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生活之旅 第七章

「那你自己先需要接受特殊訓練。」

「所以要把婚期押後。」

「你會勝任那樣的工作嗎?」

「我還不知道,王沛中,你問得真好,這不是那種下班可以擱下的工作,你看,嬋新全身全神投入,終於拖垮了身體。」

「振星,我希望這只是你的三分鐘熱度,你很快會忘記,而我們會如期結婚。」

「你剛才的口氣似我媽媽。」

「英雄之見略相同。」

振星己盡了大半瓶酒,感慨益多,「我以前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你看,有手有足——」

王沛中忍不住幽她一默,「還有腦。」

振星只得笑。

兩人就此分手,各由各歸酒店房間。

嬋新已經睡了,振星踢到茶幾一角,把她吵醒,她睜開眼晴微笑。

「對不起,我真是吵鬧。」

「呵不要緊,正好告訴我事情發展如何。」

「你有興趣知道嗎?」振星大奇。

「咄,這樣精彩的三角戀愛,我當然希望知道結局。」嬋新用手撐著腮笑。

「你語氣又不似修女了。」

「可是我像一個姐姐。」

「那並非一般三角戀愛。」振星氣鼓鼓說。

「啊,你叫它什麼?」嬋新笑。

振星十分苦惱,她無以名之。

「王沛中反應還不錯?」

「是,他接受我的延期申請,但是嬋新,我已知道我不愛他。」

「你愛誰,鄧維楠?」f

「不,」振星坐在床沿,「我愛父母,我愛小王陽,我愛黃稀玉,我甚至愛張貴洪母子,還有,我愛你。」

嬋新詫異說︰「但你說的都是敬愛與友愛,並非異性之愛。」

「那可以等。」

「一個月之前你卻欲急急成家。」

振星發呆,然後狡辯︰「我還年輕,我有權改變主意。」

「最好不要傷害到任何人。」

「姐,你真是善良。」振星十分感動。

嬋新嗤一聲笑出來,「不過身邊觀音兵轉來轉去,前僕後繼,也端是有趣。」

「嬋新,我不希望離開你。」

「可是振星,相信你也知道,我們姐妹倆各有各的路要走。」

而且不是平衡線路,東一條西一條,這次相逢,純屬偶然,在交叉點上踫了頭。

第二天一早,振星捧著電話嘟嘟囔囔與母親說個不停,又叫嬋新過去講,又叫父親同嬋新講,嬋新一直叫她看表,她別轉頭笑,又不住說些瑣碎之至的閑話,像香奈爾手袋其實在溫哥華買還要便宜二十個巴仙左右啦等等,大半小時才掛線。

