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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費猜疑 第4章(2)

「你相信她的話嗎?」

問話的人負手站在府內佔地遼闊的人工湖畔,眼望著青藍色的湖水,雙眉緊蹙,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冰冷凝肅。

然而,听話的那個人卻一徑坐在石凳上,雙手托腮,兀自沉浸于自己的思緒里,苦苦思索。

怎麼會這樣呢?

那個人體質為什麼會那樣特別?那麼重的迷藥,怎麼會對她全無作用?

為什麼?

為什麼?

久等不到回應,謝慕駿萬分不耐地扭轉頭來,見到呆怔的司徒聞鈴,面頰狠狠抽搐了兩下。

這丫頭,總是那樣讓人恨也不是愛也不是。

一會兒傻得可笑,一會兒又冷淡得拒人于千里,更有甚者,竟然徹底將他漠視到底。

在她之前,還沒有哪個女人敢在他說話的時候閃神呢。

她,是第一個!

雖然那瘋女人曾說她喜歡他,但,那個女人說的話,又怎麼能相信?

他可不認為,一個女人會在自己喜歡的男人面前一再閃神。

「喂!」他蹙眉。

她還是毫無反應。

他只得轉身,邁步走近。

石桌上傾下來大半陰影,遮蔽了明亮的月光,司徒聞鈴微微蹙眉,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

「嗄?」過于逼近的男性俊顏讓她嚇了一跳,直覺撫上怦怦亂跳的胸口,「你干嗎?」清靈眸子戒備地瞪圓。

他哼笑,「回神了?」

「你……男女有別,下次叫人不要靠這麼近!」她視線下移,極力把心思放在他胸前的紐扣上,然而粉頰卻不爭氣地飛上兩朵紅雲。

敝了!她的心跳好端端的急促個什麼勁呀?

「好啊,下次我叫你的時候,只要你別再發呆就行。」他薄唇漾笑,意猶未盡似的,食指故意輕觸她低垂的眼皮,嚇得她急忙揮手,趕蒼蠅似的。

怦怦!怦怦!

「你剛剛在想什麼?」食指被她揮開了,他無所謂地在她的對面坐下來,漫不經心地問。

司徒聞鈴有些氣惱地別過臉去,明顯地不想理這個太過隨便的人。

「嗯?又發呆?」懶洋洋的聲音,卻足具威脅力。

司徒聞鈴畢竟年輕,又是姑娘家,面子里子都薄,心里雖然惱恨,卻終究怕他果真又有什麼輕薄舉止,只得忿忿然地拉回視線,「未知四少爺有何吩咐?」

「我問你剛剛在想什麼?」他好興致地重復一句。

「謝府里的下人難道連想法都要一一向主人報告?」

「那倒不用。」

她抿唇,瞪著他,不語。

他聳聳肩,「好吧,那我總可以就剛才慕澄說的那些話語,向你討個建議吧?」他口氣過于委婉,她一時反應不過來,直到他的食指再度覆上她的眼皮,才嚇得她差點彈跳起來。

「那麼喜歡發呆啊!」他再度哼笑。

她氣急敗壞,「你就那麼喜歡動手動腳啊?」

他正色,思索良久,才搖了搖頭,「不是。」

他容色正經,口吻嚴肅,讓她一時哭笑不得。

而且,他說不是,那又是什麼意思呢?他不喜歡動手動腳,卻又偏偏老是招惹她,這……又是為了什麼?

眼看著那個丫頭眼色持續恍惚,完全不像其他女人那樣,看到他就像螞蟻看到蜜糖。雖然那感覺讓他一度很厭煩,但此刻,面對著感官遲鈍的司徒聞鈴,謝慕駿卻自覺沮喪得像很有把握卻輸掉比武的劍客。他承認,在她面前,他變得好似不是自己了,竟然一點吸引力也無。

一點點淡淡的失落感充塞于胸臆間,不多,真的只是一點點,但已讓他感到郁悶。

食指改為輕叩桌面,他淡淡說道︰「你也累了,早些歇著去吧,明日一早,我派人去報官。」

「報官?」司徒聞鈴愕然回神。

「不然,你有更好的建議?」俊眸微眯,看來,還是那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更有吸引力啊。

