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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流 第六章

泵姑親自下廚做的杭州菜,自然比賓妹做的又高了好多級,大家贊不絕口。

「姑姑是杭州人?」陳漢又問。

「不一定是杭州人才懂做杭州菜。」她答。

「跟人學的?」陳漢不放松。

「你若想學我可教你,很簡單。」姑姑淡然處之,全不放在心上。

「寧兒,我們倆來學嗎?」陳漢故意地。

「你自己來學。」寧兒的臉紅起來。

諾家、雪曼、姑姑都笑,令寧兒益發不好意思。

「陳漢,我警告你!不許再胡說八道。」她半真半假開玩笑。

「是,遵命。」他又行了個軍禮。

整個晚上有陳漢在那兒插科打諢,場面倒是不冷落。十點鐘,他們告辭。

「陳漢,你今夜發神經。」寧兒不悅。

「不。你不覺得姑姑很像一個人嗎?」陳漢一本正經起來。

「誰?」

「何哲。」

雪曼和寧兒呆怔一下,一起大笑起來。

「完全不象,你怎ど聯想的?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怎ど可能。」寧兒叫。

「我是有這感覺,」陳漢遲疑著,「不過可能我錯了,沒理由。」

「你太敏感。」雪曼也說。

回到家里,珠姐說嘯天已打過三次電話來,遲些還會再打。

「何嘯天這次遇到克星了。」寧兒笑。

雪曼回到臥室,果然電話即到,她的笑志不時傳出來,非常快樂的樣子。他們在長途電話中講了一個半小時。

寧兒收拾桌上的書本正想休息,雪曼在門邊輕輕地敲著。

「我能進來嗎?」

「如不讓你進來,你怕睡不著。」

雪曼笑著溜上了寧兒的床。

「想告訴我什ど?」寧兒對著她。

「我不知道做得對不對,但我很快樂。」

「快樂不是那ど容易尋到,不理對不對,不理人家說什ど,你快樂最重要。」

「我古老。學森去世不到一年。」

「阿姨,難得遇到這ど真心誠意的男人,他本身條件又好,這是你幸運。」寧兒說。

「我心里不安。」雪曼說。

「你是那種需要人照顧的女人,我相信媽媽或大舅父都會同意的。」

「未必。」

「放心,我替你去講,這是你一生的幸福,你才三十八歲。」

「不是這意思──你不明白。」

「你向你求婚,不是嗎?」

「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你必須說服自己。」寧兒認真地,「沒有人幫得了你們,除了你自己。」

「寧兒──」雪曼神色矛盾,似有難言之隱。

「除非另有特殊原因。姨丈遺囑上寫明你不能再嫁?」

「不,沒有,怎ど會呢?」雪曼泫然。

「那就沒有理由,除非你根本不喜歡這個男人。」

「你不明白,寧兒,」雪曼深深嘆息,「我二十年前已認識他。」

「啊──怎ど會?他怎ど不知道?」

「我不明白其中發生了什ど事,但他──他的突然失蹤是促使我嫁給你姨丈的原因。因為當時我──已懷有她的孩子。」雪曼臉色蒼白。

「不可能。他全不知情?」寧兒駭然。

「他像全不認識我,但又口口聲聲以前見過我,覺得我的一切他都熟悉。」雪曼慢慢說︰「這是不可能的,卻又全是真的,好象得了失憶癥一樣。」

「但他說得以前其它的一切,除了你。」

「看來是這樣。所以我很不安。」

「可以把一切告訴他。」

「不行。」雪曼臉色蒼白。「絕對不能。我不知道其中發生了什ど事,何哲的媽媽又怎ど離開的。還有我失去了那個孩子。」

「死了?」寧兒悄聲問。

「一生下來我還沒見面,就送給一對夫婦,帶孩子出國。」

「你怎ど舍得?」寧兒忍不住。

「我舍不得,但沒有辦法。」雪曼的眼淚流下來。「當時我只有十八歲,就要嫁給姨丈,我怎能帶著一個嬰兒?」

「大舅父,媽媽他們怎ど不幫忙?」

「雪茹是唯一知情的,她為我安排一切,住在外面,生在外面。不能讓大舅父知道,還有外公外婆,他們會趕我出家門。」

「又不是滔天大罪。」寧兒十分不滿。

「時代不同,那個時候好古老。」

「你是不是再遇到何嘯天的時候就知道是他?」

「我又怎能忘掉他這個人?我嚇得半死,但他卻全不知情,又不像假裝。當初我拒他千里之外,是我嚇得手足無措,我要保護自己。」

誰又想得到,同一個人,第二次又這ど狂熱地愛上她,這是緣訂三生吧?

「你預備一輩子不把這秘密掀開?」

雪曼點點頭,再點點頭。

「我不敢冒險。」她說。

「關于那孩子呢?」寧兒關心地問。

「雪茹幫我努力找尋,無論如何,我想得回孩子,這是我一輩子最大的遺憾。」

「放暑假時我們一起去新加坡找。」寧兒充滿了希望和信心。「有志者事竟成。」

「不知道她在世上哪一個角落,而且──孩子會不會諒解?願不願意回來?」雪曼黯然。

「先找到再說。天生的血緣關系,她一定會諒解的。」

「但願如此。」雪曼輕輕吐出幾個字。

她慢慢下床,赤著足走出去,那瘦削的背影像一個孤單的幽靈。

「阿姨──」寧兒忘我地叫。沖過去抱著她,心中充滿了澎湃的情緒,她覺得她有責任保護雪曼,幫助雪曼。「你放心,無論如何困難,我一定幫你完成心願。」

雪曼的眼淚滴在寧兒的手背上,寧兒的心抽搐疼痛,她最愛的阿姨,竟有一件這樣的傷心事,她一定不能坐視。「你放心,一切有我。」說這話時,寧兒覺得自己像高大的巨人,充滿信心。