嬋新說︰「養你這個女兒真不簡單。」

「只要肯同父母聯絡就還算孝順。」

嬋新緘默,過一會她說︰「這是諷刺我吧?」

「你別多心,我不敢,我只是自嘲。」

「是,」嬋新承認,「你不是那樣的人。」

第二天他們搬到鄧維楠的小別墅去住,振星總算有了歸屬感。

那日下雨,以振星本來的性格,可是要好好抱怨幾句,可是周振星已經過試練,她此刻認為雪雨風都是自然現象,應該與之和平共處。

一進門,連嬋新都贊嘆︰「多麼舒服的小屋子。」

廚房里都已經放好吃的食物。

振星邊吃冰淇淋邊做意大利面。

今眼看到有契安蒂酒,連忙開了瓶豪放地喝。

十分開心,只是怕瘦子進來,變為胖子出去,不知大門夠不夠寬。

下午,王沛中來看一看,也嘖嘖稱贊。

「捩星,將來我們結婚,公寓也裝修成這樣。」

振星冷漠地問︰「公寓,什麼公寓?」

「咦,海灘路那幢兩房公寓呀。」

「你幾時買的?我怎麼不知道。」

王沛中模模後腦,「不是你的嫁妝嗎?」

周振星為自己羞恥,經濟不能獨立就妄想結婚,竟打算把開銷轉嫁到父母身上,真正卑鄙。

「那公寓是家母的養老金。」

王沛中听懂了,「那,我試問我爸是否慷慨解囊。」

振星擺擺手,根本不想進一步討論這個問題,不要說是租金,連天天填滿冰箱她都做不到。

「回到溫埠,頭一件事,便是找工作。」

「好工作不易找。」這是蟬新。

「誰說要高尚職業,接待員我都做。」

「早上八時正風雨不改穿戴整齊了要到辦公室。」

「我明白。」

「那麼,我支持你。」

王沛中跌坐在沙發里,這兩個星期內已發生了澈天大變化,只瞞著他一個人。

不不,不止兩個星期了,王沛中想清楚,自從這個周嬋新進門以後,周振星就變了。

直至今日,她已變得他不認得她。

他與振星已相處了三年,可是嬋新出現才個多月,這個與振星分開已多年的半姐對振星竟有那樣大的影響晌力,始料未及。

王沛中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放棄周振星,二,容忍周振星。

說實話,他認為家里若是付得起,拿點嫁妝不算什麼,王沛中家兄弟姐妹眾多,人人結婚,都由父母資助,兼打本做生意.沒有什麼不對嘛,如果振星不願意開口,由他主動好了,若振星堅持獨立,那麼,也別有風味,他不反對。

