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堡主酷酷的 第六章

細雨飄飄灑灑地落下,看似平靜的院落更添幾分朦朧。

「不、不要捉我……你們不要捉我,我什麼都不知道。求求你們,放過我好不好?就算我不做,我也不會去告發你們……」躺在床上的梨依,喃喃地呼喊著,深陷疑幻似真的夢境里。

夢里,一幕幕的影像如潮水般不斷在她腦中流竄。她看見自己和很多的人,出生至今的十九年內所能被記得的事情,全都重現在她眼前,她根本沒辦法好好的睡一覺。

梨依醒了過來,用手按住快要跳出來的心髒,她冒了一身的冷汗,彷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光,像無數的針刺進身體般的刺癢難受,空氣竟然又變得稀薄,迫得她非大口大口地喘氣不可,熱氣在面前形成一團白霧,她被夢中記起的事情嚇到。

想著想著,她不由得猛地起身,點了桌上的燭火,靜靜地坐著。

「小姐,妳沒事吧?」守夜的丫鬟看見房內點了燭火,便開門進來,探問她的情況如何。

听說小姐今天出外回府後,身體便有點不適,大夫和二爺來看過後都交代要讓小姐好好休息,所以她們都格外緊張。

「我沒事。」梨依道,盡量對丫鬟扯出笑意。

「沒什麼吩咐的話,奴婢們就先行退下。」

「嗯,下去吧!」

門被輕輕的關上,梨依才松了一口氣,心神不寧地走到窗邊坐下,對著桌上的燭火發愣。

她記得了,她全名叫羅淳意,今年十九歲,跟今天踫見的羅賢源是有如兄妹般的青梅竹馬。

她會覺得那玉項鏈上的梅花圖案眼熟,全因那是羅教的秘密聯絡記號--只要見此記號,又能說出對聯者,均是教內中人,也因為這樣那老板才想跟她進一步說話。

隨著長江中下游地區人口漸增,湖廣和江浙一帶的流民到運河糧船上謀生者漸多,朝廷為了統治的安全,便將運河糧船交由八旗兵掌管。

羅教的信眾大多曾是戍邊和運糧的軍人,他們幫派人多勢眾,在運河兩岸還有接應之人,在南方更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勢力,官府對他們也無可奈何;有些羅教幫眾還藉勢營生,包攬私貨,以致載貨稽遲。

近年,朝廷開始大規模查封邪教,羅教首當其沖,他們在運河岸邊的堂口,有些地方官員還藉查羅教的名義,整肅治安,甚至連在江南勢如半邊天的四龍堡,也開始介入圍剿的行動。

她是羅教前任教主的獨生女,而羅教是一個被朝廷視為邪教的叛亂組織,他們藐視國法,串通當地官僚買賣私鹽。

她雖然身為教主之女,但從未參與過爹的任何教務,可是這不代表她對世事一無所知,或是她能摒除自己與邪教的關聯。半年前她的爹因病餅世後,她就不斷被教中長老們游說親自帶領行動,甚至擁她成為「聖姑」,帶領所有教眾上下一心。賢源哥更說要與她一起執教,他成為新教主,而她就是教主夫人。

可是她不要,她一點都不想這樣做。

她不敢說生她養她的羅教是邪惡的教派,但她不想去傷害人,不想為了斂財而犯下國法。她只是一介女子,沒有賢源哥想一統大業的雄心壯志,更沒有要當聖姑或教主夫人的野心。

再說,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嫁給賢源哥。她只把他當兄長看待和尊敬,但為什麼每個人都說她注定要嫁給他?所有人都要逼迫她,她寧願不做羅淳意,她只想繼續做單純的梨依。

她有點接受不了自己所尋回的記憶,便奪門而出,到屋外好好靜一靜。滿院的桂花隱隱飄香,蟲聲唧唧,夜晚帶著秋意的微風輕輕吹拂在梨依的臉上,未干的淚在頰上沁人一片透心的涼意。

沒想到她遇見皇甫軒,至今已經不知不覺半年了。

她心神恍惚地走著,腦子里空蕩蕩的,也不知道想了些什麼,又或者什麼都沒想,只是茫然前行,直至走到涼亭。

夜間的園子極其寂靜,除了蟲聲再無其他,她呆坐在涼亭里,望著迎風蕩漾的花草,心緒也隨之飄忽不著邊際,眼中的悲哀和寂寞使她的心紛亂不踏實。

皇甫軒是四龍堡的二當家,也是積極打擊各種秘密活動的首要人物,其中打擊的對象當然也包括羅教,而她--羅淳意卻偏偏是對頭人物的女兒。

難道,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定數?!

