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公主別逞強 第7章(1)

白色裘皮大衣被輕輕褪了下來,謝慕白暗嘆一聲,在身後幫她接住,搭到屏風上。

她走到桌邊坐下來,拿起桌上的茶壺,探手試溫,她還沒開口,他已趕緊接過來,「我去換一壺。」轉身便走。

她瞧著他的背影,眼中復雜之色一閃而過。至那日宮燈事件之後,他在她面前就一直是這個樣子,進退有據,委曲求全。他是要她抓不住他的把柄麼?這就是他所要的——相處模式?她兩臂擱在圓桌上,手托下巴,唇邊泛起不可捉模的冷笑。

房門開了又關了,又開,又關,謝慕白頎長英俊的身影再度出現在她的視線里,手上托著細白砂壺,連走路的姿勢都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她心里沒來由地升起一股怒意,「坐下來。」

「嗯?」他愕然抬眸。

她有多久不曾主動跟他說過話了?心里雖有疑惑,但他還是非常听話地坐了下來。不要當她是自己喜歡的女子,當她是高高在上的菩薩好了。他如此安慰自己。

「我是老虎?」她挑眉看他。

「不,你不是。」她沒開口吩咐,那茶壺便仍然捧在他的手上。

她按捺住脾氣,略帶嘲諷地道︰「那麼,是大學士你轉了性子?」

謝慕白苦笑。「是。」

他的回答顯然出乎她意料之外,愣怔片刻。

「謝某以往生性孟浪,冒犯公主之處,還望公主大人大量,寬宥則個。」

她面色一冷,「這麼說,你現在就不會再孟浪,不會再冒犯本宮了麼?」

「是。」

「你以後準備一輩子就這麼是來是去地做個听話的奴才了?」她語聲尖銳,刮痛他的心。

「奴才或者是駙馬,在公主眼里有區別嗎?」

「大膽!」珂珂一怒而起,「你敢質疑本宮?」她又氣又恨,臉頰燒得通紅,在燭火映照之下,看起來更是明艷照人。

他澀澀一笑,「公主還要喝茶嗎?」看樣子,再這樣說下去,他少不免還得去添一次熱茶。

珂珂下巴一揚,瞪著他,似是想把他看透。

他便一動不動地站著,任她看個仔細。

這不是她所認識的謝慕白呀!謗本不是!

她又失望,又懊惱,衣袖一甩,咬牙道︰「過來伺候本宮更衣。」

他手一抖,熱茶溢出壺蓋,燙到手指,他趕緊擱下茶壺,壺與蓋之間輕輕磕踫一下,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她得意地睨著他。

無力感迅速蔓延,謝慕白內心長嘆,緩緩踱至她的身前。

老實說,從新婚之夜那一場鬧劇過後,他們還從未同房入眠過。今夜,身在皇宮,要想分房而居,根本是不可能的妄想。唉,看來,今夜肯定會是一個難熬的無眠之夜了。

「公主……」他硬著頭皮。

她微微一笑,命令︰「夫君,你可以喊我娘子,或者是珂珂。」

她笑起來的時候,眉梢含春,唇角微揚,淡化了臉上壓抑的怒氣,看來如春風解凍,綠水化柔。

他無力招架,心跳加劇,並且懊惱地發現自己一面對她的笑臉,就無法移開視線,更別提與她保持距離了。

避無可避,只能深深地吸一口氣,雙手平舉,解開淡紫夾襖上的金絲盤紐。一顆,兩顆,三顆……他手指微顫,一股獨屬于女子的馨香撲入不設防的鼻端,讓他心神蕩漾,血脈賁張。他無法否認,只要一接近她、踫觸她,他一向引以為傲的聰明機智便全面潰敗,不堪一擊。

此刻,身份地位、理智距離全不重要了,眼前只剩下最最原始的渴望與心悸。

這個女人,她原是……原是他的妻啊!

他用力閉了下眼楮,陡然轉身,「我去喚宮女進來。」

「你?」銀牙咬碎,她多不可置信,這人……這人……剛剛明明……明明不是?