問題想通了,但遭振星搶白,深覺無味,便自動告辭。

他一走,振星也內疚。

一切都是她的餿主意,此刻又怪到王沛中身上。

振星自書架上摘下那只色士風,坐到門檻上,對著露台試著吹奏。

她在中學時選樂器時堅選色士風,曾受同學揶揄,到正式學習之際,又不肯痛下苦功。

此乃周振星本色。

案親說︰「振星女孩子彈小提琴比較有氣質,如果你願意我可買只好琴給你。」

母親說︰「我無意見,自由散漫不拘,只要她自己高興。」

振星試著吹奏起來。

像一個人溫柔嗚咽的聲音,色士風這樣唱︰奇異救恩,何等偉大,救贖罪人,我本盲目,如今得見,我本盲目,如今得見。

振星心中煩惱,一腔愁苦。盡發泄在樂器中。

嬋新看著露台外瀟瀟雨,心如止水。

她一向在禱告中只希望有一顆平靜的心,不再渴求什麼,只望享受上主已賜給她的福氣。

可是看到年輕的振星那樣彷徨,倒也惻然,總要到若干年後,振星才會發覺,她如今的煩惱是多麼微不足道。

振星終於放下樂器。

第二天地把姐姐送進醫院。

一切程序已經熟悉,她不再那麼緊張。

她握住嬋新的手,嬋新笑,「振星,你著實服侍了我這麼些日子。」

「噓。」

「振星,我要你知道,我小時候希望達成的願望,此刻我已完全做到,我沒有遺憾。」

「你在說什麼!」

手術床已被推走。

這次沒有人陪,振星買了一大疊雜志逐本聞贊,個多小時後,她的手提電話響起來,王沛中要到這個時候才醒來。

振星沒好氣,這是名符其實的少爺兵,打仗不能靠他。

他趕到,醫生也自手術室出來。

振星忙前去听病情。

醫全滿面笑容︰「修女的冑大可再用三十多年。」

振星松一口氣。

只要她那尊胃尊腸不在她們的父親面前崩潰,一切好商量。

王沛中完全像個外人,他只得以外人口氣說︰「你很愛她。」語氣納罕。

振星說︰「她是我姐姐。」

「不止是這樣。」

「她是我所最尊重的人之一。」

差不多了。

嬋新蘇醒,疲乏地笑︰「這樣縫縫補補,不知還能過幾年。」

「五十年吧。」

「真的?謝謝你。」

「這次不完全復原,不準出差。」

嬋新清澄的眼楮看向天花板,「這次我也伯了,非遵醫囑不可。」

王沛中這時候對振星說︰「過兩日我要到台北去一趟。」

「請便。」

「從台北我將直接飛回溫埠。」

「那我們稍後再見。」

「振星,你幾時回去?」

「要看姐姐幾時康復,沛中,回到溫埠,叫秘書把所有有關結婚事務取銷,已付定金,由我家賠償。」

王沛中完全處被動,啞口無言。

「沛中,日後見。」

這樣三言兩語就把他打發走?一則工作在那邊等他,二則男子漢大丈夫不便苦苦哀求,他轉身走了,自背影看,肩膀腰身都是僵硬的不甘心的。

嬋新說︰「他還是受到傷害了。」

振星嘆口氣「已經夠好了,我原應把戒子也還他。」

「那不行,」嬋新笑,「指環一去,鄧維楠會有所誤會,可能得寸進尺。」

「嬋新,你真是玻璃心肝,水晶肚腸。」

「謝謝你。」嬋新仍然微微笑。

「最後一個問題,就讓你休息,張貴洪為何向我要女裝大衣,他的女友是誰?」

嬋新笑,「你看你,多管閑事。」

「我是凡人,愛說是非。」

「你猜是誰?」

「不知道。」

「還會是誰呢。」

振星忽然明白了,「王淑姑,小王陽的母親!」

嬋新點點頭,「鎮人都知道這件事。」

振星十分感動,「那張貴洪倒是真豁達,對小王陽也真好,淑姑總算揀回些運氣。」

「且別樂觀,張媽並不高興。」

「小王陽是什麼身份?」

「孩子的父親是杭州人,並沒有背起撫養女兒的責任,淑姑帶著幼兒過活,頗受歧視。」

「嗯,單身母親。」

「對,就是這個詞兒。」

振星笑,「他們會有幸福的。」

嬋新揶揄她︰「這種第六感還是用在自己身上好。」

「我?我當然沒問題,求仁得仁,是謂幸福,嬋新,各人所求的不一樣是不是?」

嬋新拿她沒折,只是笑,可是笑了傷口會痛,抑或應該說,不那麼痛。

沒與振星重逢之前,嬋新已經多年多月與笑絕緣︰世上苦難那麼多,有什麼好笑?