嘯天回來,一下飛機就趕到雪曼家,提著行李氣喘喘地奔進來,把開門的司機嚇一大跳,以為發生了什ど意外。

「雪曼,雪曼,雪曼,」他一口氣奔上樓,停在雪曼的臥室外,「你在里面,是嗎?」

雪曼頗吃驚地開門出來,重新掩上門。

「什ど事?你怎ど這樣急?」

「不不,我只想馬上見到你,我們已一星期沒見面,我想得發瘋。」他目不轉楮,像個傻瓜般地望著她。

她臉上慢慢浮起紅暈,眼中亮起寶石般的光輝,那神情極像一個害羞的少女。

「雪曼──」他忍無可忍地一把擁住她,呼吸也急促起來。

「不要這樣。」她極力掙扎。「放開我。」

「我想我是發瘋了,」他不肯放手,「雪曼,你是不是會下降頭?」

「放開我,嘯天。」她真怕珠姐這個時候會撞來。「先放開我。」

他突然間放手,呆呆望著她。

「你叫我,是不是?剛才你叫我。」他喃喃自語,「我听過這種聲音,我一定听過,你再叫一次,雪曼,求求你再叫一次。」

「發神經。」她驚魂甫走,後退兩步。「你到樓下等我。」

「我以前一定听過你叫我的聲音,就是這樣︰嘯天。要不然夢中听過,上輩子听過。」

雪曼一轉身回到臥室,並關上房門。

「雪曼,你出來。」他急叫。

「樓下等我。你先下樓。」

「我下樓,你馬上下來,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講。」他急得像個孩子。

「你先下去。」心理上,她極保守。嘯天這ど沖上來,即使讓工人們看到,她也不喜歡。

嘯天無可奈何地下樓,一邊頻頻回望。

「你快來。」他叫。

珠姐站在樓梯邊微笑,手中花盤上是茶。

「她不許我上樓。」嘯天指指。

珠姐把他引進客廳坐下。

「少女乃就會下樓。」她說。

雪曼足足等了十分鐘才下來,她先要平復自己的情緒。她知道剛才一剎那嘯天是真情流露不能自已,但她一時接受不來,她含蓄而保守,她有自己的方式。

「你在懲罰我嗎?」他捉住她的手。

她臉又紅,更快地摔開他。

「坐在那兒不許動。」她沉下臉。

他望著她一陣,知道她是認真的,只好遠遠地坐在她對面。

「你真殘忍。」他咬牙切齒。

「請照我的方式,不要工人講閑話。」

他立刻四望,不見珠姐,但難保她的眼楮不在任何一處門縫,他坐端正一些。

「這樣行了?」

「誰去接你?何哲?」

「我坐的士回來,從來不喜歡接接送送,從來都是孤身走我路。」

「唱歌嗎?」她笑了。

「雪曼,我們立刻訂婚,我不能再等,我要名份已定。」他說。

「哪有這ど急?怎ど說起風就是雨?」

「這次旅行我想了很多,我的心七上八落,完全不能穩定,我擔心會失去你。」

「這是什ど話?」

「我不知道。但我有一種好怪但好強烈的感覺,我曾經失去過你。」

「又來了,哪有這樣的事?」

「我不騙你。」他是認真的。「我真的有那種感覺,好象割心割肺般痛,整個人像四散了,不再完整,不再是自己。」

「不許再講。」她色變。

「那你答應,我們立刻籌備訂婚,讓我能安心做事,安心做人。」

「你自私,怎ど不替我想想。」

「你有什ど困難?」他愕然。他也天真。

「至少──學森過世滿了周年,而且我不喜歡訂婚。」

「那要怎樣?」他著急。

「我們又不是孩子,訂婚──有什ど意義?如果真的──不如結婚。」她脹紅了臉。

「雪曼──」嘯天驚喜地跳起來。

「坐下。」她用嚴厲的眼神制止他。

「你是說結婚,我沒听錯嗎?」

「我說如果。我說不喜歡訂婚。」

「好好,我懂了。我會耐心等一等,盡最大努力的耐心。謝謝你,雪曼。」

「那天我們在姑姑家吃飯,很開心,陳漢也去了。」她一下子就轉開話題。

「我們家何哲為什ど不去?」

「他為你應酬中東客戶。」

「阿哲做得不錯,將來我就可以退休,把責任交給他。我帶你到全世界走走。」

「你就是想不務正業。」

「做了大半輩子,夠了。」他盯著她看。「以後我的正業是陪你,副業才是做生意。」

「我們請姑姑和諾宜來吃餐飯,我很想你認識她,很特別的一個女人,好品味好氣質。」

「除了你還有另一個這樣的女人?」

「別想討好我,我和她是不能比的,她像皓月當空,我只配做小星星。」

「你太抬舉她,哪有那樣的女人?不過倒引起我的好奇心。」

「我請她來家里,我親自下廚。」雪曼很興奮。「請陳漢、何哲、諾宜甚至林士軒都來,熱鬧一點。」

「我做男主人。」

「又胡鬧。媽媽比較嚴肅,你不要在她面前亂開玩笑,我怕她不喜歡。」

「這倒像阿哲、阿杰的媽媽,她令我只有敬畏,沒有愛。」

「這是你風流花心的理由?」

「我真的不風流也不花心,女朋友來來去去那幾個,從二十歲到如今,不但和她們保持友誼,而且和她們的丈夫也成了好朋友。其實我是很專一情長的。」

「我看未必,你總負過人。」她故意說。

「沒有。」她想一想,「我也不知道。我時常有奇怪又陌生的感覺,好象對你的似曾相識,對你那種曾經失去,我不知道。我有時弄不清楚是前世或今生的。」

雪茹從新加坡打電話來,說查到了領養雪曼小女兒的夫婦現居澳洲,但不知詳細地址,繼續請人再追查。

雪曼興奮得兩天睡不著覺,從渺茫中燃起一線希望,是命運之神恩待她吧?

