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愛在紐約的季節 第十一節

Mlies「忙」了兩個多禮拜了。

我在醫院值大夜班,大概是上班前睡得太飽了,到一大早八點鐘交班還神清氣爽的,精神抖擻地走回宿舍。

遠遠的,在我的門廊下,有一個熟悉的身影,讓我加快了速度往自己的宿舍趕過去。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靠近看他的睡臉。向來扎在後頭的微卷長發散了好幾綹到前面,緊閉的雙眼下有明顯的黑圈,臉色很差,人也像是瘦了一圈,加上剛冒出來的胡碴

這個男人看起來好不憔悴,不曉得什麼案子把他折騰成這個樣子。

Mlies倏的睜開眼,迷蒙的藍眸中有一絲緊戒。

我沒有讓他嚇倒。「嗨!Mlies,」彎著嘴角向他打招呼,「早啊!」

藍眼楮眨了幾下恢復清醒,他用格外低沉的嗓音也回了我一句︰「早啊!」

「很累,是不是?案子結束了?」

「還好。昨天判決下來了,加上一些善後工作,一忙就忙到深夜。在辦公室里將就了一下,天一亮就過來找你;我知道你一向早起。」Mlies直起身來,伸了伸懶腰。

簡簡單單的順了順他的頭發,給他淺淺地一笑,轉過身去開門,「進來坐一下吧!我去弄早餐,你一定餓壞了!」

看著Mlies靠上沙發後,我就進廚房去開冰箱,打算弄頓「大型」的—他活像餓了一天一夜似的。

沒想到Mlies居然也跟進來,我沒回頭,一邊打蛋一邊對他說︰「你確定你不要再睡一下?」

Mlies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沒有看過你在廚房的樣子。」他說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

「我也很少待在廚房的,相信我;絕大多數只有在我餓的時候才會進來找東西吃。」

「可是你在這兒看起來很搭調。」他的聲音變得好近,近得我都可以感覺他說話時吁出來的氣息。

「高中上過家政課,簡單的烹調還難不倒我。」我把裹了蛋汁的土司下鍋,回頭去看Mlies,「但是別想奢求我做出一頓大餐來請你。」

不回頭還好,這一回頭,我就被卡在一堵厚厚的胸膛和流理台之間,和近在咫尺的Mlies對望著,廚房的溫度漸漸在上升

我及時轉過身,把快焦掉的土司翻面,同時對Mlies說:「你出來好好接著,否則這頓免費早餐報銷的機會很大哦!」

「我不在乎!」他從後頭圈住我的腰,臉在我的脖子上蹭啊蹭的,讓我腦筋短路了半秒,同時心髒開始慢跑,也顧不得鍋子上的東西,因為他的踫觸實在教人心猿意馬。

拖拖拉拉弄好早餐,我從廚房追打著Mlies出來,同時把他的早餐放上餐桌—真是得來不易,用了半條面包才煎出兩片法國土司,其他的火腿、馬鈴薯一樣災情慘重,不過我也不在乎,反正我也難得煮頓飯煮得那麼火辣辣,香艷刺激(好象太夸張了一點)。

押著Mlies在餐桌前坐下來,我順手開始按摩他糾緊的頸部肌肉和背肌—這幾天他的工作壓力一定很大,肌肉硬得幾乎揉不開。

「你不吃嗎?」

「六、七點餓了的時候,已經填過肚子了。」

他沒再說話,靜靜地吃將了起來。早晨的陽光射進我小小的斗室中,氣氛溫馨,就好像是電影中幸福家庭的早晨,男女主人熟捻自在地相處,分享這一刻的寧靜。很詩意的畫面,讓我有股把這個好男人鎖在我身邊,永遠陪我每一個早晨的沖動!

「我吃飽了!」Mlies將一大盤早餐一掃而空,擦了擦嘴對我說道。

我掐著Mliesy依舊不听使喚的肌肉,把他抓到沙發上去,接續剛剛夢幻式的電影畫面,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Mlies?」

「什麼?」

「改天我可不可以上你的辦公室看看?」

「沒問題!」奇怪,他的聲音怎麼模模糊糊的。

「再下來幾個禮拜,你是不是又隨傳隨到了?」

「嗯!」

「你不在的這兩個禮拜,我想了好多事。」

「嗯!」

「我總覺得雖然我喜歡和你相處,喜歡你追我的方式,但是我覺得輕飄飄的,不很踏實」

「」

「直到今天早上看到你站在門廊下,我突然好想好好抱抱你,那種心里的悸動很不一樣」

「」有點不對勁。

「Mlies?」我停下手上的動作。

「」

我繞到他身前去看,不知道該生氣還是笑。這個愛逞強的傻瓜男人,他錯過這個打死不講惡心話的女朋友第一次有點肉麻的表白—不支倒地了!