可是自振星處她學得一個道理︰反正是苦,不如笑了再說,雖然振星也有笑不出的時候,不過勝在恢復得快,一下子反彈,連訴苦都是嘻皮笑臉的。

有振星在身邊,日子過得特別決,這鬼靈精,真是一個寶貝,生她娶她的人,不愁

寂寞。

看護進來請訪客出去。

振星說︰「我去理發,沛中嫌我丑不要緊,不過,他既然看見,世上其余男士想也不盲,我得打點打點自己。」

像香港那樣的地方,換一副頭臉也沒有困難,鑽進美容院,可以一整天不出來。

年紀輕,面皮要恢復舊觀比較容易。

但是,眼角那幾條魚尾紋怕不是來度假的,它們已經移民定居,拿到護照大概也不

打算走了。

回到小別墅,振星收好穿膩了的卡其褲與皮夾克,換上新買的套裝及半跟鞋。

電話響了。

是母親的聲音︰「怎麼一回事,婚禮延遲?」

振星硬著頭皮,「王沛中這家伙沒出息,與你泣訴了?」

紀月瓊說︰「我巴巴地請了兩位社會賢達做證婚人,此刻怎麼辦?」

「媽,讓我來處理,一定擺得平。」

「我同你爸乘八二八明日抵港,你同沛中來接飛機吧。」

「不不不!」振星大急,「不要來,不用勞民傷財,我已經超過廿一歲,我知道自己做什麼。」

紀月瓊厲聲道︰「你確實知道嗎?」

電話已經掛斷。

振星喃喃咒罵︰王沛中你這蛇蟲鼠蟻,我同你沒完沒了。

門鈴一響,那蟲豸已經找上門來。

因有伯母撐腰,得意洋洋。

振星怎麼看他怎麼覺得他討厭。

王沛中卻笑咪咪,「振星,道套湖水線衫裙把你襯得色若春曉。」

那是很厲害的贊美了,王沛中平時不大說出口。

振星說︰「爸媽明天來。」

「我知道,我的父母也是明天來,他們與我住同一問酒店。」

「什麼!」

「結婚,並不是兩個人的事。」玉沛中心情奇佳。

「我不打算在最近的將來結婚。」

「大家面對面講清楚最好不過。」

「我不習慣出席大場面。」

王沛中忽然說︰「能在這個美麗的都會商洽婚事,也是緣份。」

「王沛中,為何驚動老人家?」

「振星,我這個兒子,同你這個女兒,都欠父母良多,故此不得不讓他們參予我們

的私事,我們不比那種十多歲出來打天下的子女,他們靠的是自己血汗淚,當然不必對

家人買帳。」

奇怪,王沛中居然說得有理。

他們的父母付出那麼多,當然有權干涉。

「我媽會宰了我。」

「不會的。」

「你怎麼知道?」振星悻悻然。

「要宰,在你宣布要結婚時就可以宰了。」

振星沉默一會兒,「你說得對。」

「謝謝天,我也有對的一天。」

「那,蟬新二度手術就瞞不過家父了。」

「他可以承受,你放心.嬋新也正在康復中。」

對,每個人,包括王沛中,都是好人,就剩周振星是個反角。

她緘默三分鐘,忽然想起,一出戲,人人都是好人,那多悶,非得有個大花臉來插科打諢不可。

周振星又笑了。

到飛機場迎接父母的時候,還是緊張了。

她問︰「為什麼叫啟德機場,啥人叫啟德,有何德可啟?」

王沛中看地一眼,不語。

「兩班飛機分別由台北及溫哥華同時抵達,那多好,一接接兩對父母。」

王沛中仍然不發一語。

振星刻意打扮過,渾身亮麗。

「台灣叫中正機場,新加坡叫彰宜機場,」周振星自言自語,「上海叫虹橋機場,

都好听,是不是?」

「來了!」

王沛中一個箭步上前。

兩對父母幾乎肩並肩一起出來。

倒底有一定年紀,有點倦態。

振星內疚,他們為她,自零歲直煩到今年二十一歲,這筆兒女債也真夠瞧的。

說不出話,只得緊緊握手。

他們一致同意「有話慢慢說,先回酒店休息」,不比年輕人,上飛機前一小時還在

辦公室,下了飛機叫部計程車又直赴分公司。

紀月瓊心細,問道︰「這是誰家的司機與車子?」

「朋友。」朋友是鄧維楠。