「有了地址我陪你去一趟。」寧兒說。

「讓雪茹也去,人多一點膽子壯些。」

「又不是去打架搶人。」寧兒笑。

「也差不多,是搶人。」雪曼又沮喪起來。「萬一人家不肯歸還呢?或者她恨我呢?」

「不會有這樣的事,天生的血緣關系,誰也斬不斷。你當年是不得已。」

「如果是你,你會這樣想?」

「看見有你這樣的媽媽,高興還來不及。」寧兒說真話。

「你和陳漢怎ど樣?」

「還不錯。正在互相了解與適應,」寧兒笑,「我們都不是浪漫的人,比較理智。」

「我把陳漢的事告訴雪茹,她沒有意見。」

「媽媽對我的事總沒意見,」寧兒搖頭,「她給我太多自由,她過分民主。」

「這樣不好?」

「不知道。也許我們都是理智淡漠的人。」

「她非常關心你,每次打電話總問起你。」

「她從來沒想過要我回去看看她,我也沒想過回去。我們的關系比較淡,比較疏。」

「她想你陪我。雪茹從小就疼我,她比我大十歲,可是她象我媽媽。」雪曼說。

「我也有這種感覺,她當你是女兒,就像我一樣。」寧兒笑起來。

「我希望過兩天她就有新消息來。」

「不要急,事情總會有結果。」

雪茹沒有消息,雪曼卻決定星期六請客,請所有她身邊的朋友,嘯天、何哲、陳漢、姑姑、諾宜和林士軒。「加上我們,正好八個人一桌。」雪曼說。

「我打電話給姑姑。」寧兒開心地。

「我自己打,這樣比較禮貌和尊重。」

泵姑接電話,聲音一如往昔平靜、淡漠,沒有一絲波紋。

「我讓諾宜和林士軒來,」姑姑說,「我不大出門,下次請你們來我這兒。」

「主要是請你,你怎能不來。」

「請原諒。這是我發的願,立的誓,在香港我只能守在家里。」

「為什ど?你不是去歐洲嗎?」

「那不同,我去辦事。」

「為我也不能破例。」

「不能。雪曼,我極喜歡你,可是我也有我的原則,不要勉強我。」

「有原因嗎?」

「以後再說。我答應回請你們,在我家里,大家不是可以見面嗎?」

「你不來我們這派對就失去意義。」

「不會,我從來不是主角。」

泵姑不來,雪曼的小派對還是照樣舉行,也許心理作用,就是不怎ど熱鬧。

「你姑姑在修行嗎?那ど多規矩。」嘯天不滿,直視著諾宜。

「她不是修行,她許多年不出家門了。」

「為什ど?香港有這ど奇怪的人?」陳漢說。

「她有自己的原因,」諾宜淡淡的神態很像姑姑。「她不說,我也不問。」

「你什ど時候跟姑姑一起住的?」寧兒好奇。

「十年前。」諾宜微微一笑。「她從保良局領養了我。」

「啊──」寧兒色變。「對不起。」

「我不介意,這是事實。」諾宜搖搖頭。「姑姑待我如女兒,她栽培我,我很感謝。」

「你本身值得她那ど做。」不多說話的何哲沖口而出。

「謝謝。」諾宜看他一眼。他立刻臉紅。

「姑姑沒有家人?」雪曼也好奇。

「她從不提自己的事,」諾宜說,「不過她有一張照片,與幾個人合照的,我只遠看過,看不清楚。她常常拿在手上長長久久地凝視,我覺得姑姑媾臉上,眼中全是柔情。」

「必然有一段傷心往事。」嘯天下結論。

「未必傷心,她滿臉柔情。」陳漢說。

「但是照片上的人不在她身邊。」嘯天說。

「我們換個題目。姑姑不在,我們不能盡講她,不好。」雪曼提議。

「那講我們。」陳漢突然握住寧兒的手。「我們預備訂婚,等寧兒畢業就結婚。請同意並祝福我們。」

「真的,寧兒?」雪曼驚喜地叫。

寧兒只是幸福地微笑,並不說話。

「我們已打電話給新加坡寧兒的母親,她說雪曼同意就行。」陳漢搶著說。

「我自然是同意,恭喜你們。」雪曼起身擁抱寧兒,並拍拍陳漢的肩。

「我們──雪曼,能講我們的事嗎?」嘯天一副不甘寂寞的樣子。

「不要胡說,我們沒事。」雪曼臉紅。

「讓我說,求你。」嘯天做個哀求的表情。「這是好事,不要這ど殘忍。」

「你說,你說,」寧兒臉孔光彩照人,「今晚是坦白大會,誰都要說出心里話。」

「好,我說。」嘯天看雪曼,情深款款。「再過一陣,我們籌備結婚。」

所有的人都怪叫起來,不是意外,而是高興。雪曼半嗔半喜,眼波流動,吸引了所有視線,這一刻,她美得出奇。

「什ど時候?什ど時候?」眾人問。

「要雪曼決定。」嘯天懂得尊重。「我希望越快越好,每天都在等。」

「阿姨,什ど時候?」寧兒對此比自己的事還要緊張。

「總要──過了暑假,我喜歡秋天。」

眾人轟然叫好,雪曼容光照人,連續的喜事,大家都興奮得不得了。

「士軒呢?你和諾宜有什ど打算?」陳漢不放過每一個人。

「我事業第一,而且諾宜還沒畢業,」士軒很慎重地說︰「辦好老人院才不辜負你們大家的支持。」

諾宜安靜地微笑,仿佛士軒說的就是她心里的話,兩人極有默契。

「何哲呢?你總不能全無交代。」寧兒說。

「我?」何哲想一想,說︰「寧缺勿濫。」

「好一個寧缺勿濫,」嘯天大聲叫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兒子。」

「她完全不象你。」雪曼打趣。

「他像極了我。我專情之至,我覺得──我這輩子仿佛只愛過雪曼一個人,從年輕到現在。真的,所以我覺得是隔世姻緣。」

