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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當家(中) 第十章 取糧蕪湖(2)

鬧了半天他喜歡老女人,這個好辦。酣丫頭歪著腦袋跟他保證︰「過幾年,我就跟阿四一樣大了,你再等我幾年好了。」

「這也叫解決之道?」切——

「年齡只是一方面,還有很多問題。」他想,他努力地想,「對了,你沒有阿四能干。」

這點她承認,且她還振振有辭︰「我是漕幫未來的幫主,我要那麼能干做什麼?我只要善于發現能人干將為我打拼就好了——這你都不懂?真是笨死了。」

他的理由如此簡單地就被她打了回票,言有意只得再接再厲,「還有……還有個最最要緊的理由——阿四和我有著很多共同語言,我和你……沒有!」

這個理由可是實實在在擺在面前的,他和阿四從同一個時代來,有著許多只有他們倆才懂的語言、事物,那是酣丫頭絕對做不到的。

她被這個理由徹徹底底地打敗了,酣丫頭瞪著面前的茶壺,忽然伸出手一把抓過來,咕嘟咕嘟灌進喉中。

她當這是酒啊?

即便是,她不是也沒醉嘛!

怎麼他看到她眼底閃爍的淚花竟有一點點燒心的感覺?

莫非,是他醉了?

胡順官攜阿四抵達客棧,下了馬車直奔言有意的客房。

「小言,你在信上說糧草的事……」

沒料想,這兩個人撞見里面那兩個人,四個人面面相覷,片刻之後全都尷尬地別開了臉,這種場合還是得胡順官這樣的人出面打圓場。

「酣小姐,您怎麼也來蕪湖了?我听說您去了北邊不是嗎?」

她確是跟著言有意去了北邊,未籌到糧草,又跟著他一路南下來到蕪湖。這話怎麼能說呢?尤其是不能當著阿四的面講。

她怕丟面子。

「我瞧著這里挺熱鬧的,想過來看看有沒有漕幫能攬的生意,你們怎麼來了?」她盯著阿四,不明白身為大管家,怎麼隨便離開漕幫的總堂,跟著阜康的胡老板來了這里——莫非是為了言有意?

胡順官知酣小姐眼盯著阿四,遂代為作答︰「糧草一事事關重大,我請了阿四幫我籌集糧草。」

阿四心知他這是特意給她留有回漕幫的余地,她卻不要這份保留,有些話她本就想當面對酣小姐說的。

「我已經向威爺辭工,今後不再做漕幫的大管家,請他另覓人選。」

她正視著酣小姐,她回望著她,兩個女子彼此相望良久,心里都有著不同的波潮起伏。她們本是這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她們本可以比親姐妹更加親昵,她們的世界原本除了彼此再無更親的女伴……

可她們就這樣失去了對方,甚至說不出緣由地分道揚鑣,走向兩個全然不同的方向。

酣丫頭以為她們之所以會落得今天這番局面是因為言有意這個男人,阿四卻覺得言有意並不足以撼動她們堅實的情誼。有種東西在她們姐妹之間生根發芽,慢慢茁壯,最終撕裂了她們倆。

就像她和二堂姐,小的時候也很要好,分吃一顆隻果,同看一本童話書。長大後才明白,布女圭女圭是可以交換的,男人是不能共享的。

來到清朝她甚至發現,不能共享的不僅是男人,還有和男人的友情,即便這友情復雜得更像是同鄉之情,也是不能摻雜第二個女子的。

也許是因為在這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里,本沒有什麼男女之間的友情,也就容不得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阿四那樣坦蕩的眼神讓酣丫頭忽然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她忽然想做點什麼。

「跟我來!」

酣丫頭二話不說拉著阿四的手往外去,言有意搞不清楚狀況,怕性子急、脾氣壞的酣丫頭真鬧出點什麼事來,趕著要去拉住她們,身後卻有雙手先一步扯住了他的衣角。

「她們自己會解決好的。」

胡順官站在窗口,望著樓下兩道倩影,他相信阿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信任她。

因為,那是他相中的寶啊!

