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綠陰玉兔 幕四︰只願君心似我心

檀香繚繞,模糊了肅穆而坐、抄寫經文的皇帝容顏。

提筆書寫再熟悉不過的《心經》經文,已經明顯有著花白頭發的老者依然運筆如飛。一雙修長明亮的眼眸里,依稀可見當年的意氣風發,以及經過了無數歲月累積出來的睿智光輝。

棒著六重簾子,重華靜靜地站在殿外陪同,流光溢彩的鳳目看著前方不算高大的背影,心中靜如止水。

紅色的火焰在深色的檀香中隱藏著,一明一暗然後看到白色淨化的煙霧繚繞,洗滌著污穢的人類內心。

這深宮內院,隱藏著的是人們所無法想象的污穢。高牆之中,埋葬的又豈止一條兩條無辜的生命。

人們為了凡塵俗世中虛無飄渺的功名利祿,不知道犯下了多少罪孽、不知道欠下了多少應該償還的債務。

而面前這看似慈悲的老者.手上沾染的鮮血,又何其之多?

而身為瑞郡王,背負的罪孽又有多少?

已經不是去計較這種事情的時候,況且皇上召見的目的也並不是讓他這樣胡思亂想下去。過了一柱香的時間,才听到那個穩重威嚴卻掩飾不住沙啞的聲音輕輕問著︰「最近听著消息說,京城這段日子不太安寧啊……」

重華微微垂頭,輕聲「喳」了一聲,隨後匯報著情況,「回皇上的話,只是有幾個不安分的亂民在那里胡鬧而已……」

「那朕怎麼听到,似乎有人想在朕六十大壽上謀刺來著?」

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抬起頭來,但是上首的老者依然手持毛筆抄寫經文。這才感覺到逾矩了,慌忙垂下頭來,心中也不知道皇上這麼說究竟是什麼意思。

思索了一陣子,也確實想知道最近那些動蕩人心的語言是怎麼回事,想了想,還是開了口︰「皇卜恕臣斗膽。」

「你說吧,恕你無罪。」

斟酌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出口來︰「出為最近從宮中傳出謠言,說是皇上在六十大壽上似乎有禪位的意思……所以那些不知大高地厚的亂民們才以為有機可趁,所以才這麼亂。只要事實肅清,就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了,只是不知道皇上的意思

話說到這里就滿了,也絕對不能再說下去了。重華住了嘴,等著上位者澄清這個事實。過了半晌,就只有風吹樹葉響的騷動,那些不知趣兒的蟬一直鼓噪地叫著,很煩人。等了許久也听不到帝王的回答,也不敢抬頭窺視龍顏,只能在這里恭恭敬敬地等候著,也不好說些什麼。

半晌,只听見皇上曖昧的笑聲,隨後龍聲輕悅。

「德郡王,你看這事情這怎麼辦吧?」

心中一動,算是知道了皇上的意思。皇上並不想討論謠言的真實性,要不然就確實有這個意思,或者是皇上他……有什麼別的用意,但是這些都不是臣子能妄自猜測的,不是麼?

「臣一定竭盡所能,全力肅清那些亂黨。」

「如此甚好……」蒼老的聲音緩緩嘆息著,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隔了一會兒,似乎又想起了什麼,道︰

「瑞瓊格格,已經快滿十七歲了吧?」

抱敬地躬身行禮,極其謙單地回應,重華一想起女兒活潑的身影,就忍不住心中突地跳動了一下。瑞瓊性子最野,繼承了自己的血脈,狂放、機智、美貌,集合了所有的優點,雖是年紀尚幼,卻一向是眾目的焦點,也難怪皇上會提及。

听到他的回答,皇上漫不經心地「唔」了一聲.隨後用著極其輕松的口吻仿佛談論天氣一般說出決定了別人一生命運的話來。

「這樣吧,在我六十大壽的那一天,讓她和端平爺的兒子宗禮認識一下,隨後就成婚了吧。」

端王爺的兒子宗禮,據說是個放浪不羈的孩子,但是重點不在這里,而是他的阿瑪,那個頗有些實力但野心勃勃的端王爺。通過這種方式將自己的棋子安插在那男人身邊加以監視麼?皇上明明知道自己是絕對不會違抗他的命令的。

身為多羅格格,雖然錦衣華服,但是卻如同籠中之鳥,只是權力交換下的籌碼。听這口氣,指婚這件事情已經不是請求,而是命令。

重華微微低頭,小聲且沉穩地回了一聲「喳」

隨後就退了下去。

爆牆邊上仰天拔起的綠樹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籠罩著不祥的陰影,似乎在昭示著屬于瑞瓊來來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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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緇衣,我們一起去看煙火可好?」

