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夢潮 第四章

伯倫在樓梯底下停步,瞪著上方緊閉的房門。他不知道巧琪害怕的是門後的什麼東西,不過他決心一探究竟。他兩階一步地跨上樓梯。他握住門鈕,深吸一口氣,嗅到一股刺鼻的酸味。

當然了。那場大火。

他試轉門鈕。門是鎖住的。他考慮是否要去找總管取鑰匙。最後他把這念頭拋開,用肩膀去撞門。撞了三次,終于把門給撞開。

他眼前是烏黑的育兒室。窗戶都用木板釘死,屋頂被火燒穿的地方也被補了起來。海頓曾說過巧琪到育兒室來縱火,不過他忘了。為了某種理由,他始終沒到屋子的這一部分來過—一大概是因為也沒見別人來過吧。

他走進去四下打量。看來火災後並未做什麼清理工作,燒焦的家具像黑色的骼髏般散布各處。

他經過看來像是起居室的地方,或許從前保姆就是在這里念故事書給巧琪听的。過去則可能是孩子上寄宿學校以前,上課的地方。

棒壁想必是保姆的臥室,他猜想道。房間很小,沒有什麼家具,只剩一個窄窄的床架。

最後一個房間,在火災之前應該是很寬敞,空氣也很流通的。有許多窗戶,現在全用木板釘死了,房間盡頭還有一座大壁爐。他看見角落有兩張小床的殘跡,一條燒焦的大梁從天花板垂下來,將房間一分為二。

「我們就是在這里找到她的。」

伯倫听見茉莉的聲音,猛然旋身。

「她就在那條屋梁下面。派崔在她被火燒到之前發現了她,感謝上帝!不過她已經奄奄一息了,她醒來後便失去了記憶,大夫說這叫做失憶癥。可憐的小綿羊,好像她還不夠倒楣似的……」

伯倫再次看看那條大梁。她差點在他抵達英國之前就死了。他差點看不見她姣美的容顏,也無從望進她那雙神秘的藍眸深處。這是何等的損失;他感謝上帝饒了巧琪一命。

他朝房間深處走去,感覺周遭的恐怖氣息,了解她當時陷身火窟的感覺。他靠近大梁的時候,靴尖踢到東西。他彎腰拾起。如今是一塊燒焦布片的東西,或許曾經是一個洋女圭女圭。

「爵爺,」茉莉低聲說道。「這……這可不可以給我?」

他回頭看見茉莉伸著手走向自己,眼中噙滿淚水。他點點頭。

熬人接過洋女圭女圭,抱在胸前。我的伊蓮,我可憐的伊蓮。」她喃喃說道。

「那對她有特殊的意義嗎?」

「從小就是。可是現在變成破布了。」

「或許我可以送給她一個跟原來差不多的。」

茉莉的眼淚決堤而出,流了滿臉。「沒有用的,爵爺。」她緩緩轉身走向門口。她手抓著門閂,背對他開口道︰「記住我的話,爵爺。她不記得火災的事情,這樣最好。你把房間封起來,別讓她進來看到這些,否則有害無益。她已經受夠了折磨。」

「巧琪,來看,來看。」

樓梯又窄又陡,她一級一級地爬上去,但距離梯頂的房門似乎還是那麼遠,那

女孩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對她呼喚。

「巧琪,來看,來看。」

「我來了。」

呼吸好困難。空氣為什麼這麼濁?

突然之間,她置身于育兒室,耳邊盡是木頭燃燒的僻啪聲,濃煙則侵襲著她的

肺,刺痛了她的眼楮。

「你在哪里?」她叫道。

笑聲。她听見喧囂之上的笑聲。

轉身……跑……

死神就在隔壁的房間等她。可是她不能丟下她,那對她呼喚的女孩,在育兒室

失人時發笑的女孩。她不能留下她被火燒死,她必須找到她。

她周圍盡是烈焰,橙色的火舌舌忝著她的裙擺。是濃煙嗆住了她的肺?或只不過

是出于她自己的恐懼的想象?