可他,他居然還是轉身而去。

難道,在他的眼里,她真的一點吸引力也無?

月走星移,夜更深了。

金珂珂卻了無睡意。

暖閣里燃了香,煙氣繚繞,如蘭似麝,听太醫說可以安神助眠,然而,此刻,她卻反覺憋悶難受。

輕輕推開隔扇,套房外面黑  的,什麼都看不見。

一股帶著涼意的冷空氣灌入肺腑,她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

夜涼,不是如水,是如冰呵。

緊抿的唇線不悅地下沉,黑亮眼珠緩緩轉動,瞄到案前錦榻上蜷縮的身影,那一瞬,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似的,撕裂般刺痛。

他啊他,是寧願避她如蛇蠍麼?

他不肯親近的意願表現得那麼明顯,是為了他的霽雪兒麼?

她記得,他曾經那麼委婉地告訴過她,人生在世,不是每個意願都能夠實現。那麼,他所未能實現的意願,難道僅僅只是當年無法習武的遺憾?

會不會因為她的強行介入,而使他錯失如花美眷?

他要告訴她的,其實原是這些,對嗎?

珂珂赤腳踩著冰涼的地面,陣陣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身體越難以忍受,對他的恨意便越加深了幾分。

他寧願忍受這些難受,都不願意向她低頭?

在此之前,他不是已執意做一個唯唯諾諾,言听計從的應聲蟲了麼?

怎麼,她只不過要他伺候更衣,他便好像受到莫大屈辱似的,一聲不吭,逃難般離去。徘徊經久,大概以為她睡著了才折返回來,回來之後,更連看都不曾看她一眼,自己躺到暖閣外面的錦榻之上,沉沉睡去。

他居然還睡得著?

珂珂握緊手指,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

她知道,若這里不是皇宮,若他不是怕人多嘴雜鬧出不必要的麻煩,他連跟她同處一室都不會願意。

即便是一個在暖閣之外,一個在暖閣之內,即便如此。

謝慕白其實並不若珂珂想象中睡得那麼安穩。

走近了,珂珂才發現,他氣息急促,濃眉深鎖,牙關繃緊,臉色蒼白。

她嚇了一跳,伸指撫觸他的額頭。

還好,沒有發燒!

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傻瓜!」嘴里埋怨著,腳步卻不停,急忙轉身走進暖閣,吃力地將暖爐抬起,挪到他的身邊。

火光映上他蒼白的臉龐,照亮他緊蹙的眉眼。他的臉龐略見清瘦,與她初見他時的倜儻跳完全不同。

憂傷和無力的感覺襲上心頭,是否,她的堅持對他而言,只是一種折磨?

然而,這並不是她的初衷。對他,她只是無法做到徹底的決絕而已。她沒法像他一樣,對感情,收放自如。

一聲低低的嘆息,聲音還未逸出唇邊,嘴巴立刻被人捂住。珂珂瞪大了眼,望著突然翻身坐起的謝慕白。

「噓。」他壓低聲音,一手攬住她的腰,動作輕巧地翻身上了暖閣內的床榻,華帳低垂,瑞腦涎香。

罷剛躺定,寢宮的門便被輕輕推開了。暗影晃動,一道人影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在暖閣外面停頓了一下,又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四周再度安靜下來,黑暗徹底籠罩了他們。珂珂睜大了眼楮,什麼都看不見,可身體的感覺卻分外敏銳。

「你、可以把手拿……開了。」她心髒狂跳,鼻息短促,稍稍一張口,便可感覺到一股子獨屬于男性的氣味灌入鼻腔,沖入肺腑。溫溫的,暖暖的,引起一陣詭異的騷動。

她用力屏住呼吸,仿佛是過了好久好久,那只覆在她腰際的大掌仍然沒有挪開的意思。她心思混亂,糾結如麻,一時又听得自己心音如鼓,敲碎這沉寂暗夜。

這人……這人到底吃錯了什麼藥?他、難道他剛才一直都是醒著的?她吃力搬動暖爐的樣子是不是也點滴落入他的眼里?心中一點火星激辣地噴射出來,迅速染紅了整個顏面。丟人!丟死人了!