「為什麼要報官呢?那並不是她的錯呀。」

「你相信那個女人的話?」

她遲疑一會兒,認真道︰「我不是相信她的話,我是相信醫者的直覺。」

「醫者?」他斜眼睨她。

她漲紅臉,尷尬地避開他的視線,低聲說︰「是女人的直覺。」

「我還差點以為本朝終于出了一位女大夫呢。」他放肆大笑。

她咬住唇瓣,神色之間卻慢慢平靜下來。

金碧皇朝建朝幾百年,的確不曾有過女子行醫的先例,但這就那麼好笑嗎?

幼稚!

她心里頗不以為然。

謝慕駿笑著笑著,便有些詫異,揚眉瞅著她,「我要的不是直覺,而是理由。難道你以為,我會僅僅只憑你的直覺就相信那個女人的胡言亂語?」

「不,你相信的不應該是我的直覺,而是,你不能冒險。」

他一愣,「為什麼?」

司徒聞鈴微微一笑,「因為,你也不能確定,這個胡言亂語的女人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謝慕澄。」

話音還未落,幾乎是立刻的,謝慕駿再度揚聲大笑,「小丫頭,不要隨便臆測別人的心思,你沒有透視眼,也不會讀心術,說出來只會暴露你的無知。」

清妍小臉驀地白了一下,但,那雙靈靈水眸卻帶著執意的堅定,直直瞅著他,害他一個莫名其妙的恍神搭上心跳加速了。

這丫頭維護那個女人的模樣,竟那麼那麼像他自己。

只不過,他們維護的人,一個是真,一個是假。

她以為他看不出來那個女人是假的嗎?雖然她和慕澄長相一樣,但性子卻完全不同。畢竟,他和慕澄是一母雙胞的孿生子呀!

笑容里微微透出一些落寞苦澀的意味,毫無準備的,他竟然月兌口而出︰「你只知慕澄患有失心瘋,卻不知道她是如何患病的吧?」

話才出口,連他自個兒都嚇了一跳。

怎麼會說?為什麼要說?

那件事,那件往事,已經過去那麼多年,為了隱藏這個秘密,府內下人換過一批又一批,才讓他總是記不住丫頭小廝的長相名字。

這個丫頭,更應該是新來沒多久的吧?

他為什麼要對她提起?

然而,在他駭然怔住的同時,卻又發現,說下去並不難,那些對于他來說,深切自責著,難以啟齒的往事,對她說出來,其實並不難。

「你沒有見過從前的慕澄,你不知道,在她沒有患病之前,是一個多麼討人喜愛的女孩,她文靜、乖巧,愛靜卻並不憂郁,她尤其喜歡笑,笑起來的時候,百花為之羞顏……」他靜靜訴說,覷著明月的黑眸溫柔而感傷,那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幽幽蕩在皎白的月色里,連月光都仿佛突然暗了一下。

「慕澄出生比我早一點點,她排行第三,我是老四,而我卻從不肯喊她一聲姐姐……」如今想來,他是多麼幼稚,「她卻從來不曾惱我,即便總是被我捉弄,她也只是無奈地瞅著我,笑說,慕駿,你該怎麼辦呢?你這樣子淘氣,將來被你喜歡上的女孩,該用多大的耐心等待你成長呢?」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滑過她的眼。讓她的心沒來由地亂了節拍。

但,被他喜歡上的女孩子,關她何事?關她何事呢?

他會看她,是湊巧的吧?

是湊巧而已。

她這樣告訴自己,手指在石桌下緊緊絞著衣襟。

「慕澄幾乎不曾獨自出過門,唯一的一次,是去軍營為父親送她親手做的冬衣,那一次,讓她遇上聶行風。」嗓音驀地一冷。

「聶行風?」司徒聞鈴困惑地重復一句。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你認識他?」謝慕駿眯眸。

她偏首想了一想,還是搖了搖頭,畢竟,丹霞山是那麼偏僻呀。

或許,是她記錯了吧?