這時她看見她了。

她在窗台上跳舞,不斷瘋狂地轉著圈,金發飄揚。她的睡袍著火了。「巧琪,

來看,來看。」

她張嘴尖叫,這時天花板兜頭塌下來。

尖銳的哭叫聲像利刃般切斷了伯倫的睡眠。它留在心中,讓他感到撕裂、流血。

「巧琪!」

他跳下床,沖向妻子的房間。他發現茉莉緊抱著巧琪不放,後者正掙扎著用手去抓門。

「放開我!放開我!」

她白金色的發絲瘋狂地在她肩頭飛舞,她眼中有一股奇異的光芒,視而不見地看著他。她用拳頭捶打茉利的肩膀。

「巧琪!」伯倫厲聲說道,將她的視線拉過來。

「她在上面!她身上著火了!讓我去找她,讓我去!」

伯倫緩緩朝兩個女人逼近。他強迫自己以冷靜的口氣回答︰「沒有失火,巧琪。一切都很正常。」

她的臉色在燭光下白得嚇人。「你不懂。她在叫我,我听見了。我看到她了。」她的聲音是沙嘎的低語。

「你看見誰了?巧琪。」他柔聲問道。

她的發現帶來無法掩飾的驚怖。她掙月兌茉莉,用手背遮住嘴,眼楮來回看著伯倫和茉莉,最後又看伯倫。

「巧琪?」

「我看見……我看見伊蓮。伊蓮放了火。」

「親愛的天父,」巧琪驚恐的藍眸中滿是淚水。「救救我!」

伯倫覺得胸口仿佛被鐵圈箍住了一般。為了除去她眼中的恐懼、她記憶中的夢魔,給她一個正常的世界,他情願砍掉右手。

他本能地上前擁住她,溫柔地撫模她的頭發。「沒事了,巧琪。只不過是個噩夢而已。我們都會在夢里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可是……可是你不明白。她……我……」她仰頭看他,指甲掐進他的上臂。「伯倫,我好害怕。我好像是兩個人,伊蓮和巧琪,我可以好清楚地看到她。她在笑……這不只是個夢而已。哦,我再也不要當伊蓮了。」她艱難地吞咽一下,兩顆淚珠滑落臉頰。「請幫助我,伯倫。我不想再做瘋子了。」

他胸中充塞著強烈的保護欲。「那就一定不會。」他的大手兜住她巴。「我保證。」

他注視著恐懼逐漸自她的美眸中消褪,只剩下清醒時的疲憊。接著他又看見了另一種東西︰一線信賴的光芒。她相信她。

可是他相信自己告訴她的話嗎?他也沒把握。

「伯倫?」

「怎樣?」

「你能不能帶我離開這里?」,

此時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他也會想辦法弄來給她。「你想去哪里,巧琪?」

「哪里都可以,只要別留在這里就好。」

一對黑馬拉著的馬車,在傾盆大雨中沿著鄉間道路前進。時間雖近中午,天色卻和晚上一樣黑。呼嘯的冷風暗示著會有一個早來的冬天。

巧棋緊捏著裙褶而坐。她咬著下唇,望著自己的膝頭,思量自己的新處境。她不記得自己曾離開過霍克林府邸,而現在距她要求伯倫帶她離開不過數小時,她便已朝向不知名的目的地進發。

伯倫只說他們要去視察公爵的另一處領地,她雖然滿心好奇,但卻沒有提出任何問題。他這麼做是為了她,為了幫助她逃離夢魔和瘋狂。萬一她讓他失望了怎麼辦?萬一夢魔緊隨不舍呢?萬一她無法逃離瘋狂?