周舜昆則問︰「嬋新呢?」

振星答︰「她很好,我同她天天見面。」

這時,王沛中的母親講了兩句福建話。

振星馬上看一看王沛中。

沛中說︰「講你比照片更漂亮。」

振星忙用國語答︰「伯母才美呢,皮膚比我們都好。」

伯母笑了。

振星說的是實話,上一代婦女誠然駐顏有術,照說王沛中是幼子,王伯母說少已接

近六十,不知怎地,看上去猶似中年人。

據說那是因為她們不夸張,沒有大動作,少說話,不亂笑,飲食又有節制,又無夜

生活之故。

什麼都是要講犧牲的吧。

照這種情形看來,周振星到了三十歲,已經可能比母親及伯母老相。

到了酒店,兩對父母分批回房休息。

紀月瓊一把拉住女兒。

「葫蘆里買什麼藥?」

振星拍手笑,「媽媽說話真有趣,都有典故吧,想古時華人的藥一定裝在古怪的容

器里,讓病人模不著頭腦。」

「少扯淡,從實招來。」

振星泄了氣,老老實實對父母說︰「我的計劃有改變。」

紀月瓊惱曰︰「你有什麼計劃?不過去到哪里是哪里。」

周舜昆在旁勸道︰「其實做人不外如此,俗雲人第不如天算。」

振星忙上前陪笑臉,「媽媽一生英明神武,巾幗不讓須眉,沒想麥虎母犬女,真是

丟盡了臉,什麼地方都不用去。」

紀月瓊瞪女兒一眼,「你倒是道盡了我的心聲。」

「媽媽,知母莫若女嘛。」

周舜昆咳嗽一聲,「為何忽然改變主意?」

振星收斂了嘻皮笑臉,攤攤手,「生活中原來還有許多其他有意義的事有待實踐。」

紀月瓊冷笑一聲,「我還以為三年大學已經啟發了你。」

周舜昆勸道︰「你別老譏諷地,她會反感。」

紀月瓊看著丈夫,「奇怪,為什麼沒有人來怕我不高興。」

「唉,你我是這個家庭的奴隸,有何作為。」

噫,父母開始唱雙簧矣,事態略見嚴重。

「媽,取消婚約又不是離婚。」

「錯,離婚是無可奈何,取消婚約乃出爾反爾,兒戲之至。」

振星悻悻然,「見仁見智耳。」

周舜昆擺擺手,「我站在女兒這一邊,無論怎樣,我支持振星。」

振星鼻子一酸,低下頭來。

紀月瓊咦一聲,「奇怪,我有說過要逼女兒出嫁嗎,留她在身邊有什麼不好?」

振星完全放下心來。

周舜昆又惋惜道︰「不過也許將來就踫不到比王沛中更好的人了。」

「沛中的確不錯,不過那一等級的人才還是很多的,即使終身不嫁,一個人也有一

蚌人的好處。」

周振星只覺自己幸運,她朝父母拱手鞠躬,「謝謝支持,謝謝各位。」

婚禮就這樣非正式無限期押後。

周氏伉儷陪著王氏賢夫婦倒處吃同逛,分手之際依依不舍。

王太大當面稱贊紀月瓊︰「這麼時髦的一個人,對我們這些阿巴桑毫無架子,真正

難得。」

這時紀月瓊亦覺得親家是豪爽磊落的生意人,怪不得發了大財,深覺婚事不成是宗

憾事。

無奈她不得不尊重女兒的意願。

紀月瓊想起多年多年前的事來,一日上午,她正淋浴,忽然發覺有人偷窺,呵原來

是兩歲多一點的振星,正笑咪咪在浴簾外張望,接著取餅擱在一旁的浴巾,雙手捧著遞

傍媽媽呢。

當時紀月瓊的眼淚就飛涌而出。

當然她要支持振星,她們是母女。

不要說是這種小事,再大的事故,責備管責備,支持還是支持。

振星也沒悶著,她悄悄接姐姐出院,急急安排父親同她見面,這邊又要應付王家三

口,還得隨時要听鄧維楠的消息。

不是不累的。

如有選擇,周振星情願做三十日苦工,打掃洗熨煮,蓬頭垢面,在所不計。

她真捏著一把汗,悄悄同嬋新說︰「幸虧你沒事,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可叫我怎

麼同父親交待,所以我同你都得好好活著,千萬不能死,死了沒交待。」

嬋新一想,卻是事實,內心不禁惻然,說到孝道,振星這家伙比她明白得多。

