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雙面情 第五章

今天這是場外景戲。

徐明臉上上著厚厚脂粉,加上兩抹嫣紅腮紅,整個人在鏡頭下看來氣色極好。

她手上提著個竹編花籃,在山腰上采著淡藍色的勿忘我。

她神色悠然,一邊將花兒放進花籃中,一邊輕哼著小曲——

「真善美,真善美,他們的代價是心血、是眼淚……」

她聲音依舊嬌甜,臉色依舊紅潤,但她的眼神卻好像失去了焦距,無意識的繼續唱著︰「多少因循,多少苦悶,多少徘徊,換幾個真善美……」

男主角乘坐的黃包車突然停下,被這嬌女敕的歌聲所吸引。

他走下車,看著山腰上摘花的美人,大聲喊道︰「姑娘!請問芳名?」

徐明放下花籃,站起身來,臉色一度疑惑的望著他。

她正要開口時,導演大喊一聲︰「卡!」

導演向獨自站在山坡上的徐明大喊——

「徐大小姐!你能不能融入一點?!你知道你現在看起來像什麼嗎?像是畫好妝、穿好衣服的活僵尸,」

全片廠一陣哄堂大笑。

畫好妝、穿好衣服的活僵尸?的確,她是沒有靈魂!

她不理會大伙笑容里帶著幾分鄙夷色彩,對導演道歉說︰「對不起!導演,我現在很累,可不可以給我半小時調整一下情緒?」

「你……」導演若有所思的看著她,嘆道︰「哎,好吧!打起精神來,最後一場戲了,不要毀了你之前所付出的心血!」

「謝謝導演。」她對導演微微笑道。

她拖著蹣跚的步伐慢慢走向了休息車,心頭卻因為導演那句話而駐進了些許暖意……

她當然知道現在別人是怎麼看她的,從她今天一早看見報紙的時候,她就完全可以預料了。仲祥同她解除婚約了。理由很簡單——個性不合!

那一瞬間,她只覺得她真是演藝界,甚至是全天下第一大笑話!但是一想到今天這場戲是最後的殺青戲,她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來接受眾人的冷嘲熱諷。

男人們諷刺她,是因為她妄想麻雀變鳳凰!

女人們嘲笑她,是因為她現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棄婦!

事到如今,她已經完全心灰意冷了。

但是導演適時的一句關心提醒,卻教她猶如槁木死灰的心注入了一泓清泉……原來,她還是擁有一些些東西的。

「徐明!」化妝師不客氣的叫著她名字。

她眉頭微微一皺,問道︰「有什麼事嗎?」

「你不看看你那什麼死樣子?!丑死了!」她用面紙用力擦拭她臉上多余的厚粉。

「喔。」她無意識的應了下。

見她沒什麼反應,化妝師不禁破口大罵︰「別擺出一副沒了男人就要死人的嘴臉,男人不過是你光鮮亮眼的時候用來錦上添花罷了!」

徐明抬起頭來,訝異的看著她。

她不在乎徐明投射過來的眼神,繼續手上的補妝工作。

「我知道你現在心情很煩,因為你被一個爛男人甩了!但是,那又怎麼樣?!你想把你未來的生活都建築在這樣一個不穩的地基上頭嗎?!」

「我不知道。」她用手揉了揉太陽穴。

她真的覺得好煩、好倦,完全無法理出一個頭緒。

她當然知道要瀟灑點,她當然知道當她板著苦瓜臉時,也不會得到任何人的同情;但是,她心中的酸楚就是這樣牽動著她的每一條神經,她每一分、每一秒的情緒,她完全無力掙月兌。

她困難地擠出一絲絲勉強笑容。

「不用再想了啦!反正他都已經不要你了,你還有什麼好想的?!事實就擺在眼前,你就好好投入你的事業就對了!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徐明的目光一黯。「但是……誰真能夠那麼瀟灑?」

她畢竟不是當事者啊!