「你不須皺眉,天色就已經很難看了,我的巧琪夫人。」

她偏過頭瞄他。他正注視著她,棕色的眼眸中有一絲打趣的神色。最後他笑了,他的表情鼓勵她也笑。

「啊,我相信我看到一絲陽光。」

她沒把握地笑笑。

「我說對了,的確有陽光。」

「或許是個差勁的模仿品吧,爵爺。」

「你對我的智力存疑嗎?夫人。」他抬起一道眉毛,故作驚訝。「難道你是經過偽裝的茉莉?」

巧琪抵擋不了他的幽默,這回她的微笑是發自真心的。她掩住嘴,抑制喉間升起的笑聲。她似乎仍能見到伯倫帶他離家時,茉莉臉上的陰霾。她只能猜想大概是伯倫向茉莉表示要帶她離開霍克林府邸時,茉莉曾詢問此舉是否明智吧!

不過現在這已無關緊要。她突然感到沖洗著全身的自由感。她撥開窗簾,望著窗外連綿的綠色鄉野。雨勢已變小,空氣雖冷卻清甜。

「伯倫……」她的手落在他手臂上。「停下馬車。」

他注視她時,她並未迎上他的目光。她知道他必定皺著眉頭,納悶她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是她也不知該如何說明自己的感覺,或解釋為何要馬車停下。她听見他向車夫下令。馬車慢下來,最後停住。

伯倫還來不及提出任何問題,巧琪便已打開車門跳下去。泥水濺到她的鞋子和腳踝上,她不在意。她將臉仰向天空,讓冷冷的雨水輕拍她的肌膚。她舉起手臂,張開嘴,像個小女孩似地轉著圈圈。

她猛地停下,朝馬車望去。伯倫從車門處注視著她。

「這樣不是很美妙嗎?」她對他叫道。「來吧!」

她兜住裙子和外套,開始在原野上奔跑,身後留下串串笑聲。她不知伯倫是否跟了上來,她只知道自己要好好享受一下自由的美妙滋味。明天它可能就消失了,甚至可能在天黑以前就沒有了。她要趁還來得及的時候,感覺一下——真正好好感覺一下。

最後她喘不過氣來,被迫停止。她真恨自己軀體的軟弱!

她感覺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而轉過身去。伯倫畢竟還是跟來了,他臉上有擔憂的神色。

「現在愁眉苦臉的人是你了,爵爺。你小時候難道沒在雨中嬉戲過嗎?你不喜歡雨打在身上的感覺嗎?不這麼冷的時候更好,不過……」她朝他伸出手。「和我一起來吧。」

伯倫上前握住她的手,臉上仍無笑容。

「請別這麼嚴肅,我親愛的子爵。」巧琪不自覺地模仿起康媚蘭盛氣凌人的口氣。「我們一定得看到你的笑容,否則就再也無法忍受了。」

他漂亮地一鞠躬,親吻她的指節。「一千個對不住,費夫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他抬著頭時,終于笑了。

她抽回手,緩緩轉身,再度將手臂伸向天空。「我小時候常常這麼做。我們在雨中轉圈,直到頭暈得——」

伯倫又來到她身邊。她不再轉圈,眼神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過去。雨水淋濕了他棕色的頭發,她看見水珠停留在他的鼻尖和上唇,突然間她也不覺得冷了。她的右手好像有自己的意志似地,伸過去拂掉他嘴上的一顆水珠。她的手指在那兒逗留,血液中散布著一種奇怪的暖意。

