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朝花夕拾 第十五章

那個黃昏,我呆坐窗台,愛梅在做功課,門鈴尖聲響起。

我跑去開門,看到一個小男孩背著書包站門口。

我一眼就認出他,「陸君毅。」

「是。」

「你來干什麼?」

「我來看鄧愛梅。」

「你還欺侮得她不夠?」

「听說她媽媽生病,我來探望她。」他今日似乎正經得多。

「你可以進來,不過只給你半小時,而且不準你對她無禮,听見沒有?」

陸君毅吐吐舌頭。

我無意對自己的父親這樣嚴厲,但我必須保護母親。

愛梅見到他,十分投機,也許感情的秧苗已在那時種下。

陸君毅不調皮的時候蠻好︰他取出小玩意陪愛梅玩,小男孩的口袋里裝得下整個幻秘的世界︰小小的按鈕游戲機、彈子、圖畫書、撲克牌、盒子里放著蠶寶寶。

不要說愛梅看得津津有味,連我都有興趣。

他們也養蠶,灰白的軟蟲,蠕蠕然其實是非常可怕的東西,但孩子們特別喜愛他們,一代接一代,一直沒有放棄這種寵物,我那兩名寶貝養滿一整格抽屜。

所看到的蠶較我們的肥大粗壯,愛梅有點怕,陸君毅同她說︰「不怕,你按它的頭部,那些皺紋會變得光滑,來,試試看。」

我做了可可給他們喝,坐在遠處,暗暗留神。

陸君毅有意見,「你阿姨家好得多,地方大,又有得吃,她對你好不好?」

小愛梅用力的點頭。

我覺得很寬慰。

「你姨丈好象很有錢,」陸君毅說︰「將來你可以跟我一起到外國讀書,還有,下星期我的生日派對,你也可以來。」

我非常訝異,這個勢利的小孩,一點天真都沒有,難怪後來同愛梅離了婚。

我不喜歡他,我不要象他。

幸虧我外貌完全象愛梅,而老方一直說我笨,可見也沒得到陸君毅的遺傳。

只听得愛梅問他︰「參加舞會,要穿漂亮的裙子?」

「叫阿姨買給你,她喜歡你,一定肯。」

真不似小孩說的話。我不悅,愛梅這麼單純,以後一定會吃他的苦。我走過去,「陸君毅,愛梅要做功課。」

他只得被我送出去。

當夜外婆就不行了。

醫生通知老方,他推醒我,一家人匆匆趕去。

一見到外婆,我就知道這是最後一面。

她的面色緋紅,完全不正常,分明是回光反照,眼神已散。我把臉貼近她的臉。

一定要讓她安心地去。

「你听到我說話?」我在她耳邊問。

她點點頭。

「外婆,我是陸宜,愛梅的女兒。」

她露出訝異的神色來。

「外婆,我走錯了時間,你明白嗎?」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

「請相信我。」

這次她點點頭。

「外婆,我是你外孫女。」

她忽然微笑,牽動嘴角,似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洞悉整件事的關鍵,她握住我的手緊一緊,然後放松。吁出一口長長的氣。

老方抱著孩子過來,「愛梅,同媽媽說再見。」

「媽媽到哪里去?媽媽,媽媽。」

外婆閉上眼楮,喉嚨咯咯作響,她去了。

我把整個身體伏在她身上,雙臂環抱,眼淚泉涌。

老方為外婆的喪事忙得瘦了一個圈。他出盡百寶。但無法找到愛梅的父親,不幸這個負心人是我外公,他撇下妻女到什麼地方去了,沒人知道。

沒有照片,沒有日記本子,也沒有文件,我們不知他是什麼人,住在什麼地方。

愛梅正式成為孤女。

老是問媽媽會不會再回來,圓圓的眼楮清澈地看牢大人的面孔,象是要找出蛛絲馬跡,不。媽媽永遠不回來,媽媽已死,愛梅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她正式成為方家的一分子。