七月底的一日,日當正午,瑞瓊再次趁著重華上朝的時候溜進西苑,支著腮逗弄著兔子,漫不經心地對斜斜地倚靠欄桿而坐的緇衣輕聲說著,卻震落了一朵開得正盛的花兒,也嚇得緇衣身子一歪,幾乎跌倒。

「瑞瓊,你白痴啊?!我被王爺囚禁于此,怎麼可能出得去?」

翻翻白眼,算是對她的話表示一百二十萬分的輕蔑,懶散松開的長發打著旋兒,向下垂落,和他雪白的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看他的表情也知道是什麼樣子的,瑞瓊抱起掙扎不休的頑固兔子,直起身子,做了個無傷大雅的鬼瞼,吐吐舌尖。

「笨蛋!他不許你去你就不去啊?傻瓜!不會趁著他不在的時候溜出去哦!」

「你才是笨蛋呢!我腳上鎖著鎖鏈啊,怎麼開溜?況且我的頭發……只要一出去就會被砍頭,怎麼出去?」

緇衣伸手掩住眼楮,算是佩服那家伙的腦筋。

瑞瓊「是哦」了一聲,就垂下頭去不說話了。雙腳踢動,耷拉著腦袋,好像曬蔫了的花兒,說不出的沮喪。看她如此不同以往的神情,緇衣不解地詢問︰「怎麼了?有那麼重要麼?看你這麼想去的樣子……」

「還不是那個討厭的宗禮!」一提起那個名字就感覺好像壞了牙齒一樣難受,瑞瓊皺著眉頭。說不出的厭惡。因為她一直低著頭,所以沒有注意到對面的緇衣眸子中跳躍的復雜光芒,以及微微顫抖著的雙手。

「你說的宗札……難道是瑞王爺的兒子宗禮?」

顫抖的聲音滿是掙扎,瑞瓊垂著頭下意識地回了一聲。說出口才發覺不對勁。

「你知道啊……啊!」忽然想起那對緇衣而言是禁忌,端王爺是他的仇人,怎麼可能不知道仇人兒子的名字的道理?但是為時已晚,緇衣猛地站直身子,大步向廂房那邊走去。

「緇衣,緇衣!」

在後面追著他。可以清楚地听到拴住他腳的鐐銬發出清脆的踫撞聲。

「緇衣,不要那麼沖動。」

繞到緇衣面前看到的是那張清秀的面孔已經被怒火焚燒。緇衣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已經瀕臨發狂了。

「只要王爺不知道就可以了麼!難道不是麼?所以只要偷偷溜出去不就可以麼?」

「可是……頭發怎麼辦?」

「帽子或者是女裝,隨便怎樣都可以!」

看著對面眼楮已經發出紅光來,瑞瓊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事實上雖然是自己提議的,但是老實說看到緇衣這副樣子怎麼可能不擔心?

「那腳鐐……」

「找人抬轎子,只要不下地不就可以了」

「……」這麼一說也確實說得通啦,但是……

「瑞瓊,算我求求你好不好?我想去見宗禮,一下子就好,求求你!」緇衣眼楮發亮,雙手抓住她的肩膀,直直地看著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看著那上挑的眉,清澈得只容得下自己身影的眼楮,以及秀麗到自己都自慚形穢的容顏,瑞瓊的心隱隱發痛。

一種微妙的感覺由心底涌上,但是還來不及細細辯解,就被對方的「求求你」打散了,嘴巴不受控制地說出了緇衣最想听的話,「好……」

「真的?大好了!我好喜歡你,瑞瓊!」

回應她的是開心的擁抱,以及重重地貼上面頰的嘴唇。瑞瓊沒想到居然會被緇衣如此親吻,吃了一驚,本來想把他推開的手也不知道怎麼的,攬住了緇衣的腰肢。被他親吻的臉頰熱得好像火焚一樣,有說不出的難過,有也說不出的舒服,雖然緇衣和宗禮都是男人,但是卻不排斥他如此對待自己。

不光如此,心中還為這種舉動隱隱作痛,這究竟是……

瑞瓊心中茫然不解,緩緩地閉上眼楮任由開心的緇衣抱著自己。

將臉頰緊緊埋在格格的肩頭唇邊露出的卻是無法掩飾的笑容。那雙眼楮閃爍著陰沉到可怕的笑意,讓長廊盡頭偷偷觀察這一對莫名其妙人兒的兔子情不自禁地向後跳了幾跳。向廣闊的庭院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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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就連瑞瓊都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有那麼好的運氣。

煙花夜那一天,原本坐立不安地想著如何騙過阿瑪,卻不料看到跟隨著阿瑪的侍衛將醉倒的王爺扶下了轎子,在額娘的陪同下回了東邊的廂房。阿瑪難得喝醉,也極少留下來和別人一起喝酒,所以這種情況少見得很。還真是老天幫忙啊,瑞瓊用被子堆成自己睡著的形狀,隨後繞過服侍的夜香,偷拿了幾件自己的衣裳,向西苑跑去。

