多久了?"

"半個月。"

"在哪里認識的?"

"御花園。"

成章帝終于受不了兒子僵硬的腔調了!

"我說詵兒,朕現在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與你談論你的婚事,你可不可以不要搞得像在朝堂議事一樣?"都怪那個菖艾老怪,好好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送給他教,七年後回來卻跟他這個爹像陌生人似的。

"兒臣……盡量。"他笨拙地應著。在山上住了七年下來,他能和兄弟們自在交談,也是侍從眼中平易近人的好主子,卻只能用這種方式與高高在上的父皇相對。

盡量!這還要盡量!他這個父親真是失敗啊!

嘆息著,他繼續問話。

"這女孩個性如何?"畫像中的女子,容貌清妍討喜,雖然有些稚氣未月兌,卻也十分入眼。不是他這把年紀會喜歡的型,倒和詵兒蠻配的。嗯,眼光不錯。

"她很愛讀書,寫一手好字……"褚詵眼神渺遠,敘述的語氣是前所未見的溫柔,臉上的真誠笑意讓皇帝看了都有些酸意。

看來,不管支持與否,他都會有這樣一個媳婦了。

也好,早些定下來,他也可以少操些心。

詵兒自小體弱,隨高人學武一來是強筋健鼻,二來當時他新喪母,立儲之事又鬧得沸沸揚揚,也想讓他換個環境可以好好成長。誰知天殺的菖艾怪叟一口咬定詵兒是武學奇才,七年來日也操夜也操把自己花五十年搜集到的武功秘笈一本本讓他練,都把人給練傻了。回來以後才想起那粗人根本就沒教他讀四書五經諸子典籍,弄得好好一個天之驕子只識得幾個大字,再安排人教授時,他雖肯學,卻怎麼也比不上習武用心。而現在他最大的嗜好仍是搜集武功秘笈,如果不是礙于皇族不能私結江湖草莽的規矩,他的住處里恐怕早已住滿舞刀弄劍的所謂俠士,媲美孟嘗君的門客三千了。所以說,他真後悔當年認識那死老頭,害得他可愛的兒子被荼毒成這樣!

天知道他有多擔心他某天早上起來包袱一拎就闖江湖去不再回來。

這下好了,他自己提出要娶媳婦,再過幾年養幾個可愛的女圭女圭,自會生出男人的責任感,定了心,就不會亂跑,當然也會有意外發生,比如──

"我說詵兒啊,樂家姑娘不會恰好懂點武功吧?"差點沒想到。萬一他們夫妻雙雙闖江湖,不是更加糟糕?

"當然沒有。"他露出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的表情,"您能想象一個看人家使輕功都以為是怪鳥亂飛的人會功夫嗎?"

噢哦。娶了娶了!能讓詵兒對他說出這種近似于玩笑的話來,這個兒媳他要定了!

"朕明天就下詔賜婚。大婚那天順便把你的冠禮先辦一辦,新房就放在你的新王府吧,你也到成家立業的年紀了。"既然有人替他管著他,就不用一直把他留在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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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皇子詵爵封祁王,賜第慶壽坊,冊越州太守樂絳女幼瀾為祁王妃,擇吉完婚。

良辰吉日。

賓客到子夜方始散盡,一雙新人相攜回房。摘下頭冠,她一眨不眨地瞧他。

"說真的,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你竟然會是皇上的兒子。"

"為什麼?"他一邊與她聊天一邊幫忙解開繁復的頭髻。

"你看你每天都穿得破破爛爛的,又沒個正經──說,當時為什麼要瞞我?"

他無辜地眨眨眼。

"我也不是有意的呀,一時忘了要說這個了嘛。誰要你這麼沒頭腦,也不想想一個大男人怎麼可能隨便在宮里出入?"

後邊兩句是低聲咕噥的,被听到又有好瞧了。

"好,這事就算了。"他才松口氣,又見她站了起來,雙手叉腰,橫眉怒視,"你說,你今晚盯著我三姐看了多久?後來又偷看了多少眼?"

啊!被發現了!

"這個,嘿嘿,我也記不清了。"

好啊,他非但承認了,還一臉得意!新婚當天就這樣,以後還得了?

"褚詵!我道你雖然人蠢了一點,操守還是有的,想不到我剛進門你就開始覬覦我姐姐!你你你,氣死我了!"