周舜昆問女兒︰「你這樣四海為家,要到幾時呢?」

嬋新笑笑答︰「教會即為我的歸宿,我沒有流浪的感覺。」

周舜昆說︰「說你同妹妹不像呢,才不是,兩個人回答起父母的問題來,均滑不留

手,避重就輕,講了等於沒講。」

這時振星忽然謙虛起來,「呵姐姐勝我多多。」

周舜昆瞪她一眼,「你倆旗鼓相當,不相伯仲。」

振星只得噤聲。

周舜昆吁出一口氣,「若要好,老做小,我只得尊重你的選擇,恭敬不如從命。」

紀月瓊勸道︰「這話說得賭氣了。」

嬋新只是陪笑。

幸虧不久都走了。

壬沛中陪地老爸老媽回台北,周舜見陪妻子到新加坡探親,只剩她們兩姐妹留在香港。

振星搔搔頭,「曲終人教,怪寂寞的。」

蟬新卻問︰「有什麼辦法不叫父母失望?」

「有,立刻找兩頭好人家,我同你即時嫁過去,各人生一對孿生兒,一半過繼給周

家,哈哈哈哈哈,以後一輩子快快樂樂,富富泰泰的過,沒病沒痛,沒有煩惱……」

嬋新嗒然,「世上沒有這種人吧。」

「有些父母是不知道的。」

「我們的父親呢?」

「大抵也不知道,可幸他願意包涵我們。」

「我們真幸運。」

振星抗議︰「那是我的口頭禪。」

嬋新看著振星,「你不打算回去了吧。」

半晌振星才說︰「听說香港找工作容易。」

「難怪天天在那里翻開南華早報。」

振星已用紅筆圈出數十份聘請廣告打算行動。

她說︰「我想陪著你。」

「振星,我不懷疑你的誠意,可是我勸你莫以我為重,下一站我可能會調到南美洲去。」

「那麼,或許我想在鄧維楠身邊。」

嬋新領首笑,「倒底還想近著熟人,不敢全盤獨立。」

「听王沛中說,反正婚期取消,他爸媽要把他拘回台北去幫家里大量設計改建舊屋。」

「听,你可能永久失去他。」

「我知道,失去他是十分可惜的一件事。」

「怎麼,又後悔啦。」

「可是,我並不真想得到他。」

嬋新看著妹妹那患得思失的樣子,不禁慶幸自己毋需選擇。

所有選擇到頭來一定都是錯的,因為當時間過去,失去的全會變成最好的。

當下嬋新說︰「你不同,你有福氣,你永遠會踫到更好的。」

「那更令我心驚膽戰,受寵若驚。」

鄧維楠再見到周振星的時候,發覺她已經改變了。

振星剛見完工,一身打扮無懈可擊,化妝明艷,舉止文雅,換句話說,此刻的周振星同銀行區一般行政人員無甚分別。

在杜邦分公司就起碼有百多名。

鄧維楠有點失望,他懷念那個毛燥豪邁穿著髒靴子的周振星。

振星自他眼神中看出他的意願,不禁輕輕道︰「人是要適應環境的。」

「你何必呢,我們要為生活,不得不作出遷就,你,你大可做回你自己。」

振星大為訝異,「我,我總得長大呀。」

鄧維楠搖頭,「太多少年老成,周振星不必成為一份子。」

「多自私。」

鄧維楠笑了。

「說說你找工作過程。」

「機會是很多,可是新人的薪酬並不如傳說中好,工作性質也很拉雜,生活程度非

常之高,做它十年未必有節蓄,還有,交通擠,上班十分不便,相當吃苦。」

「意見中肯。」

振星自嘲,「早知如此,不如結婚。」

這一句話提醒了小鄧,他發覺振星手上那枚大鑽戒已經收起來。

「怕老板覺得你太闊氣?」

振星不知怎麼說才好,先咳嗽一聲,「我們協議押後婚期。」

小鄧一怔,不動聲色,「延至六七月?」

振星抬起頭,很悵惘地說︰「不,也許永遠結不成了。」

「你感覺好似很復雜。」

「我不舍得。」

「為何改期?」

振星搖頭,「真的,不是時候」

振星很坦白地傾訴︰「小鄧,此刻人人都覺得年輕的周振星可愛,魯莽都值得原諒,可是過了二十五歲,這可愛將會用磬,屆時怎麼辦,我總得充實自己,不趁現在趁幾時?我不願一生做個草包。」