罷來到西苑,就听到有人小聲叫著自己的名字,抬頭一看,緇衣穿著寬大的白衫,搖晃著赤果的雙足,從上向下看著自己。

「你怎麼才來?」

月夜下,一雙眸子炯炯地望向自己,瑞瓊心中一跳,低下頭來掩飾自己稍微有些發紅的臉頰。

「你這樣子跑出來,也不害怕別人看到。」

「我等不及了啊,你還不快點?」

緇衣從牆上跳下來,落在地上一個站立不穩,瑞瓊慌忙伸手扶住,一陣梨花香氣隨著那身子直壓過來,心神一蕩,說不出的舒服。

沒有她想得那麼多,緇衣分開了彼此之間的距離,直接就向前面走。瑞瓊一把抓住他,「笨蛋啊!

你就這樣出去麼?快點把衣服換上!」

將隨身的包袱打開,月色下顯現出來的是全套富家女子的裝扮。鏤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襖、五彩刻絲石青小庇、翡翠灑花百褶裙,整整齊齊地疊成一疊,最上面擺放的居然是金絲八寶金步搖、雙衡比目玫瑰佩,讓緇衣臉色發暗。

輕輕拿起那只頭釵,緇衣撫模著沒有束起來的烏發,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打扮成女子,自己身為男子卻不留半月頭是絕對會被殺頭的。嘆了口氣,感覺到心頭沉重,但已經沒有任何選擇了。抖開衣裳,套了上去,居然有說不出的契合。

「別看了,想來想去你也只有這個打扮寸適合,你也不想被別人認出來吧?如果被阿瑪發現,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會完了。」

冷著面孔說出那些不得不去想的打算,瑞瓊拉著緇衣的手,繞向通往南邊小門的小路。

出了南庭的後門,上了早就派人準備的小轎,就向著煙火盛會的地方行去。

瑞瓊一直坐在緇衣身邊,就算是在西苑中也從來沒有這麼接近過。一只手忍不住伸過去握住了他的手,只感覺手指蜷縮,用力之大足以把自己抓傷。知道他此刻怨極恨極,但是卻也沒有辦法,只是心中期盼著那個倒霉的家伙千萬不要出來,也不要撞上自己,免得橫生枝節。

雖然說對不起緇衣,但是瑞瓊並沒有和那個宗禮約定,所以說除非老天都讓緇衣和他見面,要不然是絕對不可能在如此喧鬧的場合中遇到他的。

如此一想,心中放松了不少,看到緇衣的憤怒緊張,瑞瓊忍不住輕輕開口,問出心中的疑問︰「如果見到了宗禮,你想怎樣?」

緇衣冷著面孔不說話,但是猛地蜷縮的手指卻出賣了他的想法。

「緇衣,答應我。」靜靜地和他約定,瑞瓊不知道自已說出的話究竟有多少可以保證,但是如果不說,恐怕自己永遠都無法安心,「就算見到宗禮,也不要做出什麼事情來,答應我。」

沒有說話,那雙望穿秋水的眸子轉了過來,看著

她堅定的眼楮,久久沒有轉開,一時間干言萬語,或者是蘊藏著更深更深的情感,都仿佛在這視線中。瑞瓊感覺到先前的那種奇妙的窒息感再度涌來,忍不住再度垂下頭去,不敢著那雙漂亮的眼楮。

一路上只听到人們的喧鬧聲、叫喊聲、還有久違的歡笑聲。明明是如此平凡的聲音,卻讓兩個人激動不已。一個是許久沒有听到人聲了,另外一個卻是神魂顛倒、心煩意亂,兩個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就這麼一直沒有說話。

偷偷看了身邊的緇衣一眼,只見那張漂亮的臉上洋溢著從來沒有見過的溫柔,淡淡的、仿佛沾染了這種喜慶的氣氛。讓人心動。

「緇……」

「格格……已經到了。」

低低的聲音打斷了瑞瓊月兌口而出的話,也讓兩個人一驚,知道到了目的地。輕輕掀開轎簾一角,放眼望去,觸目所及皆是明晃晃的燈火,映照著沖天而起的炮仗彩花,以及平天雷、地老鼠,滴溜溜地轉著,各種花樣,烘托出普大同慶的喜慶氣氛,熱鬧得不得了。伴隨著驚天巨響以及人們的歡笑聲、贊嘆聲,光芒閃現,照亮了半邊京城的天空。

整個正陽門都籠罩在一片電光紫火中,煙霧籠罩,真如傳說中的蓬萊仙境一般。

緇衣冷冷地「哼」了一聲,將轎簾垂下,先前仿若驚鴻一瞥的溫柔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森冷以及深入骨髓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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