如果不是被人追殺不成,反被用忘憂水毒害,她就不會在西湖被軒所救,進而愛上他。

可是既然他們的立場勢如水火,那老天爺為什麼讓他們遇上,並互許愛意?

如果……軒知道她是羅教出身的人,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他還會愛她嗎?

兩人的感情尚未來得及開花結果,就要慘遭夭折嗎?

不,她該說他還能容得下她這「妖女」的存在嗎?

梨依越想越傷心,委屈涌上心頭,晶瑩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緩緩的落滿那張絕美的臉蛋。

如果重新選擇,她是否還願意與他相遇?太遲了,跟他在一起時那段美麗的日子,早已注定她一生的宿命……

「梨依?」

深夜里,皇甫軒正想去探視梨依,循著涼亭的方向望去,竟發現她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精致的五官皺成一團,臉上還掛著淚痕,似乎正遭惡夢侵襲。

他走了過去,從後面緊緊抱住她,希望能溫暖她在夜里著涼的身體,同時輕輕搖晃著沒醒過來的她,對著她耳邊叫道︰「梨依,妳醒醒。」

奇怪,她怎會一個人來到涼亭,還睡著了?

皇甫軒將她抱回寢室,安頓好她後,擔憂地撫著她沾淚的臉蛋,靜靜打量著懷中美人。

梨依那脆弱的身影、哀淒的神情,使他的心不期然抽痛著。她有什麼不如意的事,是他不知道的嗎?究竟是怎樣的夢魘,使她夜里睡得不安穩卻始終醒不過來?

「軒,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我好喜歡你,你知道嗎?」

站在床邊的皇甫軒以為梨依醒過來跟他說話,卻發現她只是在說著夢話。

「梨依,我在這里,我沒有離開妳,不信的話妳可張眼看看我啊!」他過去搖她,想她快點清醒。

「爹,女兒不孝,請你原諒我。我也不知道為何會這樣,我無心背叛,是他們不放過我。我為什麼要跟賢源哥……為什麼?我好痛苦,我不想這樣……」梨依躺在床上閉著眼楮喃喃念著,雙手緊箍著頭,神情痛苦掙扎。

他听了她的話後呆愣半晌,她在說什麼?她不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嗎?怎麼說得出這些話來?她究竟夢到什麼傷心欲絕的事?她痛苦的是害她失憶的原因嗎?

「啊!我不要喝……我不要,拿走。」她再次叫喊,這次聲音充滿驚惶。

皇甫軒見狀,不得不出手打了她一下,好讓她能因痛楚而醒來。

他沒想到事情發展至此。是他疏忽她可能回復記憶的事,才沒陪在她身邊,令她如此痛苦。

「軒?」醒來的梨依看見他,發現自己身在房內,便訝異道︰「你……你怎麼在這里?」

「我把妳從涼亭抱回來。」皇甫軒倒來一杯熱茶,扶起她並喂她慢慢喝下。「好些了嗎?」

「嗯,好多了。」梨依已清醒不少,而且也不再頭痛欲裂。

「大半夜的,妳怎會在那邊睡著?」他星眸微瞇直視面前的人。

「你听見……我說什麼嗎?」她眼中有些惶恐。

皇甫軒以為她記起導致她失憶的意外經過,才會顯得寢食不安,但看她那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他便察覺到事情或許不如想象中的簡單,而是大有內文。

「妳除了叫爹之外,還叫了一個男人名字。妳究竟夢見什麼?是否記起以前的事?」他擁住梨依追問,尤其介懷這個被她親熱地叫作「賢源哥」的男人名字。

他淡然卻充滿疑惑的問話,使她不禁怔住。她有些心虛地看著他,莫非他已經知道所有事?

「軒,我……假如我是個壞人,你還會喜歡我嗎?」她想將實情告訴他,可是她又害怕,不知道他會如何想她?