「拜托你,徐大小姐!你沒看到片廠里那一張張不友善的嘴臉嗎?你是一個演員!就算是不開心,你也得在人前裝裝樣子!你可以把白菱演得那麼好,難道就不能把徐明演好嗎?別讓人家看扁了!」

演她自己?她懂了!

把自己的情緒隱藏起來,不正是演員的基本必修課程嗎?打從她一進入這圈子,她就扮演著各種各樣的角色——包括她自己。

徐明向來是光彩奪目的!從四周如雷的掌聲中,她清楚知道「徐明」這個角色,她向來扮演得極其成功;難道,她在這關鍵的一刻卻敗下陣來?

不!她該盡最大的努力將自己完美扮演。

她恍然大悟,回以化妝師一個甜甜的笑。

「我明白了!謝謝你!」

她也回給她一抹笑容,隨即又一臉正經的說︰「你沒看看剛才你臉上撲了那麼多粉,真像是個唱花臉的,丑死了!」她把鏡子拿到她面前。「現在好多了吧?」

她朝著鏡中自己微微一笑。

「導演說我像是個活僵尸!」說完,兩人都笑了。

「準備好了嗎?」導演關心地問了句。

其實他也不是要討好徐明什麼的,只是合作這段期間,他覺得她的確是個不錯的演員,可以算是他的愛將。

「可以開始了!」徐明恢復了她平日的光采,臉上漾著柔美的笑靨。

她這舉動卻令在場的每個工作人員都看傻了眼——她情緒怎麼能夠轉變得那麼快?她不是今天才跟韋少爺分手的嗎?

導演朝著目瞪口呆的劇組人員大喊「看什麼,都準備好了嗎?」

聞言,大伙立刻手忙腳亂的各就各位。

「Action!」導演一聲令下,攝影機開始轉動。

「多少因循,多少苦悶,多少徘徊,換幾個真善美……」她的嗓音嬌美婉轉,朝陽落在她人比花嬌的臉龐上。

「請問芳名?」男主角向山腰上大喊。

她柔柔嬌道︰「白菱!」

「Ok!」導演滿意的笑。

劇組人員開始歡天喜地的開香檳慶祝,慶祝這長達半年來上山下海、日以繼夜的拍戲工作。

徐明卻沒有加入眾人的慶祝行列,她在謝過導演的照顧之後,便一人獨自離開了。

踏出片廠之前,她下意識的回頭望了一眼這充滿了她復雜回憶的地方……化妝間,樓梯間的甜言蜜語,舞台上的柔情歌詞,每一句對話都與他有關。

懊走了吧!如果真要哭泣,就一個人躲回家里獨自傷悲吧!

下定了決心,她再顧不得奪眶而出的淚水,用力的一眨眼,她猛地一轉身,帶著未干的淚痕翩然離去。

???

回到家里,她走進浴室里卸妝,望著鏡中的「白菱」,她內心五味雜陳的感覺一涌而上……

殺青了,白菱和游三少的故事結束了,她和仲祥之間的孽緣也結束了……

回想起這一段時光,眾人的冷嘲熱諷,仲祥的虛情假意,自己的愚昧無知,這實在是場精彩的戲中戲。

戲中有戲,戲外也有戲!

是她自己太笨,才會假戲真作!

戲是戲,但現實就是現實!

對了!不知道「假面」有沒有看見她寄給他的信?

她匆匆洗去臉上偽裝,一張憔悴、素淨的臉面對著電腦熒幕。

她面對真實的人生要戴上面具,面對虛構的網路世界反倒不必,多麼可笑啊!

只見熒幕上閃爍著幾個英文字——Youhavegotmail。

她輕移滑鼠,打開了信箱。果真,他寄來了一封信——

追星︰

看見你的來信,我感到十分難受。我感受到你那種不得不戴上假面的深切痛苦,我實在替你感到悲哀。

我也是個隨時戴著面具的人,所以我叫假面。

每個戴上假面的人都不是出自于他的真心,我是這樣,相信你也這樣認同。

我不知道你是面對著怎樣的窘境,是因為什麼緣故選擇戴上面具;但是我願意把我的例子告訴你,看看是否對你有所幫助?