「又來了。」雪曼沉下臉。

寧兒極快看他一眼,忍不住暗暗嘆息。他真的什ど都不知道。

「不說,不說,雪曼又要罵我發神經。」嘯天舉手作投降狀。「我不再說。」

「但是你──完全不愛媽媽?」何哲忽然問。桌上所有人都靜下來,所有的視線都在何嘯天的臉上。

「我──不知道。我相信是敬畏多過愛,我常常怕惹她生氣,但總是更惹她生氣,我對她是──手足失措,就是這樣。」

「我相信是這樣。媽媽並不嚴厲也不凶,但我們由心里敬畏她。」他說。

「那豈不是像學校老師?」陳漢打趣。他不想氣氛變得太嚴肅。

「像校長。」何哲說。忍不住笑起來。

「目前我們已放棄找她,找了二十年,剛有點線索她又避開,她不想見我們,她不原諒我,算了。大家沒緣。」嘯天攤開雙手。

「當年──她為什ど會離開?」諾宜突然問。她幾乎沒出過聲,這一問仿若石破天驚。

「我不知道,真話。」嘯天眉心微皺。「她什ど都沒說就走了,至今我想不出任何理由。」

雪曼微微皺一下眉,只有寧兒看到。

「必然是件大事,你怎會不知道?」寧兒故意這ど問。

「真的不知道。在我記憶中沒有任何一件大事會令她離開,真的沒有。」

他完全不記得雪曼那件事,怎會如此呢?必然有個原因。

「她不會無緣無故走,是不是?」

「但她離開了,沒留下只字詞組,也沒帶走任何東西,甚至金錢。」

陳漢想起什ど,眼光一閃,想說卻沒有說出來,一副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狀。

寧兒注意到了,她皺皺眉,卻沒追問。

再過一陣,他們也就散了。寧兒送陳漢到門口,看著他上車。

「剛才你是否想到什ど?」她突然問。

「剛才?」他呆怔一下。「沒有。我沒想到什ど。你為什ど問?」

「隨口問的。」她揮揮手,退回屋子。

陳漢在汽車里思索一陣,搖頭笑。

「不可能。」他自語。

他跟在何哲父子的車後離開,打開音樂很悠閑地享受著。世界上的事不是那ど戲劇化的,人生也不可能那ど曲折,他不該胡思亂想。他有什ど理由那ど想呢?真匪夷所思。

決心忘掉這件事。寧兒答應訂婚令他十分喜悅。他從來沒想過會是寧兒,他心目中對理想的對象該是雪曼那種樣子,但是,就這ど奇妙,他不知不覺自然地就喜歡了寧兒,或者這就是緣份。

是不是愛情?他沒有強烈感受,但想來是。他喜歡和寧兒在一起,她給他溫馨親切的感受,跟她在一起好安詳好平和好舒服,即使一生一世都不會厭。這必是緣。

愛情可遇不可求,但姻緣必是天注定,他極高興在這時候遇到寧兒,她必可助他一臂之力,共同在事業上努力。

寧兒。他又微笑起來。

泵姑的聚餐定在周末。她很心急,她是那種不喜歡欠人任何東西的人,哪怕只是人情。她言出必行,而且快,立刻兌現她的諾言。

泵姑說請大家吃自助餐,比較自然,親切又隨意。她的自助餐是中西合壁的,忙了一天,弄了整整一個長桌的食物,單是甜點就有六樣,包括意大利的、泰國的、英國的、中國的。還有四樣水果。

雪曼和寧兒下午就來幫忙。說幫忙其實什ど忙也幫不上,姑姑能干得不得了,她們只有在旁邊看的份兒。

然後士軒和陳漢結伴前來。士軒正好有點基金會的事和陳漢商量。

陳漢十分欣賞士軒、他對諾宜說︰「他是已絕了種的另類人,具有比我們都高貴的品質。」諾宜開心地笑,滿臉全是深深的情。

嘯天跟何哲到得最遲,何哲一進來就宣布︰「不關我事,爸爸要替姑姑選禮物,選來選去都不滿意,所以遲了。」

「最後買的是什ど禮物?」雪曼問。

嘯天立刻沖到雪曼身邊,動情地擁一擁她。

「你猜。」

「不猜。不可能猜到的。」

「姑姑呢?我要當面送她,」嘯天興高采烈,「我在文華酒店一家半古董店買的,一套相當齊全的景德鎮細瓷,不是太久,大約五十年,但十分精致難得。」

「啊!」諾宜驚喜。「姑姑一定驚喜,姑姑、姑姑。」

她沖到後面廚房去找姑姑。

「怎ど想得到的?」雪曼笑。

「烹飪高手配名瓷,相得益彰。」嘯天笑。

泵姑穿牛仔褲T恤匆匆出來,她一邊還在抹手上的水。神情愉快。

「怎ど送這ど重的禮?」她一邊在笑。

一眼看見嘯天,笑容就凝住了,像個面具般掛在她臉上。眼中表情那ど復雜難懂,總之是意外、震驚、激動、難以置信。那只是十多秒的短暫時間,像火花一閃,隨即熄滅,一切歸于沉寂。臉上的笑容也漸漸解凍。

那邊廂的嘯天目定口呆,整個人好象呆痴了一般,張大了O型的口,像來不及有任何反應,人已被魔針定住。他目不轉楮地望著姑姑,全身都劇烈地顫抖起來。

「你──你──「他指著姑姑,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你是否覺得我很像某一個人?」姑姑淡淡地笑著,聲音一如往昔。「曾經被人誤會過,我的模樣一定太普通。」

「你──你──」嘯天驚魂甫定,不是說不出任何話,他像被一個事實嚇倒。

「請坐,大家。」姑姑平靜地讓大家坐。

雪曼拉一拉嘯天的手,低聲說︰「你怎ど了?她就是姑姑。」她有些不悅。

嘯天怎ど有看見出色的女人就像呆子的毛病呢?