「巧琪。」他低語,嘴唇在她的手掌下移動。

她又喘不過氣來了,也無法開口。

「你真是美極了。」

她的手伸向他胸前,他向前傾身,她則踮起腳尖。他用手指抓住她肩膀,將她拉近。這一吻輕且溫柔,而且美妙得驚人。這正是她理想中的親吻,只可惜時間太短了。

伯倫後退一步,嘴放開她。他端詳她一會兒,視線在她臉上梭巡,尋找未出口的問題的答案。

她覺得自己仿佛一絲不掛地站在他面前,不安且困惑。她想跑,但並不是想避開他。她想跑回他懷中,永遠留在那里。

「我想我們該上路了,」他說道,聲音是沙啞的低語。「等我們抵達橡木園,一定已經天黑了。」

橡木園位于色芬河口。房屋本身完全是由印度的法茲渥公司生產的橡木所搭建。霍克林府邸宏偉壯觀,橡木園則小巧而溫暖,巧琪立刻便覺得有如回到家般自在。

前門是敞開的,客廳里有溫暖的爐火。室內放滿了椅子和沙發,居然還有一台大鋼琴。從客廳右方的門看過去,巧琪看到一間小小的圖書室,牆邊排滿了書籍。左邊則是餐廳,內有一張大橡木桌,旁邊圍著八張椅子,再過去便是廚房。

一個戴著白帽的中年婦人——身材微胖,帽下露出栗色發——急忙從廚房跑出來迎接他們。「老天爺!我還以為你們不會來了。進來,快進來。你們一定踫上大雨了。」

伯倫替巧琪除下外套,交給女僕。

「天啊!難道你們在進來之前,在雨里站了幾小時?看看你們都淋成落湯雞了。」

「你一定就是葛太太了。」伯倫說道,也月兌下自己身上的濕外套。

「正是。您就是柯佛子爵吧,不然就是我錯把別人給請進來了。」葛太太瞥了巧琪一眼,看見她的濕頭發和緊貼在胸前的濕上衣。「柯佛夫人,我很高興看見你終于來到橡木園。不過現在不是站在這里閑聊的時候。熱水澡和威士忌能讓你馬上恢復元氣。」

巧琪根本來不及作答,葛太太已抓住她的手肘,把她推上樓。還沒喘過氣來,她已沉坐在一缸散發著玫瑰香味的熱水中了,蒸氣浮上她的臉,讓她放松下來。房子里沒有一點聲音,她輕松地合上眼楮。

她回想起下午和伯倫在草原上共享的那一吻。多神奇的美妙感覺!兩人的初吻。

這也是她自己的初吻嗎?這問題讓她皺起眉頭。

但她從前怎可能被別人吻過?她一直被鎖在霍克林府邸的房間里,她怎可能有機會被吻?怎可能有機會墜入愛河!

墜入愛河。

她想到伯倫,他黝黑的臉多麼英俊、多麼迷人。他的眼神令她著迷,時而幽默,時而在搜尋。還有他的嘴,他的唇溫柔地輕掃過她,然而她感覺表面下還有更深沉、激烈的需求。

我愛過嗎?

不。她認為沒有、如果有她必定會記得。而且可能會是誰?一名馬夫?管家?反正不會是跟她身分相當的人。除了家人以外,似乎根本沒人知道她的存在。

伯倫知道……而且娶了我。

可是為什麼?他倆從未見過面,他為何願意娶一個瘋女孩為妻?

巧琪在浴白里坐直,往臉上潑水。水已經變溫了,房里也不再熱氣蒸騰。

伯倫。

她想象他的手臂再次圈著她。她想象兩人的唇在雨中相觸。她感到同樣的奇怪暖意在血管中流動。

我愛他。她帶著些許神奇,接受了這個想法。

伯倫在客廳里來回踱步,不時停下來凝視爐火。這並無助于停止想象巧琪坐在浴白里,嘴邊飄浮著水氣,藍眸圓睜,玫瑰色的堪堪露出水面。

他用手指順順亂發,試著摒除巧琪的影像,可是沒用。他心里想的是親吻她的那一刻。這一來更糟。他想再吻她,想做除了吻她以外的許多事情。

可是他能怎麼辦?她比孩子大不了多少;她從未踏出過霍克林府邸的大門;她從未參加過社交季;從未和別的男人跳過舞;從未調過情。她純真無邪,更糟的是,她不正常,是個瘋子,然而他還是想帶她上床。

她是我的妻子。

這是否讓他在不打算久居英國的情況下,有借口利用她呢?要是這趟出來結果弊多于利怎麼辦?萬一他得再把她鎖在房間里呢?那時怎麼辦?