「我們是在水邊相遇的,有什麼話咱們也在水邊說個清楚。」

酣丫頭是個直腸子,有話自當擺在明面上說,「如果你是因為言有意的關系而不想再當我漕幫的大管家,我可以拿我死去的娘親的名義發誓,絕不會因為他再跟你有什麼間隙。」這話已經是在向阿四道歉了,為她之前那些沒理由的脾氣而道歉。

阿四輕嘆了口氣,雖然酣小姐道歉的話沒能說出口,但她心領了,積壓了一年的郁氣也跟著順了。

「你性子直,我也不跟你拐彎抹角說客套話。是!我是因為言有意的事想離開漕幫,這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我覺得漕幫已經沒有我繼續發揮的余地了。」

純粹出于感情之事,她早就離開漕幫了,何必等到今時今日。

「我想將漕幫變成一張巨大的水路運輸網,我也為此努力了近兩年光景。這兩年的時間,我在漕幫做了一些事,建成了一些彼此相連接的水路運輸碼頭,漕幫的船也在這大清的版圖上多跑了許多河流湖泊。可現實擺在面前——連年戰亂,水路運輸頻頻受阻,很多生意我們壓根接不了,做不成。

「再一個,洋人進了大清國門,他們已經盯上了運輸這一塊,他們有更先進的船舶,更好的裝卸設備,這些都是漕幫無法企及的。」

目前已是漕幫登峰造極的境地,再無高處可攀,她多留無意。

她說的這些話,酣丫頭認可,但真的只因為這些?「除此以外,你離開就沒有別的原因?」

「有。」是朋友就該說實話,趁著此時此境,阿四便說個痛快,「我離開最重要的原因是你——威爺年歲大了,執掌漕幫時日將盡。作為漕幫未來的執掌者,你有何能耐管著這麼大的漕幫?」

能力受到質疑,酣丫頭不干了,噘著嘴反駁︰「誰說不行?我可以守好我阿爹的產業,這些年來我阿爹不也是像我爺爺一樣照著幫規守著漕幫,幾十年都過來了,到我這兒難不成我就管不好這個有著百年基業的漕幫?」

「可今時不同往日,從前沒有洋人的入華,從前政局沒有這麼動蕩。最重要的一點,你阿爹是男人,你爺爺也是男人,你是女子——你跟他們不一樣。」

即便是在百年後女權主義高漲的年代,女子當權同樣遭受質疑,備受挑戰,更何況是這男尊女卑的大清年間。

一直被威爺捧在手心里,多年來我行我素的酣丫頭顯然尚未認識到這一點,「我是女子怎麼了?漕幫上下還不是一樣敬我。」

阿四慢搖了搖頭,她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那是因為威爺還在,一旦威爺百年之後,你獨自守著這家全是雄性勢力的漕幫,問題和麻煩便都來了。今日他們怎麼排斥我,他日他們必然排斥你。若是能選出一位德才兼備的人接替你掌管漕幫倒也罷了,若此人心術不正,一心為錢為權力,漕幫百年基業眼看不保。」

即便心里慢慢覺得她說得有理,酣丫頭仍是極力搖頭否認,「不會的,我會比男人做得更好。」

「問題不是你比男人做得好就能解決這個矛盾,問題的實質是——你是女子,漕幫的那大幫子男人更願意接受一個男人做他們的頭,即使那男人的才干一千一萬地比不上你,也無所謂。」

輕嘆著氣,阿四決定直接拿現實刺她,現在覺得痛,總比日後許多年為此而身心巨痛來得好些。

「你以為為什麼威爺一直眼巴巴地看著你穿著男人的衣裳在外頭橫沖直撞?你以為為什麼他寧可別人當你是酣少爺,而非酣小姐——你猜,他是否也有著同樣的顧慮?」

「阿爹希望我是個小子?阿爹真的這麼希望……」

望著滔滔江水,酣丫頭話語呢喃,好多好多自小時起便存在她心頭的點滴匯集到一起,如這江水翻滾激蕩。

她初初記事起,阿爹就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你要是個小子該多好……你要是個小子就好了……你要是個小子,我這漕幫也就不愁了……你要是個小子……

你要是個小子!