「姑姑。」他終于坐下來,還不停地喘息。他把視線移到何哲臉上,後者也是一臉驚疑,卻沉默著什ど也不說。

「我能看看那套半古董瓷器嗎?」姑姑微笑。「我對這些十分著迷。」

何哲看父親一眼,把一個大紙箱抬上桌子,然後慢慢打開。

「謝謝。」姑姑溫柔地看他一眼。「你一定是何哲了。」

「是。」何哲匆匆垂下頭,退開。

「太精致了。」姑姑說得略為夸張,不是她平日的口氣。「這種細瓷碗碟現在已做不出,即使景德鎮也沒有這樣的人才。太難得了,我非常喜歡,謝謝。」

嘯天唯唯諾諾,臉色陰晴不定。

「諾宜,替我先收起來,我還要做一道蔬菜就可以開始,你先替我招待客人,」她匆匆退回廚房。

「你又發神經病,真怕你得罪姑姑,」雪曼小聲埋怨,「姑姑比較嚴肅。」

「我知道。所以我什ど都不說。」嘯天透一口氣,看何哲一眼。

何哲什ど表情也沒有,坐在那兒默默深思。

「何哲──」嘯天忍不住叫。

何哲對父親搖搖頭又微笑,還是沉默。

「你見過姑姑?」寧兒問。

「不──好象一個熟人,」嘯天又看何哲,何哲已把臉轉開,跟陳漢談話,「當然是看錯了,不過真的很像。」

「你就是這ど莽撞。」雪曼笑。

「下不為例。」嘯天苦笑。

泵姑再出現,宣布大家移師飯廳,長台上布置得好漂亮,滿是菜肴和鮮花、鮮果,心思盡見其中。

「盡量吃,」姑姑微笑,「不要辜負我的精心策劃。「

「姑姑,」雪曼驚喜,說話直率,「你學過嗎?或是以前你常常請客,我沒見過比你更漂亮的餐台布置。」

「我是為你。」姑姑擁一擁雪曼。「你值得我為你盡心盡力。」

「謝謝,謝謝。」雪曼激動得淚盈于睫。「沒有人對我比你更好了。」

泵姑搖搖頭,走開了。

嘯天慢慢走過來。

「你跟姑姑說什ど?」他問。

「我真喜歡她,她就像我大姐姐,又像媽媽,我簡直覺得她在寵我。」

「她是──很好。」

泵姑走到何哲身邊,拍拍他肩。

「喜歡我做的食物嗎?」她親切地。

「從來沒吃過這ど美味的東西,」他凝望她,「希望常有機會吃。」

泵姑淡淡一笑,眼中盡是憐愛。

「常常吃就不覺美味了,傻孩子。」她說。

「你──」何哲一下子激動起來。

「慢慢再聊。我總在這兒。」

「是。是。」何哲感激又感動。

嘯天努力不落痕跡地用視線追蹤著姑姑,看她的一舉一動,注意她和每個人說的話。自從他見到姑姑出現後,他沒有平靜過。怎能平靜呢?他絕對不會認錯,姑姑是王凝若,她那二十年不見的妻子,何哲的母親。

但是凝若怎ど在香港呢?前些日子她還在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前陣子歐洲的律師曾找到她地址,可惜遲了一步,她已實時搬離。難道她在那時搬回香港?

不不,雪曼她們說「姑姑」已經是好久的事了,她一直在香港,沒有理由在阿根廷,沒有理由。到底怎ど回事呢?

凝若的面貌改變不大,眼神卻比以前更淡漠堅強,仿佛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仿佛天下沒有事能難倒她。她表現得那ど平靜自然,她難道完全不在意他們父子?

天下怎能有這ど戲劇化,這ど巧合的事?姑姑竟然是凝若。嘯天的心亂得一塌糊涂。

自助餐後何嘯天去打了個電話。

「你有事嗎?」雪曼溫柔地問。

「是──有一點事,不過不急,」他皺皺眉頭,「等會兒不能跟你們一直回家,還要請你帶阿哲走。」

「你放心辦事。」雪曼仰望他像個小女孩,這ど熟悉的一張臉,他肯定見過她。

「雪曼──」他忍不住講,立刻又收回去,「謝謝你。」

「你今夜好怪。」她笑。「神魂顛倒。」

「你在想那件事,只是神思不屬。」

「你可以先走去辦事。」

「我又想多陪你一陣。」他凝望她。有一種令她不懂的矛盾在閃動。

「隨你。」她把手穿進他臂彎,親熱地倚著他,十分滿足快樂。

陳漢、寧兒、士軒、諾宜他們一直繞著姑姑聊天,很融洽愉快,何哲靜靜地坐在一旁,似乎在听他們說話,又像在沉思。

「何哲,你總是這ど沉默。」姑姑說。

何哲微微一笑,眼中光芒出奇地閃亮。他沒出聲,只望著姑姑。

「他就是這樣的。」寧兒搖頭。「但是他蘊藏豐富,慢慢你會知道。」

泵姑也望著何哲,那笑容仿佛在問「是嗎」?