「妳在說什麼傻話?」他啼笑皆非。

「你先回答我,會不會喜歡我?會不會?」她緊張但凝重的眼神,直直地盯視他那睿智的墨黑瞳仁。

「妳還是我的梨依,沒有假如這回事。」他平靜地道。

「如果我說,我記起從前的事,但發現自己是個壞人,是你所厭惡的人,你會如何呢?」

「妳真的會成為那種人嗎?我不相信妳會。」如果她真的是那種人,他也不會被她深深吸引。「只要明白妳心還在我這里,妳以前是不是壞人,都改變不了我喜歡妳這個事實。」

「我……也不想自己是,但原來事實不容我否認啊!」她頹然地望著他。「我記起自己是誰了。」

「那不是很好嗎?妳一直希望能記起自己的身世。」現在她反而焦躁不安,看來她的身世真的非比尋常。「妳告訴我吧!」

「我原來的名字叫羅淳意,今年十九。」

「挺好的名字,但我還是想喚妳梨依。」他薄唇微微向上揚起,瞅著她。「然後呢?」

「我的爹……是羅教前任教主。」她斂下眼,容顏嚴肅。

房內的空氣瞬間凝止不動,而周遭的溫度正急速下降。

「妳說,妳是羅道知的女兒,盛傳即將成為聖姑的女子?」皇甫軒震驚萬分,差點不相信自己听到什麼。

他瞬間蹙攏眉心,陷入沉思。

朝廷對這個民間邪教也略知一二,他們內部的糾紛和動向,從雍正爺在位時便一直密切關注,羅教活躍的勢力更是朝廷官員心中無法剔除的一根芒刺。

最近的剪辮事件,經探子回報後已將矛頭指向羅教,說他們叛亂造反的意圖越來越明顯,恐怕剪辮是他們有計畫的擾亂人心,再趁機起義逆謀。皇甫軒早在私下留意羅教,希望能在他們大規模行動前,鏟除此秘密組織。

而她卻是處在權力中心、羅教上任教主的女兒?一個站在與他完全不同立場的女子?

「軒,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她急得正欲伸手拉他時,他卻早一步轉身背向她。

皇甫軒側倚窗前,負手而立,他的臉沒有絲毫的表情,在月華的映照下,宛如石雕像,然而他的心里卻如同炙火灼燒,焦急中更添些許無奈。

「妳肯定自己沒記錯嗎?」他的語氣泛著苦澀。

「你已經不屑面對我嗎?」她幽幽地問。

丙然如她所料,他是正派人士,而她則是邪教中人,怎可能繼續走在一起?

這個消息實在太震驚了,別說是她,連他也接受不來。忽然間,他想逃開這一切,逃開這個事實,逃開兩人之間的矛盾。

「梨依,我……我想慢慢整理思緒,妳先好好休息吧!」

他回頭對她扯出勉強的微笑後,便大步離開寢室,看不見身後梨依眼淚沖出眼眶的悲傷神情。

他騎著馬出了馬廄,讓牠信步走著,隨便到什麼地方都好,他只想一個人靜下來好好想想。

他,皇甫軒,雖然沒官餃爵位在身,但他畢竟是由皇上扶育成長,心系朝廷責無旁貸,早就注定一生為民為國的責任和立場。

這二十八年來,深思熟慮的性格使他鮮少有迷惘的時候。他做事早有計畫,得失亦早在他預料之內,從前對男女情愛之事,從沒過度投入用心……這次除外。

他對梨依的認真,想必是他畢生不會再有的,再也沒有一個女人會令他這麼著迷和專注,也沒有一個女人能使他有安心的感覺。

他真的打算將梨依正式娶進家門,名正言順地當他的妻子,然後能夠牽著對方的手,恩愛相守到兩人白頭之時。可是現在……他還能這麼做嗎?

是維持社稷安寧重要,還是自己深深愛戀的女人重要?

答案……他都無法選擇。

無論是哪一邊,他都無法割舍。責任與感情,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無法做取舍。

他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本分,更加從未想過要放棄大業,可是,這般幸福的日子,卻著實令他不舍。

他所愛的是那個本性純真善良的梨依,人已經愛了,還有假如這樣、假如那樣的道理嗎?不,在他的世界里並沒有「假如」這個容許人產生借口的字眼,只有「該不該」、「能不能」。