所以,有人相伴的日子又開始了。

我很明白地告訴Mlies,不要溺愛我—不要把我養成小胖妹,也不要丟下工作來送我上課—讓我做我該做的事,而他,只要陪在我身邊,我就很滿足了!

「終于有點反應了!」Mlies嘆了長長的一口氣,把我摟進他的懷抱中。

「你該不會是在暗示我是個木頭人吧?」我對著他的襯衫指控地說。

「很接近了。不過沒有木頭人會比你迷人。」

Mlies很擅長說這種教人發窘的話,這或許和經驗有點關系,或是民族性使然。但是他說話時眼楮會直直地對著我,用那兩泓深藍色的水中閃爍著的真誠,來傾訴他的真摯、他的執著。

我怎麼可能沒有感覺呢?

Mlies是個很容易讓人喜歡上的好男人,他英俊、成熟、穩重,雖然偶爾會出現在他臉上硬邦邦的線條和冷冽的目光會嚇死不少人,但是絕不是在面對我的時候,而且他很好玩,很臭屁,很懂得用他的眼楮「電」得我分不清東南西北,他也毫不保留他對我極大的關注和贊賞。

奇怪的是,他對我很有分寸,我們之間最親密的舉止,也僅止于接吻—甚至從沒吻超過一分鐘的,而他很清楚我是個絕不反對婚前性行為的人。總覺得他有所隱瞞,卻又是不容置疑地全心全意待我。

我沒有反應嗎?我有,我當然有。只是,老實說,我不太知道要怎麼表達,告訴這個男人,他在我心中有著不容忽視的地位

這一切來得太快,讓我好迷惑。到美國才三個多月,我和一個當年的夢中情人再見面,景物依舊,人事全非,但是「非」得讓我又開始把心一點一滴地交出去,修正,是「第一次」把心交出去。

大部分時候,我是個很沖動,甚至可以說是「魯莽」的人,怎知道這一次,我遲緩得有點奇怪;是為著那些不確定吧?我想。Mlies還沒能完完全全把全部的他交給我,我也是。有點怕邁開大步,整個人就陷進去了。

「嘿!Mlies,」我靠著他的肩,斜著身看著長島海岸的外海,「你為什麼要追我?」

「我不知道。」Mlies也看著遠遠外海的那一方那顆即將墜入海中的夕陽,「再見到你的時候,你讓我眼楮一亮,可是說不上為什麼。」

他將我的臉板向他,「後來我開始覺得,不去真正了解你,把你搞清,我可能會後悔一輩子。」

「有這麼嚴重?」好奇怪,這一次我沒有發窘,還能和他開個小玩笑。「你可能不知道,像我這樣的女孩子,台北街上一抓就是一大把。」我嚴肅了起來。

「不,」Mlies搖搖頭,「你自己不知道,你有你的風格;你只穿你愛穿的衣服,你只吃你愛吃的東西,只做你認為對的事。你,」Mlies頓了一下,用食指壓住我的鼻尖,「是絕對不同,絕對有個性,有你自己的style的,對我來說,這就是美,懂不懂?」他像在指導課堂上的小學生。

我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思索著我還有沒有不往下陷的希望。

「咖啡吧」在東村一家教堂的地下室,是間很有味道的小店,群集了不少紐約的上班族,在這兒享受「夜生活」。它的另一個特殊之處,是提供小型的藝術表演給創作者和欣賞者,包括音樂、小型舞台劇、個人月兌口秀等等。Mlies和我到的時候,台上的表演者是一個音樂團體,演唱著一些早期的流行歌曲,在我這個年紀听來,頗能勾起學生時代的回憶。

