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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白蓮 第4章(2)

摩羅訶完完全全感受不到她聲音里的安慰和快樂,幾乎有些沮喪地想要抱頭大喊︰「您怎麼能夠這樣?您的榮譽和尊嚴,您白雪一樣無可指責的純潔,都會受到極大的玷污。如果別人知道,您陪伴了一個男人整整三天,他們會怎樣看待您、怎樣責難您?!」

婆娑覺得非常有意思地望著他,一向只有溫和表情的臉上,難得地出現了一絲俏皮,「你錯了,如果我拋棄一個受傷的人不顧,那我將不再有榮譽和尊嚴;如果我舍棄拼命保護我的人,那我的身心都不可能純潔。那才是對我,對我所學習的道德、對我所敬奉的女神、對天地間一切諸神至大的玷污。」

摩羅訶被她這異常安詳而堅決的語氣鎮住,有些呆滯地望著她,「可是,您是一位婆羅門,我只不過是個吠舍,《摩奴法典》說不同種姓的人不能在待在同一個房間里、不能同桌吃飯、不能同飲一口井里的水,你身為婆羅門,竟然在一個吠舍身邊三天三夜?!」

「我只知道,你是一個人。」婆娑的眼神忽然幽深起來,語氣沉靜而不容置疑。

胸口被什麼猛力撞了一下,有股莫名其妙的暖流在飛揚激蕩,摩羅訶怔愕地伸手捂著胸口,不明白這帶著澀意的歡喜,為什麼會這麼強大?

婆娑卻笑著說︰「仁慈而勇敢的戰士,可不可以答應我兩件事?」

摩羅訶望著她的眼神,激動之外,幾乎帶著敬畏了,「只要是您的意志,我都會遵從。」

婆娑點點頭,認真地板起臉,非常嚴肅地望著摩羅訶,就在這敢于應付任何強敵的勇士被她的目光看得緊張到極點時,她才慢慢地說︰「第一,以後在叫我的時候,請不要用‘您’這樣讓人不自在的字眼。我叫婆娑,這並不是一個很難記的名字,對嗎?」

看著摩羅訶還有些發愣地眨眼楮時,她又再次笑了起來,把手里的果子遞過去,「第二件,快吃了吧,我的手都拿酸了。」

摩羅訶還在眨眼楮,如果不是顧及到禮儀問題,他幾乎想要用手去掏掏耳朵,看看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錯。

一位高貴的婆羅門,這樣鄭重其事對他提出這種要求,他差點兒仍然要當這仍然是一場夢。可是那顆野果,確確實實,已經遞到嘴邊來了,就等他張口。

摩羅訶不敢繼續發愣,慌忙伸手接過來,幅度過大的動作,讓他的傷口又一陣疼,不過,他又慌又急,根本連疼痛都注意不到了。那樣子簡直像是怕他自己要是不伸手,這位高貴的婆羅門會熱情地直接把果子塞進他嘴里似的。

看他這可以和雄獅作戰的勇士被自己拿著的一個果子嚇得手足無措,像個孩子一樣驚慌,婆裟不由得笑了起來。

不是平時溫和寧靜讓人安心的微笑,而是天真活潑如孩子般充滿了純粹的快樂和輕松的笑聲。她本來並不特別美麗的容顏,因為這一笑,忽然間亮麗了起來,簡直把整個山洞都映出一片光輝。

摩羅訶無意識地一抬頭,看到她臉上孩子般純真的笑容,忽然間忘記了,她是高貴的婆羅門,他是卑微的吠舍,忘記了自己一身的傷痛,甚至忘記了自己正塞了滿嘴的果子肉,還來不及咽下去。

他這傻乎乎與英雄身份大不相襯的樣子,看得婆娑先是一愣,然後就更加歡快地笑了起來。

摩羅訶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和一位婆羅門少女,在沒有人跡的山洞里,共度三天三夜。

他做夢都想不到,曾經歷過無數苦難、看過許多滄桑的自己,會在一個女性面前如小孩一樣慌張失措,動不動做出傻事出丑犯呆。先是為了一個果子,他幾乎沒哽死,後來又因為換藥事件,摩羅訶差點就像女人一樣掙扎大叫起來。

可是,那個溫和得像水一樣的婆娑,卻又堅定得像山一樣不可動搖,「你身上全是傷,根本不能自己為自己換藥。」

「你也有傷,用不著麻煩你了。」無懼的勇士,慌得六神無主。

婆娑微笑搖頭,「我只是一道小傷,這樣的傷口,不會有任何影響,而且絕對絕對比你的傷輕得多。無論如何,換藥!而且前胸後背全身的藥都要換。這種事,由我做,絕對可以比你做得更快更好。」