她咬著牙齒,嗓音發顫,「你、你給我下去!」

他的手臂大咧咧地攬在她的腰上,結實的胸膛緊依著她僅著單衣的胸月復,雙腿交疊。他陽剛的氣息噴在她燙熱的頰上,她身軀輕顫,兩腿發軟,熱氣騰竄而起,侵入四肢百骸。

「謝慕白!」

她喘一口氣,大聲喊。

他一聲不吭。

珂珂又羞又氣,他怎能?怎能這樣耍賴欺負人?

一股悶氣涌上來,她掌心蓄力,用力推出去。隨著一聲悶哼,謝慕白整個人倒飛出去,「砰」的一聲,腦袋撞上暖閣上邊的橫眉,然後再軟軟地撲跌在地。

珂珂先是一愣,爾後嚇了老大一跳。

他、他怎麼似乎一點準備都沒有?

跋緊模到帳邊的火折,點燃紗罩宮燈,定楮一看……

哇呀!只見他滿手鮮血,額頭上破了一個洞,血汩汩地流個不停,雪白長衫污了道道血痕,樣子看起來可怖又滑稽。

「我是不是又流血了?」謝慕白張一張眼,說得有氣無力。

「呃?嗯……我去宣太醫。」她滿心驚惶,再度赤腳跳下床,奔到寢宮門口。

「你是想證實皇後的懷疑麼?」

手指已觸到門扉,她才顧不了那麼多,母後懷疑便懷疑,她和他……本來……就不和睦。

謝慕白忍痛喘了一口氣,「剛剛皇後娘娘才打發太監過來查看過,這會兒怕是好不容易才安下心來,你又鬧得滿城風雨,若是娘娘查問傷從何來,你準備如何回答?」

「我……我說……」珂珂臉色發白。

母後雖然疼她沒錯,但,若知她半夜將夫君踹下床,一頓責罵肯定是免不了的,還有那些個蜚短流長,她雖不介意,可,她知道,謝慕白介意……光是想到他又會用那種無可奈何乃至譏諷的目光瞧她,她便渾身不舒服至極。

不!不能鬧到人盡皆知。

他心氣高傲,忍受她已是萬般不得已,若她再魯莽無知將禍事捅了出去,他一定會覺得難堪,會避她避得老遠老遠。

「那,我偷偷去請太醫來。」

「不用了,你先找塊布來止血。」他原本見血即暈,這會兒,見她六神無主、手足失措,不得不忍住惡心,反倒來寬慰她。「哦。」珂珂又連忙奔回來,像個毫無主張的扯線木偶,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爆內的紗帳被她扯了下來,牢牢按住他的額頭。

他靠著暖閣的板壁,撐坐著,腦袋後仰,減緩流血量。

顏色艷麗的紗帳污了一塊又一塊,她鼻子發酸,晶瑩的淚珠在黑瞳里滾來滾去,就是隱忍著,沒有掉下來。

他見了,笑說︰「別擔心,我還沒有那麼脆弱。這一點點血沒什麼了不起的。」

一點點血嗎?若在別人身上,當然沒什麼了不起,可他,怕痛又膽小,一點點傷早嚷得好似天塌下來似的,這一次,居然還能忍得住?她在心里嘆息又嘆息。

「在你眼里,是不是面子比性命還重要?」她替他換下一塊紗布,忍不住問。

謝慕白微微一愣。

他沒有想到珂珂會這麼說,他給她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嗎?

他是一個愛面子的人嗎?

或許,是吧。他離她離得遠遠的,不敢去招惹她,不去正視她,甚至,連心里隱約泛起的好感也被他視作洪水猛獸,不就是為了盡可能的避免傷害嗎?

他性子要強,不肯向一個女人服輸,尤其是一個地位高于他的女人。他要在她面前保持冷靜自信,就不能因情而惑,俯首稱臣。

這些,是否都源于他的虛偽任性?

「也許吧。」他諷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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