我曾經仰望星空,試著尋找出哲學的涵意!

我曾經眺望青山,試著培養出逍遙的智慧!

我曾經了望海洋,試著訓練出冒險的勇氣!

我曾經用我全部的精力與熱忱去擁抱生命、享受人生,一切都是那麼的順遂與如意。

我也追求到我深愛的女孩,與她一起看天、觀雲、數星星!

對了!她就叫安琪,和你的ID相同,這也是我對你一見如故的原因。

但是後來,她因為我弟弟的失意而離開我,我才赫然明白,不論我再怎麼努力,我都沒辦法取代我弟弟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所以我毅然決定——放她自由。

靶情的事是強求不得的,我早就看透了這一點,所以我沒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求她留下;雖然我知道,我愛她就如同她愛我弟弟,是那樣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深刻。但是,除了祝福她之外,我還能多說什麼呢?

後來,我戴上了假面——一張玩世不恭的假面,為的不是報復她的離去,因為我以為到現在我還是深愛著她的。我之所以會戴上假面,是因為我必須保留我的自尊,我不能一無所有。

我也知道這張假面害了很多人,其中包括我剛剛分手的女友。它讓許多人傷心,但是她們也是戴著假面來面對我這一張假面,所以大家是各取所需,我不以為我有錯。你以為呢?

苞你拉拉雜雜說了這麼多,不知道你心情有沒有好一些,希望如此!

假面

真的嗎?玩世不恭只是一種假面?是這樣的嗎?

她實在沒多余精力去思考要如何回覆他的來信,她只有將今天拍片時所唱的那首歌當作回應。

假面︰

我現在心情很亂,所以無法理清思緒回信給你。我把今天听到的一首歌寫給你,歌詞是這樣的——

「真善美,真善美,他們的代價是腦髓,是心血,是眼淚,哪件不帶辛酸味?真善美,真善美,他們的代價是瘋狂,是沉醉,是憔悴,那件不帶辛酸味?多少因循,多少苦悶,多少徘徊,換幾個真善美……」

這歌詞與我們討論的假面定義不謀而合,僅供你作參考。

對了!你說你戴著玩世不恭的假面。玩世不恭,那真的是一種假面嗎?

追星

她迅速打完這幾個字後,便什麼都不願再想,關上電腦,她抱著踏雪沉沉睡去。

第二天因為沒有工作,所以醒來時已是下午三點。她走到廚房打開冰箱,將牛女乃放進微波爐中加熱,兩分鐘後,踏雪的食物已經準備好了。

她替踏雪準備好食物,自己卻沒心情吃。她回到房里打開電腦,進入BBS,赫然發現,「假面」正在站上。

Hi!

她飛快打了個招呼。

餅沒多久,他也回應了她。

心情好點了嗎?

見到他的關心,她心中漾起了一股暖意……畢竟,在網路世界中,她還有他這樣一個關心她的朋友。

嗯,睡了一覺,忘了很多事。的確,有些事情忘掉了會比較快樂。起碼不必再時時刻刻掛在心上讓自己煩心,感情,就是這種。

他又丟來了一個水球——

真的忘得掉嗎?我昨天看見你寄給我的信了,我覺得你還是走不出來。

她故作堅強的偽裝,一下子被他一句話戳破了。

是啊!她真的忘得掉嗎?

那是我的假面,你為什麼要將它掀開?

她質疑他的一針見血,不懂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餅了一會,沒見到他回應,她又丟了一個水球——

為什麼你以為我沒辦法跳月兌感情的羈絆?

她緊盯著電腦熒幕,冷冷地等待他會有什麼回應。

惱羞成怒了?別激動,那只是一種關心的語氣。

是嗎?那關心里包含著多少真心?她面對太多的虛情假意已經怕了。

她用力敲擊著鍵盤,滴滴答答的聲音聲聲落在她心坎里……

必心?為什麼?