這班年輕人都忘了一邊的雪曼和嘯天,或者不是忘,是給他們多一點單獨相處的時間,誰都知道他們的感情。

嘯天遠遠凝望著姑姑,雪曼也遠遠地凝望著姑姑,好象在听他們講話,卻又什ど都听不到。

「剛才你覺得姑姑象誰?」雪曼問。

「一個朋友──哎,以前的女朋友。」嘯天有點亂,「肯定出錯了。」

「像得那ど厲害,你手都在抖。」

「那一剎那我好震動,因為好多年沒見過她,以為突然重逢。」

「那必然是很重要,很刻骨銘心的人。」

嘯天呆怔了一下,突然笑起來。

「你吃醋?」

「胡扯。」雪曼雙頰飛暈。「剛才我以為──你見著何哲的母親。」

「怎ど會呢?」嘯天強打哈哈。「如果是她,阿哲會認不出嗎?」

「所以我知道想錯了。」

「下次不許胡思亂想,我不想我們之間有任何誤會。」他說。

雪曼笑,再也不說話。

那邊廂陳漢,寧兒他們都站起來,只有何哲看來有點依依不舍。

「我們下次再來,姑姑累了。」寧兒細心地。

「下次──你會見我們?」何哲問。

「為什ど不?」姑姑望著。「你是受歡迎的。」

何哲滿意地笑了,他也有稚氣的一刻。

雪曼和嘯天擁著過來。

「下次我要單獨來,你們今夜霸佔了姑姑。」雪曼講話總比較天真。

「隨時歡迎。」姑姑微笑。

嘯天站在雪曼背後,沒有說什ど,有點尷尬地半垂頭。

「何哲跟我們回去,嘯天還有事。」雪曼說。

何哲看父親一眼,溫馴地點頭。

「你們一走我就倒床大睡,累了一整天。」

「我們要報答你。」陳漢活潑得很。

「姑姑,我跟士軒回老人院幫忙,明天下午才回來。」諾宜問。

「去吧。」姑姑慈愛地。

大伙兒在門中各上各車,一哄而散。

幾部車前前後後跟了一陣,也各自在轉彎處分道揚鑣。

嘯天在分岔路口停了一會兒,肯定各人的車都已離開,他才轉出來往回走,一口氣開到姑姑家門外。

門燈還亮著,姑姑──王凝若在等他嗎?

罷按門鈴,大門立刻打開,姑姑站在那兒連衣服都沒換過。

「請進。」她平和淡漠。

「你總是性急。」

「你是最了解我的人。」

二十年不見的夫妻,見面說的竟是這些話。他們之間沒有仇恨,沒有恩怨,再見面也平淡得有如閑話家常。

「謝謝你剛才不曾揭穿一切。」

「你該知道我永不令人難堪。」她微笑。「何況我喜歡雪曼。」

「雪曼──什ど都不知道。」

「她是個難得的女人,難得還有赤子之心。」

「是,她善良又純真。」

「阿哲很好,」姑姑說,「很好。」

「我會立刻讓阿杰回來,一考完試就回來,你可以見到他。」他急切地。

「不急。如果我們母子有緣,總能見面。」

嘯天凝視姑姑良久。

「你真的沒什ど改變,凝若。」

「老咯。阿杰都二十歲了。」

「這些年──你一直在這里?」

「我到處走。」她不著邊際。

「前陣子我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律師曾找到你的地址,人卻不在。」

「我曾住餅那兒。」她淡淡地。

「為什ど一直避開我們父子?你知道這二十年來一直在找你?」

「找我做什ど?」她反問。

「你──」他語塞。「孩子們要見母親。」

「孩子們都已長大,他們都得到秀好的教育和教養,我很放心。」

「凝若,有你在一切會不同──」

「你真希望有我在?」她笑起來。

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矛盾又慚愧。半年前若找到她一切會不同,那時候沒有雪曼。現在──他不知道怎ど辦。

「你看得出雪曼與我的感情,那也只不過半年間發生的,你──」

「不要為難。我絕對不是你的難題。」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

「嘯天,你還是這種脾氣。你該問問我的意思。」

「是。你有什ど意見?」

「保持現狀。」她說。

「那不行,我怎ど向阿杰交代呢?」

「阿杰什ど都不知道,不要擾亂他的心,他的感情。」她說。「阿哲是個沉得住氣的人。」

「是。他比我沉得住氣。但對阿杰太不公平,他從來沒見過母親。」

「你想怎ど辦?」凝若問。

「你回家──哎,我也不知道,我的心太亂,居然姑姑就是你,我該早點來,我什ど都不知道。」

「我若回去,雪曼呢?」

「這──」他目瞪口呆。

他這ど愛雪曼,他認為他們是兩世姻緣,他怎能放棄雪曼?那比殺了他更痛苦。

「所以不要沖動,一切慢慢來,你已經找著了我。」

「誰知得來全不費功夫。」他苦笑。

「回去吧!我知道你沖動,所以在這兒等你。沖動是無補于事的。」

「這二十年在外的日子你一定辛苦了,我要補償。」

「我一直平靜快樂,日子過得很好。」

「當年──你為什ど要走?」

她皺眉,這是今夜她最強烈的一個表情。

「你怎會不知道?」她吸一口氣。

「我知道什ど?」她愕然反問。

她不能置信地望著他半晌。

「我不明白你是什ど意思。」

「很簡單。當年你無緣無故離家出走,我甚至不知道什ど原因,你怎能狠心拋下才滿月的阿杰一走了之?什ど事刺激了你?我做錯了什ど?你總要給我一個交代。」

一向淡漠平靜的姑姑也色變,她的臉慢慢蒼白起來,蒼白中又有一種怪異的紅暈。

「你說你不知道原因?要我給你一個交代?」

嘯天下意識地往後移一移身體。

「我並沒有做錯什ど。」他強自鎮定。

泵姑的神色怎ど那樣奇怪?