"覬覦?哈,你誤會啦!我看你三姐是因為她長得比你漂亮,性子也比你溫柔……啊呀!你干嗎咬我?"手指中招,他痛得跳了起來。

"是!三姐比我漂亮!你後悔娶我了是不是?你休了我娶她去呀!我就知道,你說娶我是為了一時好玩,我比不上三姐漂亮,比不上她脾氣好……"說到後來,竟不能控制地眼淚鼻涕流了滿臉都是。

褚詵這時才發現玩笑開得有點過火,連忙卷過衣袖輕輕擦拭起這張胭脂水粉糊成一氣的大花臉。

"你別哭別哭啊,你三姐既然尚未出嫁容貌又勝于你……"

"哇……"哭聲更大了,褚詵簡直手忙腳亂。他從未與年紀相仿的女子長時間相處,根本不知道自己又說錯了什麼話,但不解釋似乎更加糟糕,所以還是硬著頭皮說了下去。

"我只是在想,為什麼岳父不送她進宮反而送你?"

哭聲繼續,並且有加大的趨勢,"所以你就很懊惱為什麼遇見的不是她而是我對不對?"

原來她還是以為他覬覦她三姐啊?褚詵茅塞頓開。

"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我真的只是好奇你家里人的想法而已!"不過美女嘛,賞心悅目,他多看幾眼也不為過對不對?

哭聲漸漸轉為抽噎。

看來有效。褚詵擦了擦額上的汗珠,開始舉一反三。

"而且你姐姐看來身體不太好的樣子,走路都要人扶,我還怕說話聲音大點都會把她嚇暈過去呢。"

哭聲終于停止。

褚詵長舒一口氣,成就感油然而生。

听到他的說法,幼瀾想笑,又怕他太得意忘形,還是忍住了。

身體不好?虧他想得出。

那是大家閨秀的氣質好不好?不過她才不會告訴他咧。

"你真的這麼想?"她斜睨他。

"真的!我發誓!"師父說不能胡亂發誓,但現在是危急時刻,哪管得了那麼多?"三姐其實只大我一個月,選秀的詔令一下,爹就把她許了人家,家里適齡的閨女只剩我一個。"她白了他一眼,開始解惑。

危機解除!耶!

"我不明白,看岳父今天高興的樣子,以為他會認為如果能進宮為妃總比嫁入尋常百姓家好。"

斑興是保守的說法,簡直是欣喜若狂手舞足蹈。

她頗為詫異地看了看褚詵,想不到他看起來一副草包的樣子,觀察倒還挺仔細的。

"他確實是整天巴望著升官發財,所以他認為依三姐的條件,可以有更好的安排。"她抿了抿紅唇,"我接下去說你不可以生氣哦!"

他愕然,"跟我有什麼關系?我生什麼氣?"

"他是想,皇上年邁,秀女的年紀是十五到二十,如果趕得上新皇選秀的話……"

褚詵了然。

樂絳打的如意算盤是如果皇上在五年內駕崩的話,新皇登基必定也要遴選鎊地美女充實後宮,太子今年三十五,三五年後仍當壯年,受寵幸、誕下皇子的機率自然比被當今皇上選中大得多,所能攫取的利益必也更大。

不過這樣做,似乎有藐視君上,咒父皇早死之嫌。

幼瀾見他不語,心下惴惴,"你生氣啦?"

倒是少見她這般小心翼翼的樣子。

"我不生氣他有這種想法。"人皆有私欲,想為自己多謀些利益,也是常情,"有這樣打算的肯定不止岳父一人。這次父皇選秀是大皇嫂也就是太子妃一力促成的,她還不是存著一樣的心思?"

案皇身子日漸衰弱,剩下的享國之日恐怕不過五年。這一點,身邊的子女自然看得清楚。這次進宮的美人,家世容貌都是上選,皇嫂不能阻止將來的新皇選秀,至少也借父皇之手為自己去掉了一批勁敵,"我生氣的,"他的語調轉為憤慨,"是岳父為什麼拿你去做擋箭牌。他懂得為你三姐安排更好的生活,為什麼就沒想到你?"

他這是在──心疼她?

難言的感動襲上心扉。充滿火氣的聲音,收緊的懷抱──原來,被人心疼是這樣的滋味啊。很小很小的時候,一天夜里,躺在病床上但會笑得很漂亮的娘走了,然後她就再也記不得這種心里暖暖甜甜的感覺。

現在……真好。

不行不行,再這樣下去她又要哭了。

"我遇見你了不是嗎?你沒看見今天我的姐姐們有多懊惱嗎?別生氣啦。"她戲謔地拍拍他緊繃的臉。

"是,你遇見了我。"他接過那雙放肆的小手,讓兩雙手上的老繭相互摩挲著,與她相視一笑──他們,都不是安逸慣了的人哪。

眼波交纏,情懷無限。

半晌,他出聲,語音不似向來清朗。

"我想,我們似乎浪費了太多時間在說話上。"寧謐氣氛緩緩燃燒殆盡,終至燎原……

這一年,他二十,她十五,喜歡了,並且在一起。

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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