方中信由衷的喜歡她,他的生活方式完全為我們母女改變,他時常留在家中陪我們,一切以我們為主,小妹來吃飯,說真的嚇壞了,沒想到她大哥可以一天到晚孵在家中。

小妹堅信愛梅是我的孩子,她為人豁達,毫不介意,帶來許多禮物給愛梅。

這兩兄妹一點沒有舊社會的陳年封建思想,毫無保留地付出感情。

她說︰「大哥,你同陸宜結婚好了,外頭的傳言已經很多。」

「她不肯嫁我。」

小妹看我,詫異的問︰「這可是真的?」

我強笑道︰「似你這般新派的人,怎麼會贊成結婚。」

「不,最新的趨向還是看好婚姻制度,到底比較有誠意,不為自己也為孩子。」

沒想到小妹這麼替我設想。

她拉起我的手,「還猶疑?我這個大哥,不知甩掉多少女朋友,他一變心,你什麼保障都沒有,」小妹似笑非笑,「結了婚他不敢動,方氏基金自動撥生活費給你,為數可觀。」

老方生氣,「小妹,你亂說什麼,陸宜頂不愛錢。」

小妹看我,「是嗎?」

「我愛,我愛,」我連忙說︰「怎麼不愛。」

小妹笑,「你這麼一嚷,我又真相信你確不愛錢了。」

我笑,「怎麼會。」

小妹說︰「你不知道,咱們這里的人最愛賊喊捉賊這一套,最潑辣的自稱斯文高貴,最孤苦的自號熱鬧忙碌,沒有一句真心話。听的人往往只得往相反處想,故此你一說愛錢,我倒相信你很清高。」

我沒弄清楚,自從外婆去世後,精神一直頗為恍惚,不能集中,比往日要遲鈍一點。

小妹說下去︰「你們一結婚,小愛梅可以名正言順的姓方。」

老方說︰「小妹,看不出你這人同街上三姑六婆沒什麼兩樣。」

小妹又有道理,「大哥,瀟灑這回事,說時容易做時難,何苦叫一個小孩子為你們的灑月兌而吃苦?不是說姓方有什麼好,而是要給她一個名份,將來讀書做事,都方便得多,」

「現在有什麼不便?」老方問。

小妹說︰「‘小姐貴姓?’‘姓鄧。’‘住哪兒?’‘住方宅。’還說沒有不便。」

老方似是被說服,看著我。

兄妹很可能是串通了的,算好對白來做這場短劇,我被他們四只眼楮逼得抬不起頭來,只得強笑道︰「這些細節,將來再說吧,我再也沒有力氣。」

說罷很沒有禮貌的回房休息。

躺在床上,才臥倒一會兒,便進入夢鄉。

我看到自己的孩子︰弟弟正焦急的喊,听不到叫聲,但嘴型明明是在喊「媽媽」,妹妹呆坐在一角,不聲不響,眼神卻是盼望的。

我心中非常難過,卻無可奈何。

「陸宜,請你集中精神,發出訊號,從速與我們聯絡,否則我們將被逼把電波升級。」

誰,誰在不斷向我提出警告?

在這種時刻,我無法靜下心來。

我自床上躍起,不,這不是夢境,我再愚蠢也應當想到)有人向我下令,並非想象,而是事實,而這些人,必然來自我自己的世界,否則他們不會知道我的號碼。我的姓名。

他們要我回去。

通過時間的空間,他們居然可以與我聯絡。

我駭然,一直不知道我們的科學已經進人這種高峰。這時我覺得額角一陣炙熱,伸手一模,燙得摔了手。

我撲到鏡子面前去,看到額前的金屬學習儀閃爍如一塊紅寶石。

不不不,這不止是學習儀這麼簡單,那位先生說得對,這是一具接收器,憑著它,有關方面可以上天入地的追蹤我,把我叫回去。

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們,這具裝設有這樣的效用,他們到底有多少事瞞著老百姓?為什麼一直不把真相告訴我們?