冷冷地哼了一聲,謝慕駿語帶冷誚地道︰「天下賊匪之首,沒听過他的名字的人還真是不多,」頓一下,「只不過,那個時候,他並不叫聶行風。」

對著月光的俊顏,忽然露齒一笑,讓她的心陡然打了一個寒顫。

原來,是天下賊匪之首啊,難怪她覺得耳熟,應該是曾在山下小鎮的通告欄上看過無數次了吧?

隱隱地,她覺得這並不是一個輕松的故事。

丙然——

「那個時候,他只是父親軍營里一個面目模糊的小兵,若不是慕澄愛上他,我們誰都不會注意到他。」

「後來呢?」她心頭一緊。

「後來?後來自然是被娘親知道了,第一次狠狠地教訓了慕澄,然後將她關起來,日夜輪流派人監視,並且,開始積極籌備她的婚事。」

王府千金與平凡小兵相戀,這種結局可想而知。

「慕澄日日哭泣,死活不肯嫁人。某一夜,我偷偷前去看她,她已不哭不鬧,神情隱忍堅定。她說,那個人一定會來帶她走,他不會丟下她一個人。她對他,從未有過懷疑。我再也看不下去,于是,我去求母親,我知道,就算那個小兵肯冒著危險前來,如果母親不肯放手,他們還是沒有辦法逃走。我沒有想到,母親會答應得那麼爽快,她說,後日,她會陪爹去丹霞山探訪一位故人,我可以去把這個消息告訴那個人,如果他有膽子來,就帶走慕澄吧。我听了,極為開心,馬上跑去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慕澄。」

丹霞山?

筆人?

司徒聞鈴苦笑。

在她的記憶里,父親去世之前,王爺從未曾與王妃一起出現在丹霞山過。

所以,他們沒有去丹霞山,這一定是一個陰謀。

「我們一起激動地等待。那一天,很快就到來了,府里如往常一樣平靜。我在‘落雪軒’外等了很久,沒有見到他,我以為他膽小不敢來,便自己打暈守衛,偷偷將慕澄帶了出來。我本來打算先將慕澄安頓在客棧,然後自己去軍營找那名小兵,誰知,剛出府門,便有父親的近身侍衛急急奔回來,說父親遇刺,身受重傷。」

司徒聞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們嚇了一跳,搶過馬匹,慌忙騎馬出城,到了未明湖畔,遠遠的,已可看到盔甲鮮明、整齊肅穆的大隊人馬。那時候,我已預感到不妙,母親對我說的,輕車小路,探訪故人,絕不會是這樣的,這分明是一個陷阱。我心頭跳得飛快,想要拉住慕澄,可她好像也有預感一樣,不顧一切地打馬沖入隊伍……」

心驀地一痛。

她望著他的眼楮,天上明月,仿佛斷成兩半,跌落黝暗潭底。

他繼續往下說︰「那一刻,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楮。」

即便過了這麼久,如今想起,那種痛苦與懊悔的感覺依然如昨,強烈得令他呼吸困頓,「我看著被太醫團團圍住、昏迷不醒的父親,看著倒在血泊之中,渾身插滿箭簇,被插得像一只刺蝟的小兵。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那個小兵一點也不普通,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聶行風,令所有衙役捕頭們大為頭痛的賊匪!我無法相信,我不知道我在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是我告訴他,今日父親會帶著母親出外訪友,輕裝簡從,怡然自得,然而其實卻是重兵環伺,天羅地網。同樣,也是我告訴慕澄,我會將她親手交給她的心上人,看著他們遠走高飛。但事實卻是,我親手將她推至那個人的尸體邊。」他邊說邊笑,自嘲的、涼薄的笑容,打碎了他臉上那種總是滿不在乎、玩世不恭的面具,內里一個真實的他,其實……不過是個被人利用的傻子!

他多傻!對不對?

是他讓慕澄親眼目睹了那麼殘忍的一幕,是他自作聰明,是他是他都是他的錯!

重新翻檢傷口,才發覺那些痛楚的感覺,一點都沒有消失,傷口仍然在那里,以為結了痂,而其實,只是被刻意忽略了而已。

那里,仍然在淌血,一直不曾停過……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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