前胸後背,全身換藥?摩羅訶幾乎是申吟了一聲,有點傻地用雙臂護住自己的身體,想要就男人和女人、貞潔和名譽、婆羅門和吠舍這樣嚴肅的話題來和博學的未來聖祭司討論時,婆娑只用了一句話,就打得他潰不成軍。

「你昏迷了三天,我每天都為你換藥,該看的全看了、該踫的全踫了。如果梵天的律法要得到實施,你身上十分之九的肌肉都要因為被我踫觸過而削掉,你認為,現在再來討論某些事,是不是已經來不及了?!」

這樣沉重的打擊,讓摩羅訶翻翻眼楮,差一點再次暈過去,而他這時無比痛恨自己強健的身體和堅韌的意志,為什麼就是沒辦法暈倒呢?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越逼越近的高貴婆羅門,沮喪地放棄了掙扎和反抗,自暴自棄地听憑擺布。

望著婆娑臉上依然溫和,卻又帶點兒頑皮的笑容,他最後的想法是︰她真的是侍奉神的祭司嗎?為什麼現在簡直有點像惡魔了?!

摩羅訶不能理解一個和自己在一起足足五天的同伴。他曾見過無數婆羅門,那樣高高在上,根本不會低頭看一眼卑微的吠舍,可是她卻笑容溫和如水、聲音輕柔如風,對待他的態度親切自然而不失體統,好像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種姓之分。

他曾見過許多高貴的女人,她們穿著華麗的服飾、戴滿黃金的飾品、燻著濃濃的香,永遠在人前蒙著面紗,羞怯得不敢輕易說話隨便看人。但她卻只穿素淨的紗麗,沒有任何華貴的黃金裝飾,從來沒有看到她身上有香料,淡淡的香氣卻總圍繞著她。她的面紗在戰斗中丟失,她沒有任何不安。和男性朝夕相處,她一點也不會慌張,甚至還能眼不眨、心不跳、手也不抖地為男人全身傷口換藥。

他曾見過許許多多的貴人,他們不需要做任何事,有許多的侍從服侍他們,他們不用分辨谷物,不必學習生活的常識,因為一切都有人奉獻給他們。

可是她,卻在山間奔跑如飛,她認識每一棵樹、每一種草、每一朵花,她可以采摘草藥、她可以打獵燒火、她懂得看日月星辰來精確計算時間、她也可以揮舞男人的彎刀和無數人作戰。她並不特別美麗,普普通通的眉和眼,僅僅只是清秀,可是,當她專心生火時,火光照著她的臉,有一種奇特的聖潔;當她孩子般歡笑時,整個世界似乎都帶著愉快的氣息;當她用水一樣寧靜的眼神望著他時,他心中所有的煩亂都會莫名地平息;當她含著笑輕輕說話時,他總會錯覺,是仁慈的女神借用了這個凡人的身體。她的身上,充滿無數矛盾,卻又給人無比和諧的感覺,讓人不知不覺全盤接受,決不會生出排斥厭惡的心情。

就這樣在一起相處,已經有四五天了。他的傷一天天轉好,強健的身體讓他以超過普通人好幾倍的速度復原。而煩躁慌亂擔憂的心境,卻總因為她不在意的笑容,而消失得一干二淨。

而婆娑的笑聲也越來越多。剛剛開始,她也總是微笑,那是將會成為祭司的聖潔女性,對著所有人寬容平和的笑容;那是作為迦利女神的代言者,對凡人的笑容。但現在她越來越像個普通人,一個叫婆娑的女人。會頑皮、會得意、會使點小小惡作劇、會因為摩羅訶的手足無措而開心好笑。

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充滿了驚險,他總會因為她的一句話,忽然間臉紅;一個動作,忽然間心跳加速;一個眼神,忽然間手足無措。每天例行的換藥工作,更讓他好幾次幾乎因為全身的血液一起涌上大腦,以及心跳過快而死亡。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都似是折磨,可是卻又總讓人感到淡淡欣喜。

當第五天婆娑提議離開山區,趕去和摩耶相會時,他驚奇地發現,提到摩耶他竟然不再感到心痛。他甚至為了可以立刻離開山區,回到有人煙的地方,不必再每天這樣對著婆娑,而高興地連聲叫好。盡避在快樂的笑容下,有著淡淡的悵然,可是他清楚地知道,這悵然不是為了摩耶。

只是離開山區時,為了到底誰來騎馬的事,他和婆娑爭了半天。因為不是逃命的緊急關頭,吠舍和婆羅門共騎一匹馬,已經很不合適了。那麼,誰來騎這惟一的馬呢?他說應該女人來騎,婆娑說應該由傷者來騎。爭了半天,終于像無數次換藥事件一樣,再次以男子漢的失敗而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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