為什麼他不可以兩者兼顧?不,他能!她以前是羅淳意,可是只要她在自己的身邊,她便是梨依--他的女人。

她並未參與過任何叛亂,未做過任何阻礙皇上的事情,只要他能夠說服她退出羅教,離開那個邪門的組織,他們就可以擁抱美好的未來。

黎明了,天上露出曙光,映得整個天空由漆黑變成深藍,再透出一線橘橙紅黃的光芒,花草樹木也籠罩在這柔光中。

路小小的,陡峭的,還積著厚厚的草和樹葉,可是馬兒還是深一腳、淺一腳執著的往前走,就像現在的他和她,根本退不回從前,只能往前走。

一人一騎已在高高低低的山路上走了大半夜,皇甫軒心中的紛亂,經過幾個時辰的沉澱已經逐漸清晰,他心里迅速盤算著未來的道路,亦有了清晰的決定--他絕不放開梨依。

他策馬回到別院,急著要將這些話告訴她,要她不要擔心。

天色尚早,下人們還未起來干活,他不動聲色地回到梨依的寢室。見梨依雙眼緊閉,淚徑自流下,皇甫軒便輕嘆一聲,情不自禁的抱緊梨依,輕輕的朝濕潤的眼角吻去。

懊死的!他傷了她,他一時的懦弱傷了梨依的心,居然傷了自己最不想傷害的人。

「對不起,梨依,對不起!」他將梨依的身子緊緊擁在懷里,千言萬語,只剩下一句抱歉。

他知道之前的冷淡一定傷了梨依的心,他早該知道的,她看似堅強開朗,實際上卻是個敏感的人。在他發現自己對她的感情,已經如此不可自拔的時候,她卻為了他而肝腸寸斷。

梨依幽幽醒來,發現他已經回來,並將她摟在懷中時,她鼻子突然一酸,忍不住將所有的委屈與不快全部宣泄出來,哭得急喘起來。

「你回來了?昨晚為什麼要走?為什麼?」

皇甫軒擁著她輕拍著,不停重復「對不起」三個字,只等她哭得暢快,心中也逐漸得到平靜。

「軒,我明白的,你不用勉強自己來面對我。」梨依想掙月兌他的懷抱。

「妳究竟明白什麼?現在不是我不面對,而是妳。」他扳過她的臉,讓她不得不正視他。

「無論我願不願意,我還是羅淳意,一個你不該喜歡的人。」她躲避著他的眼楮,不肯看他。

她記起所有事情,知道自己的身世後非常矛盾,更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我雖然不認識從前的羅淳意,但妳又如何能斷定我會不喜歡?」她抽抽噎噎的聲音,令他越發皺眉。他忽然揪住梨依一絡細滑的發絲,要她仰著臉看著他。「如果我說兩個都喜歡,那妳怎麼辦?」

「你在說什麼啊?我不明白。」她臉色一僵。

「妳會背叛我嗎?」

她一時語塞,呆著不知該如何回應他如此直接的問題。

背叛?她從來沒想過要這樣對他,她就算有了羅淳意的記憶,她的心還是在他身上,又如何會去傷他的心?

「會嗎?」

「不會。」

「那就是了,妳是我皇甫軒要定的女人,即使冠上不同的名字,也不會改變這個既定的事實。我反而希望妳把記起的事全都告訴我,畢竟……我現在已是妳最親的人,我們之間還有要隱瞞的事嗎?」

梨依看了他一眼,亦不想瞞他,便把她自己的身世訴說了一遍,不過沒有把羅賢源欲娶她、她被同派的人追殺才會導致失憶的事說出來,怕他有太大反應。

「你要我……走嗎?」如果這樣做,他心里會好過一些的話,那她……願意離開這里的。

「妳想回去?」他的眼中浮現出懊惱的神情。

「不。」她決斷地否認,心內漾起無限惶恐。「他們……已經不是我的親人,我不需要他們。」

「妳跟以前的同伴並非志同道合,親爹也已經過世,教內再沒有親人可以讓妳依靠,如果我讓妳離開的話,妳又能到哪里?」

「可是我配不上你……」他是四龍堡的二當家,難道一點都不在乎那些事嗎?

「既然上天把妳送到我的身邊,我就不會讓妳棄我而去。」

他已經想通,只要梨依不做出危害朝廷的事,他就會保護她,一直到她能被羅教的人完全遺忘的那天。

這樣做,情與義就能得到兩全吧?!

「我也不想離開你。」她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地。

「妳知道嗎?在我的夢中,總有個身影,輕靈的飄到我的身邊。她看起來好不真實,每次我想伸手抓住她,她總從我的指縫中消失,連一根頭發都不曾留下來。但自從妳出現在我眼前後,她就不曾再進入我的夢中了,因為那個人就是妳!既然妳已經來了,就不要再離開我。」

「軒……別對我這麼好……」好不容易下定遠離的決心,如今他三言兩語就打破她內心的防線。

「妳不要多想,一切都交給我,安心留在我身邊吧,我會保護妳的。」他嘆了一聲,用手輕輕撫著她的臉頰,神色復雜,惋惜、愛憐、無奈、寵溺,兼而有之。

她被他看得心慌意亂,忙不迭地別開眼,垂下頭。

她何嘗不想好好待在他身邊?只是……天意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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