阿爹的話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她開始放棄女兒紅身著男兒裝,她的言行舉止越來越像個爺們。放在旁人家,爹娘定會因此而責罵自家女兒,阿爹沒有,任意為之。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還是她所做的也是阿爹的希望?

她不曾想過,也不願去想。

一天天一年年,到了待嫁的歲數,酣少爺如何嫁得進名門大戶,而漕幫未來的幫主注定只能招婿的。

有點名堂的人家怎肯讓兒子入贅?還是入贅漕幫。

無根基又有的男人便擠破了頭想做她的夫婿,那是最有機會登上漕幫做幫主的身份。身邊圍繞的人多了,她愈發地看誰都不順眼,心里面堅持著唯有像言有意那樣不把她當作漕幫大小姐來看的男人才有可能真心愛她,而不是愛慕漕幫幫主這個位子。

她對目標太過執著,執著地看不見周遭,看不見這一路上布滿荊棘。

阿四卻幫她把她忽略的或刻意漠視的一切擦干淨,擺在她的面前,逼她看著,仔仔細細地看清楚咯!

心里明白,她漸漸疏遠阿四不只是因為言有意,更是因為她的殘酷。對她這個手帕交殘酷,對她自己更是殘酷。

阿四……她當真無情無愛地活著?還是被情愛傷透了心,寧可活在殘酷中?

她們對著波瀾不驚的江面,彼此鄰著很近,卻又相隔遙遠。直到這會兒,酣丫頭才覺得阿四是真的打定主意要離開漕幫。

「你走了以後去哪兒?」

「先回我那間小院歇一陣,待緩過勁來或做點小買賣,或去沿海一帶走走看看。」一切的前提是杭州城不破,她還能回得了她那座小院。

臨走前阿四願最後做一回她的大管家——

「也許在百年以後女人掌管大權不需要倚靠男人,但在這大清咸豐年間,你還是找一位可以倚賴的男人幫你執掌漕幫吧!他不一定才能卓越,也不一定背景雄厚,甚至不需要有理想有抱負,但他一定要是個好人,一個深愛你的好男人——唯有這樣的男人才能不論順境、逆境都支持你,幫助你守著漕幫走下去。」

言盡于此,她轉身逆風而行,酣丫頭的喊聲隨著風竄進了她的耳朵里,她知道……她知道自己無法裝作听不見,就像她無法徹底放下她不理。

「听我一句勸,言有意不是你該愛的人,從前你問我,我一直不曾對你直截了當地說過他不適合你的理由,背後道人長短不是我的性情,更何況他是言有意啊!苞了我三年,受我牽連來到此地的言有意。你以為是因為我愛著他,其實我之于他……怎麼說呢?那種感情很復雜,絕不是簡單一句話可以概括的所謂愛情。

「言有意——他就像一顆彈力球,被砸在地上越重,反彈起的高度就越高。他不逢迎你這位漕幫大小姐,不是因為他是條真漢子,視名利、權欲如糞土,而是因為漕幫的勢力他還不放在眼里。他受過的挫折太多,吃過的苦太大,相對的,他的,他的野心都比常人來得繁盛。

「他不是一個可以隨便愛的男人,他更不是一個適合你的男人,除非你確定他能為你放棄他的野心——」

阿四越行越遠,風吹著她的話飄到了天邊,她不知道酣小姐听見了幾句。也許全都听見了,可一句也沒有放在心上,也許一個字也沒听到。

心,本不是人的理智所能控制的。何必強求?

她卻在心里道一聲︰保重,酣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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