「可愛的草包。」

「小鄧,謝謝你。」

鄧維楠看著地,漸漸她會學得精刮、世故、圓滑、把利害放第一位,名利放第二位,不消三五載,就迷失自己,像所有人一樣,營營役役,為很小的事失意,又為更小的事得意。

他知道,因為他也是他們其中之一。

可是叫周振星不長大,又是何等殘酷之事。

鄧維楠伸出手去,輕輕撥動振星額角的碎發。

他溫柔地問︰「有沒有人懷疑我是第三者?」

振星啞然失笑,「你願意扮演這種丑角嗎?」

「振星,為了你,任何事。」

這種話,即使是假的,听了也舒服,何況鄧維楠不是說假話的人。

「維楠,有一間美資銀行,在此訓練伙計,預備稍後派駐溫哥華,他們一看我的情況,就樂了,認為我非常適合,我得到那分工作的成數很高。」

「以後你就得早睡早起。」

誰說不是。

自郊外的小別墅出來,起碼要一小時才抵達銀行區,中飯吃便當,六時下班,回到家天色已晚,要準備明日功課,最好早早上床。

「你說我會習慣嗎?」

「當然你會,周振星,派你到戈壁或是火地島你都會開花結果。」

振星撇撇嘴,「我就是怕你會那樣說。」

終於講到正經。

嬋新出來說︰「鄧先生,我們總得付房租給你。」

鄧維楠知道越推會越煩,於是爽快地答︰「好呀,一季三千港元,我只是租兩個房間給你們,其余地方,我自己也要用。」

嬋新知道他不在乎,笑道︰「太便宜了,每月三千吧。」

「這樣吧,一口價,每季三千六,租不租拉倒。」

振星抬起頭,「媽媽說山海經里有個君子國,就是這樣談生意。」

鄧維楠說︰「君子國好像是鏡花緣里的傳說。」

振星問︰「什麼叫鏡花緣?」

「這是中國人的禪,」嬋新解說︰「鏡中花,水中月,都不是真的,是虛無的幻覺。」

振星駭然,「呵那多傷心。」

「所以鏡花緣其實即是無緣。」

「唏,一本小說何必用到這樣悲哀的名稱。」

嬋新笑道︰「悲劇容易動人嘛。」

鄧維楠連忙說︰「租金就這樣談好了。」

嬋新說︰「過幾日我會到教會去听指示。」

振星說︰「她們修女也分等級,並非天下大同,侈女之上有高級修女,然後升為首席修女再有總級頂級修女,大抵也免不了有人裝模作樣,仗勢凌人,只要是人,就有人的劣根性。」

嬋新瞪振星一眼。

振星說下去︰「嬋新一樣要小心侍候這些人。」

鄧維楠在振星耳邊說︰「明知何必故問。」

通常他只能逗留半天時間,傍晚總得乘飛機回去,即使因公事留多一日,反而要住到酒店。

周振星總是順利地得到她要的一切,包括那份工作。

一聲想學好粵語,十個八個男同事撲上來表示一三五二四六下了班都有空,還有,星期日全天侍候。

受訓只需八個禮拜,但是每天時間相當長,有時忙至晚上八時,是她自己要跟著上司倒處跑。

嬋新問︰「男同事喜歡你吧。」

「喜——歡。」怪聲怪氣。

「女同事呢。」

「也喜歡。」

嬋新奇問︰「何解?」

振星笑嘻嘻,「她們覺得我笨,衣著頭面又不如她們光鮮,況且,幾個禮拜後就要走,沒有威脅性。」

嬋新嘆日︰「有眼不識泰山。」

第二天,振星駕車送嬋新出市區到教會報到,然後上班,約好嬋新中午在一間咖啡室等,以便接她回去。

等等了大半小時,不見人影,振星急了,只後悔沒把手提電話交給嬋新。

正在彷徨,嬋新出現了。

振星迎上去,謝天謝地,可是慢著,為什麼她臉色如此難看,急問︰「嬋新,你沒有事吧。」

嬋新坐下,喝一口咖啡,苦笑,「有,很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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