我們沒有像專程來欣賞表演的人那樣圍在舞台邊,只在吧台邊挑個位子坐下來,閑閑地喝酒聊天,偶爾才抬頭看看有點距離的表演。有時也只是沉默不語,各自享受自己的思考空間。

「我沒有來過這種地方。」我對Mlies說。

「沒有?台北沒有夜生活嗎?」Mlies驚訝地問我。

「台北的夜生活可豐富羅!澳天再帶你去見識見識。」

「那你怎麼可能沒去過類似的地方?」

「當然台北也有現場演唱的Pub啦,鋼琴酒吧啦,餐廳這些,我也去過幾次。可是在紐約—這是第一次。」

「我以為十年前你把整個紐約都踏平了;听于芬說,你連時報廣場上的書店都去過好幾回。」

「小時候一心想把旅游書上記載的特殊地點全都走過,就像你所說的那種‘觀光客’的心態,盲目地看過一個接一個的地方;太貴的,去不起,旅游書上沒有的,我不知道。很笨的一種旅行方法,所以錯過了不少好地方—像是這里。另一個原因是,使六歲的小女孩,所有的大人都禁止我入夜後一個人在紐約市亂逛。」

「看來我有不少獻寶的機會了;記得我說過,我是個很不錯的向導嗎?」

「Sure!我想看看真正紐約人生活中的去處。」

「那你是找對人了!」

我們又靜了下來,很奇怪的是,這種沉默一點也不令人尷尬,反而有點「享受」的感覺。

舞台上,演唱者正在唱一首旋律極為優美而輕快的歌。

我不自覺地低聲跟著哼了起來;這是首七零年代中期的老歌了—當時我還在學小貓小狽跳,但即使十幾年後我听到這首歌,也很難不去佩服歌詞中的豁達和瀟灑,En、glandDan&JohnFordColey的I'dre-allylovetoseeyontonight

「讓我猜猜,又一首你喜歡的歌?」

「嗯。這首歌曾經是我奉行不渝的愛情觀。」

「曾經?」

「對。小時候會很理智地把想談什麼樣的戀愛、什麼情況、什麼對象都假設好。听到這首歌的時候簡直是‘驚為天人’,因為那正是我要的那種愛情,不拖泥帶水,而且買賣不在仁義在—談不了戀愛還是可以做朋友。」

「後來你的愛情觀改變了?」

「交往過幾個人之後,我發現了一件重大事實,」我邊點頭邊說︰「我是個‘我愛你’和‘再見’不能並存的人;我無法在對一個人說完‘我愛你’之後說‘再見’,隔多久都不行。」

「為什麼?」

「一種責任感吧?我想。說出那三個字,代表我對彼此的感情和付出的感動必須負責—對我來說,這是經過審慎思考和磨練的,它甚至可以代表永恆。」

「你在追求天長地久的愛情嗎?」

「不,」我搖搖頭,「現實的環境很難造就出來完美的戀情;只能說,我很認真在談感情,當我真正愛一個人,我會永遠擁有這種心境,但不見得我只愛這一個人。」

「你的愛情觀有點矛盾;想法很浪漫,做法很實際,情感很執著,但對象卻不專一。」

「你不介意嗎?」突然想到在和我聊天的這個人是我現任的男朋友。

「這是你,不是嗎?你肯把自己的心理告訴我,代表你對我的信任,為什麼要介意?我想問你的是—你曾經對多少人說過那三個字?」

真的不介意嗎?口是心非的家伙,我在心里暗笑,「一個也沒有。」還是老實地告訴他。

「噢!」他那副松了一口氣的表情讓我又忍俊不住。

「談談你吧!你的經驗豐富,愛情觀應該比我的更圓融而實際才對。」

「我就是那首歌里面那個玩游戲的人;我對每一個人說過‘我愛你’,也說了再見’。」

「你是在提醒我要小心嗎?」

「或許吧?!談了愈多次戀愛,我反而愈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但是換個角度來說,我愈能在緣分到的時候,毫不遲疑的去追求。我不會自我設限地尋求什麼特定的對象或情境;感覺對了就可以。」