她沒頭沒腦問了一句。

不為什麼。我跟你說過,我最深愛的人名叫安琪!

安琪?Angel?

哎!他對她的關心,僅僅只是因為她是另一個女人的影子?她覺得她又被套上了Angel的假面。

我不是任何人的替身,希望你能夠認清這點。

須臾,他一個水球又丟過來——

你誤會了!我不曾把你幻想成她。你也不是她,你是你!

我是我?哈!她對她自己都不清楚了,他對她又了解多少?

你知道我是誰?

她矛盾的想從他身上知道她自己究竟是誰。

你是你,獨一無二的你,善良認真的你,矛盾困惑的你。

真的嗎?他真的是這麼想她的嗎?

多久了?沒有人願意去明白她的心,與她親近的人不明白,應該明白的人卻不屑與她親近;難道身為一個艷星,就不能有真我的一面?

影迷們寫信給她,大部分分為兩種。

一種是為她外貌所迷,希望能約她出去吃飯,甚至還有把自己家世背景統統寫出來的,有工程師、律師、醫生……等,不乏優秀的追求者;但是對于這樣的影迷,她通常基于安全考量,全都敬謝不敏。

另一種通常是女性。嚴格說來,這種信件不能算是影迷的來信,因為內容通常都是大罵她在戲中破壞人家家庭、寡廉鮮恥……等,她對于這些批評實在是哭笑不得,難不成該怪自己演技太好?

所以,沒有人懂她。

她就這樣寂寞的在星海里戴浮戴沉了兩年;她的世界中一直只有仲祥而已,但是他卻……

現在,任何一句真心了解的話,對她而言都是莫大的鼓舞;尤其又是一個聊天次數不超過十次的網友。

她真的很開心,欣喜于他的了解。她眉飛色舞的敲下互相勉勵的話語——

我覺得你依舊是過去的你,玩世不恭只是你偽裝的假面罷了!

他遲了一會才回復她,似乎經過了一番思考。

你真的這樣想我?

她唇邊漾起一抹會心的笑,毫不猶豫的就敲下三個英文大寫字母——YES!

這是不是假面一族的通病,當別人表達她的了解與關心時,他們就會大大懷疑對方的動機。

徐明看他同方才的自己一樣,陷入同樣的疑惑中,不禁笑容滿面。

等了一會,他仍沒有回應她。

你怎麼了?關機了嗎?

依舊是沒有回應。最後,熒幕上卻顯示——此人已經離去!

怎麼搞的嘛!她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實在是有點莫名其妙。

正當她要關閉熒幕,視窗里又顯示了「Youhavegotamail」的訊息。原來,他選擇用寄信的方式。

追星︰

我之所以選擇用寄信的的方式,是因為我以為一次一句的水球對話是沒辦法把意思說清楚的。所以我用寄信的方式來說明我的感覺。

我一直以為,沒有人能懂我,包括我的父母、兄弟、情人。

我選擇假面來偽裝自己,就是為了讓他們以為他們懂我,而不會覺得陌生與疏離;這樣的結果,非但他們沒有比較懂我,我自己反而也越來越不懂我自己了。

我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老實說,我已經被自己五花八門的假面搞得暈頭轉向了,我根本分不清究竟哪一個才是自己最初的面孔。所以,當我听見你說要月兌下假面時,我真是由衷祝福你;因為幸運如你,總算可以活出真正的自己,而不必終日強顏歡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但是,當我听見你又再次戴上假面的時候。你能夠明白我心中的痛嗎?

那種感覺像是過去一同墮落的伙伴,好不容易決定改過自新,最終卻又回到原點,墜入了罪惡的淵藪,你能明白嗎?

而我真的很想鼓勵你,勇敢地面對自己;雖然我是如此懦弱地缺乏這份勇氣,但是,我仍然希望你會了解我的期望。

你說我依舊是過去的我,我是嗎?

看來,我需要加強我的演技了。

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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