聰明如那位先生,當然一看就知道是什麼,一般的愚民,真要到火燒眼眉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我要去尋找答案,我要智者給我指示。

打開窗戶,我爬了出去。

這次有備而戰,帶了現鈔在身邊。

叫一部街車,往那位先生的住宅駛去。

來開門的是他們的管家老頭,他忘記曾經見過我,上下打量我一番,並沒有表示太大的好感,達官貴人見得太多,他的身份亦跟著高貴起來,一般普通訪客他不放在眼內了。

「找誰?」他不客氣的問。

我心里略苦,方中信同我說過,那位先生等閑不見客,我冒昧開口求見,這個管家不知有多少千奇百怪的借口來推搪我,這一關就過不了。

我連忙偽裝自己,「夫人在嗎,代為通報一聲,衣服樣子繪好了,請她過目。」

老頭猶疑的問︰「有無預約?」

「有,請說陸宜來了。」

「你等一等。」他掩上門。

我靠在門前,人已老了一半,求人滋味之苦,至今嘗個透徹。

幸虧有驚無險,不到一會兒,門重新打開,夫人親自來接待。

她笑問︰「圖樣與料子都帶來了嗎?」

我心酸兼虛弱地回報笑臉,握住她的手。

夫人迎我進書房。

這不是我上次到過的地方,這可能是她私用的休息室,布置高雅,收拾得很整齊。

她請我坐,笑說︰「夫妻生活久了,設備完全分開,這是我自己的書房,」她停一停,「只有維持距離,適當地疏遠,感情才可持久。」

我低頭沉吟。

夫人似有感而發,他說下去︰「人們所說的形影不離,如膠如漆,比翼雙飛?……完全沒有必要。」

我仍然沒有搭腔的余地。

她笑了,「你有什麼難題?」

我指指額前。

「呵,你接收到訊息了。」

「令我回復,我該如何同自己人聯絡?」口出怨言,「從來沒有給過指示,完全由得我自主自滅。」

「莫急莫急。方中信知道你來此地?」

我搖搖頭。

夫人看著我,「他會著急的。」

她似有點責怪我。

我自辯,「他不贊成我回去,他會阻擾我。」

她在通話器上按號碼,不一會兒,我听到方中信焦急的聲音,「陸宜,是你嗎,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已發覺我失蹤。

夫人溫柔的說︰「陸宜在我這里。」

可是方中信惶惶然沒把夫人的聲音認出來,更加慌亂,「你是誰,你們綁架了她?有什麼條件盡避提出來,切莫傷害她一條毫毛。」夫人又看我一眼,象是說︰看,他是多麼愛護你。

我忍不住說︰「老方,我沒事,我在夫人這里。」

那邊沉默很久,才听見他惱怒的聲音,「你為何不告而別?急得我頭發都白了。」

「我抱歉。」

「算了,你有話同夫人說吧,隔半小時我來接你。」他長長太息一聲。

夫人轉向我,「至上的愛是什麼都不計較。」

我訕訕地背著她,不敢抬起頭接觸她智慧之目。

這時候我覺得渺小,在感情方面、五十年前的人比我們要熱烈偉大得多,無以為報。

餅很久,我問,「你的先生一直很忙?」

「他有他的朋友,此刻他在樓上書房見客;」夫人微笑,「怎麼,你認為只有他才可以幫你?」

「不,」我由衷的說︰「我情願是夫人。」她丈夫高不可攀。

夫人搖頭,「也不是,他一直奔波,如今有點累,想做些自己愛做的事,保留一些自己的時間,旁人便誤會他高傲。」

夫人永遠看得清別人的心事,這樣聰明剔透,是好抑或不好呢。

他們倆夫妻已進入心靈合一境界,他一舉手一投足,她都能夠明自了解,這是做夫妻的最高境界,誰都不用靠誰,但又互相支持。

我與丈夫,比起他們這一對璧人,只算九流,關系霧水,欠缺誠意。好不羞愧。

只听夫人說︰「我同你去找小納爾遜。」

「他可以信任?」我听那位先生提過這個名字。

「絕對可以。」斬釘截鐵。

「他在哪里?可否現在去?」

「他在另一個國家,我們會替你做一本護照。」

「什麼時候方便出發?」

「會盡快通知你,我得先安排一些事宜,」她站起來,「方中信已在門外等你。」

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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