「你比我還像中國人,你知道嗎?」

「那不正好,我更能知道你的想法、你的情感、你的一切。」

「這些很重要嗎?」我裝傻。

「如果我覺得感覺對了,那這些對我的下個步驟很重要。」

台上的表演結束了,觀眾紛紛擠到吧台這邊來,在我問Mlies他的下個步驟之前,他把我拉下高腳椅。

「想不想跳支舞?」Mlies問我。

「好啊!不過我先警告你,我女生的部分跳得很差。」

Mlies邊把我往舞池里帶,邊笑著問我︰「為什麼?」

「因為很不幸,我是在一所女子高中學的跳舞。」舞池里人很少,Mlies還是把我摟在胸前。喇叭里傳出的是悠揚的薩克斯風—一種我稱之為「濫情」的音樂,也或許是情境使然吧,在微醺的意識中,這音樂似乎是帖催情的興奮劑。

「而你總是跳男生的部分?」Mlies帶我轉了個圈。

我點點頭,心里輕松了一些,因為Mlies帶舞帶得很好。

「為什麼?」他似乎總是在問我這個問題。

「因為我塊頭太大了,很難帶。」

Mlies用一種會讓我從頭發紅到腳跟的方式看了我一遍,「顯然他們沒有見到現在的你。」他做下了結論。

我把頭靠上Mlies堅實的胸膛,一方面藏住臉上的熱潮,一方面放松全身,讓他帶著我晃蕩在舞池里。隔著薄襯衫,我的臉觸及了他溫暖而性感的肌肉紋路,听著他穩定的心跳聲,一絲睡意和另一種完全相反的緊張情愫同時在我體內升起。

「今天進了開刀房幾次?兩次?三次?」Mlies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突然感覺他圈在我腰上的手向內收緊了些,似乎也意識到我腳下的步子開始有點紊亂了。

「兩次。」我勉強自己把頭從那舒服的依靠上移開,「以及處理被那個實習生搞砸的簡單手術。」睜著朦朧的眼楮看著Mlies臉上那個疼惜的笑,「我累壞了。」我說。

「很抱歉把你給拉出來,沒讓你好好休息。」藍眸里除了歉意,還有深深的關愛,和不舍;我覺得我快被那滿溢的感動和深情淹得無處可退了。

「嘿!別這麼說,我們約好的,不是嗎?何況我真的很喜歡這里。這是我見過最有氣氛的地方」

我沒有把話說完,因為我被我想說的下一句嚇到了。

我想說那三個字。

我想我已經習慣這種日子了。

兩、三個禮拜的相聚,然後,兩、三個禮拜的相思。

幾乎已經認定,Mlies就是這輩子我第一次要開口說「我愛你」的對象;所謂幾乎,代表不確定。

不確定什麼呢?不確定那某一面,我所不認識的Mlies。

面對我的時候,他總是輕松、幽默、愉快的真誠的,那一雙藍色的大海中,飄過疼惜、安慰、擔憂、深情、挑逗但是直覺和經驗告訴我,它們也可以飽含著冰冷、隔閡、深謀遠慮,甚至冷酷無情—但Mlies從沒讓我見過他的這一面—我不知道是因為他不願意,還是剛好沒機會。

我們什麼都談。而或許因為我並不是個擅長言詞技巧的人,他總是能很巧妙地避開關于他的工作內容的話題。

我在等。

等他覺得該把每一面的MLies都讓我認識、了解,甚至愛上的時候,一切就簡單多了。

我還在猶豫;畢竟當你交往的對象在他「在」的時候對你傾注了所有的真心,而當他「不在」的時候,即使在大街上見了面,也很難相信是他;這很難不讓我有一種被玩弄的感覺。

曾經幾次在Mlies「忙」的時候踫上他,有時是在馬路上擦身而過,有時只是在遠處瞥見他的身影—我不認識那個人。他是急匆匆的以很多公事待辦的樣子,或是糾著眉深沉的思考著,或只是個全然隔離的陌生人;就算在我身側,那層厚厚的拒絕空氣,讓我連出聲叫他的勇氣也沒有。

按照正常情況,我該生氣、該難過、該哭,該和他劃清界限的。

我一樣也沒有做,只是在看他的眼光中,加入了愈來愈多的質疑和不信任。

他知道我的意思—從他以為我不注意時的懊惱模樣就可以看出來,所以我很放心。

如果他不是存心騙我,遲早有一天他會讓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不需要我盲目地一心一意挖出答案,會弄成什麼下場,很難說。

如果他「是」存心騙我呢?輸掉的也不過是顆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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