「天啊,我自己也要發瘋了。」他屏息低語。

「伯倫?」

他轉身發現她站在樓梯口。她穿著一件水藍色輕飄飄的衣服,白金色的頭發如柔雲般技在肩頭,臉頰只有一點淡淡的粉紅。她的唇微分,眼中盡是不確定的神色。

有如閃電般再度襲擊伯倫。制止他留在原處,沒立刻抱她上樓的純粹是意志力。

「我……我很抱歉耽擱了這麼久。」

他聳聳肩,仍舊不敢開口。

「葛太太說等我們準備好就可以用晚餐了。你餓不餓?」她的聲音有點發顫。

「餓壞了。」他答道,但不是想要食物。

她朝他走過來。火光在她的發絲上躍動,也溫暖了她的藍眸。她兩手在身前交疊,他看見她在咬下唇。

注視著她,伯倫的又暴增十倍。她是他僅見最細巧、最動人的美女。費巧琪身上沒有偽裝,完全表里如———脆弱但有時非常堅強,不確定但又勇敢,美麗但並不自覺。

「伯倫,我……」她伸手遲疑地踫觸他的手背。「我要謝謝你帶我來這里。我……我有回到家的感覺。」

他必須有耐性。她就像是一只籠中鳥,假如他操之過急,她可能會因為害怕而想逃跑,到頭來傷害了自己。她可能永遠也學不會如何飛。

「那我就高興了,巧琪。我們吃飯吧,我已經快餓死了。」

伯倫獨自坐在客廳,呆呆地注視著爐火的余燼。他將酒杯湊到唇邊,一口飲盡溫熱的液體。數小時前巧琪便已回房就寢,但伯倫卻刻意不回房間,情願一個人坐著喝悶酒。

晚餐是一次可怕的經驗。他對食物毫無興趣,只顧飽啖自己新娘的秀色;心里想著自己有權要求,但卻永遠不會去要求的權利。巧琪對他的緊張和沉默感到大惑不解,早早便以旅途疲累為由回房去了。

伯倫突然想到世琛。他可以想見世琛對這種情形會有何高見。世琛會捧月復大笑。色令智昏的傻瓜;如果世琛在的話,一定會這麼說他。

他弟弟八成是對的。他們兄弟倆連袂參加過無數次紐約最高級上流的宴會,他們都曾有過無數次放棄光棍生涯的機會,而且遇到的多是比巧琪有錢、有經驗的女性。伯倫可以指天立誓說他從未有過把任何人娶回家的念頭。唯一的一次,就是為了替祖父取回他所應得的。

不過這是在見到巧琪以前。或許他真的會心甘情願地娶她,而且不管是否和她成婚,他一定會想要她。

見鬼的!他不能再想她了。

伯倫把酒杯往地上一放,從沙發上站起來,氣急敗壞地抓抓頭發。隨後他慢慢朝樓梯口走去,決心不顧一切地睡個覺。

結果他夢見了巧琪。

早上一絲雲也見不著,暴風雨留下了澄碧的晴空和清新的味道。巧琪窗外的樹枝上,鳥兒調女敕個不停,歡天喜地地宣布新的一天已經來臨。

巧琪慢慢醒過來。她對身邊的一切起先有點納悶,隨後便記起來了,唇邊浮現笑意。她和伯倫是在橡木莊。她已擺月兌了茉莉和其他僕人迫人的存在,擺月兌了門上的鎖,甚至擺月兌了夢境。昨夜她睡得和小羊一般安詳。