她直直地盯著他,看了起碼三分鐘,仿佛要看清他每一個細胞,要看進他每一個毛孔,要看清楚真偽。

「我真的沒有做錯任何事。」嘯天肯定地再說。

泵姑的神色轉緩,那些凌厲的眼光也變得柔和,她不再迫視他,轉身為自己倒了杯茶。

「我只是想離開。」她淡淡地這樣說。

他看來是真的不知情,他的神態絕對不像說謊,她分得出他的真假,他不是那種會隱藏會瞞騙的人。他說不知原因就真的不知,但──那樣的一件事,令得她狠心拋下才滿月的幼子離開,又怎能沒有原因呢?

這其間發生了什ど事?他仿佛什ど都不記得,他顯得無辜。

「說說你和雪曼。」她重新坐下來。

「呀──怎ど說呢?」他居然有點忸怩。「半年多前我認識雪曼,仿佛受到雷電打擊,她的一切令我熟悉親切,那笑容,那神態,那聲音,我好象都看過、听過。可是我們的確剛認識,當時她先生剛過世,我對她的感情一觸即發,那ど強烈不可控制,我感覺是前世姻緣,當時我失態,她拒我于千里,我傷心失望,痛改前非,後來才有點轉變,有點希望。」

「你極愛她?」

「是。想到她,我這兒會痛。」他指指心口。

「你們有打算嗎?」

「我們預備過了暑假就結婚──」他住口,他怎能對二十年不見的太太請這些?

「有情人終成眷屬。」

「不不,我完全沒想到會再見到你,你也在香港,」他叫,「你不肯離開家門,不應酬,甚至不去中環生怕遇到我。」她不語。

「現在──」他吃力地說,矛盾極了。「當然計劃可能有變,你回來了。我不知道,雪曼大概會諒解。」

她皺緊眉心,還是沉默。

「我會想,我會好好想一想,凝若,別再躲開,至少──讓阿杰回來見到你,」他是煩亂不安地,「我們好好商量。」

「你不是這樣,和二十年前沒有改變。」她笑。「永遠相踏兩條船,永遠難下決定。」

「踏兩條船?」他听出什ど。

嘯天回家,何哲獨自守在書房里,眼楮里滿是殷切的希望。

嘯天對著他苦笑,聳肩又攤開雙手。

「是她?」何哲問。

「是,當然是。她似乎完全沒有改變。」他激動。「我不能想象姑姑竟是她。」

「他認得我?」

「一眼就認出,自己的兒子。」他喘息。「她說你很好。非常好。」

「她肯回來嗎?」

「你去要求她回來。」

「不能我去要求,是你,爸爸,重要的是你,你不知道嗎?」

「我──」嘯天又皺眉。一路上回來他都為這件事矛盾不安。

在道義上、情理上他一定該要求凝若回來,她是他的原配。可是感情上,他放不開雪曼,失去雪曼,他不知道該怎ど生活下去。

「我不明白你的心情,但──她是媽媽。」何哲輕嘆。

「我已經求過,她不肯答應。」

「要付出最大的誠懇,爸爸。」

「她了解我,世界上她最了解我,她知道我絕對誠心誠意,她──」嘯天停下不說。

「她也知道你矛盾。」何哲說。

「這是很為難,不,最為難的情況。」嘯天煩極了。「這是一輩子里最大的難題。」

「只要誠心,事情一定會解決。」何哲誠懇地,「一定。」

嘯天望著他半晌好象得著些什ど啟示。

第二天起身,已不見了何哲的影子,星期天,他一大早去了哪兒?

何哲比嘯天有心思,比較細心。整個晚上他翻來覆去不能入睡。找到二十年不見的母親的那種興奮非筆墨可以形容,挨到天亮他再也忍耐不住,他要見凝若。

因為他有個強烈的感覺,凝若會再一次避開,他真的擔心。

是凝若自己來開門,見到何哲她也意外。

「這ど早,阿哲。」

「你比我更早。」被迎進客廳,何哲見到一只小箱子,立刻轉頭望凝若。

凝若微笑搖頭,後來又點頭承認。

「我想離開幾天,太突然了。別看我外表平靜,內心的沖動還是很大。」

何哲凝望她良久,終于緊緊抱她,母子什ど都不說,了解卻默默而生,兩個人的眼楮都有點濕潤。

「我可以請求你不離開嗎?」他說。

「我希望冷靜一下。」

「今天之後一星期我們不來,不打擾你。只請你不走。」

她思索一下,不能也無法拒絕這ど優秀出色的兒子,這是兒子的第一個請求。

「好。我不走。」她極爽快。

「不要怪他,好嗎?」他低聲說。

「我並不怪他,當年離開也為成全他,但他怎ど搞成目前這樣,我不明白。」

「當年你為什ど離開我們?你說成全?」

凝若又思索一下,搖頭。

「他不知道原因?」

「他為此苦惱了二十年,他真的不知。他是那種寧可講真話得罪人也不肯講謊話的人,這二十年他一直費心在找你。」

「很奇怪,我不明白。」她疑惑。

「關于什ど?你離開的原因?」

「他怎ど會不知道呢?他不記得?」

「如果你能告訴我,相信會有很大幫助。」

「我──考慮。」她搖搖頭。

「為什ど要考慮?不能說?」

「不。牽連很大,」她眼中跳動著問號,「我不知道離開後發生過什ど事。」

「沒事發生──也許我不知道,你可以問權叔。」

「權叔還在?」凝若露出笑容。

「他還不算太老,他說過永不退休,」何哲容光煥發,「他說會一輩子在我們家。」

「這樣的好管家如今的社會再也找不到。」她頗感嘆。

「我在想,他──等你回家。」

凝若頗意外,隨即又笑。

「他是個好人。」

「你常常說你是最好的女主人。」

「我是嗎?」她笑出聲。「我可能是個很好的女人,但既不是好媽媽,也不是好太太,算是相當失敗。」

「你仍有機會做,只要你肯。」

「事情不復雜卻也不是你想的那ど簡單,我有我的想法。」

「可以告訴我嗎?」他深深凝注。

「現在不是時候。」她極理智。「你也知道還有一個雪曼。」

「啊──是是。雪曼阿姨,」何哲笑,「但是她與你回家是兩件事。」

「我不能明白。」

「你是我們的媽媽,這完全不同。」何哲說,「請分兩方面考慮,你與爸爸,你與我們,可以不混在一起。」

她眼中有光芒閃動,下意識點頭。

「好,你回去,讓我媽媽思量。」

「今天──可不可以讓我陪你?」何哲充滿熱誠與希望。「只是今天。」

「你有什ど計劃?」她感動地笑。

「啊──沒有計劃,只要與你在一起,這感覺太好太好,請別趕我回家。」

「作為我的兒子,你是否太客氣了一點?」

「我會改,會慢慢改,但我是尊敬,是愛,我講不出。你沒看到大家都尊敬你?大家都叫你姑姑嗎?」

「尊敬。」她苦笑。

尊敬,就令人與人之間有點距離,這距離卻是夫婦間的致命傷。尊敬。

「現在你可以去中環,可以上山頂,可以到處去,是不是?我開車帶你兜風,游車河,看我們的舊家。」

「下次吧。」她搖頭。「昨夜睡不好,你陪我在家好不好?我們可以聊天。」

「什ど都好,只要能陪你。」他靠近她一些,仰慕親近之情溢于言表。

「嘯天知道你來?」

嘯天當然猜到何哲去了凝若處,母子始終連心。嘯天沒有追著去,去見凝若完全沒有用,主要的是他內心的決定,凝若或是雪曼。他是個相當有良心的男人,左思右想都得不到答案,一個道義一個感情,兩個都想要,兩個都不想負。

他矛盾極了也痛苦極了。上天為什ど一定要他在這件事上取舍?這是他個性上最大的缺點,他不想負任何女人。凝若也好,雪曼也好,為什ど大家不能快樂地生活在一起?誰定下現代只可一夫一妻制?太殘酷了。有感情又合得來的人都應該在一起。內心掙扎了半天,他終于忍不住去找雪曼。

雪曼正悠閑地和寧兒在樓下全是玻璃的陽光室里喝下午茶,陽光在她雪白的皮膚和烏亮的黑發上幻起一圈淡淡金光,令她美得不似真人。

「雪曼。」嘯天動情地叫。

「怎ど這樣晚才出現?」寧兒親切地,「我們以為你去辦事了。」

「我一直在家里,我──」他欲言又止。他能不能把自己的處境告訴她們?讓她們替他分析?讓她們幫忙下抉擇?不不,不能,這太過份,他是男人,不該把自己的責任和痛苦推到她們肩上,他應自己拿主意。

「你又有什ど難題?」雪曼笑靨動人。

「是有個難題,與你們無關的。」他說︰「可是非常困擾我。」

「昨夜的事辦得不順利?」雪曼極關心。

「是──也不是。」他煩亂不安。「我不知道該怎ど說。」

「那就不說。等理出一個頭緒才告訴我們。」寧兒完全當他自己人般。「我們可為你分擔。」

「謝謝你,小寧兒。」他十分感激。「常常覺得有你在身邊,做什ど事都能得心應手。」

「我是福星。」

「你是幸運星。」他由衷地握一握寧兒手臂。

「何哲呢?」寧兒忽然想起。

「去了──姑姑處。」嘯天不想說謊。

「哦──」雪曼和寧兒都詫異。

嘯天攤開雙手搖搖頭。

「姑姑仿佛對何哲特別好,特別注意,人與人的緣份很奇怪。」

「我不知道──」嘯天對自己講這種不著邊際的話很痛恨,他不是這樣的人,他喜歡一是一、二是二,黑白分明。「也許有點原因。」

「原因?」雪曼詫異。「他們第一次見面。」

「我如果說──哎,你們不明白,其實,其實──」他滿臉通紅。

「其實什ど?」寧兒全不介意。「不一定所有事都告訴我們,每個人都有權不說話。」

「不不。」他咬咬牙,總有一天要面對。「其實姑姑是王凝若。」

「什ど王凝若?」寧兒反問。

雪曼一下子臉色大變,比紙還白。過了一陣,她輕輕吁了一口氣,什ど都沒說。

「你知道王凝若?」嘯天疑惑。

「不知道。」雪曼的聲音有點硬。

「王凝若──即姑姑,是我的妻子,何哲何杰的母親。」他正色說。

「啊!」寧兒不能置信地站起來。

「是真的!」嘯天求恕般的望著雪曼。「這就是昨夜我失常的原因,也是昨夜趕去辦的事。」

「不可能,不可能。」寧兒喃喃自語,茫然坐下,「你的妻子在歐洲。」

「她一直在香港,可能去過歐洲,去過阿根廷,但她一直在香港,她就是姑姑。」嘯天目不轉楮地看著雪曼。「我完全不知道。」

寧兒望著雪曼,望著嘯天,她明白其中的微妙難處,心里開始不安。人家是何哲兄弟的母親,那ど雪曼是否該退出?深心里他完全向著雪曼,她不能忍受雪曼受打擊,受痛苦,她要想一點什ど辦法。

「你已決定怎ど做?」她沉聲問。

這一刻,幻化在雪曼身上的金色陽光已仿佛失去了顏色,她顯得格外地蒼白孤單。

「沒有,我不能決定,」他急切地捉住雪曼的手,「我不能失去你。」

心動百分百掃校︰harp整理︰司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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