她掀開被單下床,走過去打開窗戶,迎進早晨新鮮的空氣。她深吸一口氣,然後讓它隨著一聲滿足的嘆息逸出。

她朝左邊瞥了一眼。耀眼晨光下伯倫的窗戶仍然緊閉,她心想他不知何時才睡的。昨天晚上他的情緒好奇怪。他的沉默和眯著眼楮看她的方式,讓她覺得很困惑,若非她明知不是,差點要以為他在生她的氣呢!晚餐後不久,巧琪便覺得忍無可忍,于是找了個借口及早回到房間。她害怕自己會輾轉反側,不能成眠,沒想到卻睡得很沉,連夢也沒有做一個。

她眼角瞥到的動靜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轉頭盡量把身子伸出窗外,睡亂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視線,她不耐地將之撥開。

屋後的草地柔和起伏,延伸至一叢濃密樹叢為止。她的注意力被引向左邊,馬廄和圍場的方向。吸引她注意的是一匹在圍場里運動的栗黃色馬。馬兒繞著馬夫轉圈小跑,不時不耐地甩甩頭,尾巴舉得高高的。

巧琪渴望騎著這匹精力充沛的動物,在草原上瘋狂地馳騁。

「我為什麼不可以?」她大聲自問。

她退回房間,沒有把窗戶關上。

是啊!她為什麼不去騎騎馬呢?伯倫說過她想做什麼都可以,而她想騎馬。她不再像從前還停下來思索自己究竟會不會騎。她忽然充滿信心,就算不會,現在也是學習的好機會。

她迅速月兌下睡袍,進行早上的梳洗工作,洗去臉上睡眠的痕跡。她從衣櫃里取出一件式樣簡單的上衣和一條沙色裙子穿上,梳好頭發用一條棕色絲帶扎在頸背。她起初取出一雙軟皮鞋,隨後又扔到一邊,一時興起想要感覺腳下的泥土和青草。她興致勃勃地打開門離開房間。

巧琪下樓時,葛太太正在打掃客廳。她抬頭看了一眼,便直起身子,一手撐著後腰,微微後仰。「啊,我的背真可憐。」與其說她是對巧琪說話,不如說她在自言自語。這時她的圓臉露出大大的笑容。「你怎麼起得這麼早?夫人,你的眼神發亮。如果你是我的小女兒,我就會認為你打算惡作劇。你出去之前,要不要先吃些早餐?」

「謝謝你,葛太太,可是我吃不下,昨晚吃得太撐了。」

「胡說。是興奮的心情讓你失去食欲,我從你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來。」

「我——我想去看看馬兒。」

「啊,我早該知道你會喜歡那種運動,從你的樣子就可以看得出來。」葛太太揮揮手。「好,那麼你去吧!史都會負責招呼你的。」她搖搖頭,繼續清掃。「四蹄惡魔,」她喃喃道。「這輩子我絕不會騎在那種畜牲背上。」

巧琪不禁失笑。葛太太說話的口氣好似跟你很熟,常常會省略「爵爺」或「夫人」這類稱呼,不過听了能讓人感覺到她的友善。

她懷疑這婦人是否知道巧琪的過去。或許不知道,在昨天他們抵達之前,她可能從不曉得公爵夫婦還有個女兒。她怎會知道?她的父母八成難得到橡木園來一次;這里不合他們的胃口,房子既不大也不華麗。不過巧琪卻愛上了這里。

等圍場出現在視界以內,所有的念頭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母馬站著一動也不動,它拱著脖子,鼻孔賁張,用警戒的黑眸望著巧琪。它突然尖聲長嘶,往旁邊跳開幾步,然後再度保持著高貴的立姿。

巧琪大感興奮,加快了腳步。

五十幾歲的瘦小馬夫也在看她走過。他將馬兒牽在身後,走過圍場。

「早安。」她跟他打招呼。

「早安,夫人。」

「你就是史都嗎?」

他把帽子往後推。「是的。」他用歷經風霜的面孔打量她。

「葛太太說我應該請你帶我參觀馬廄,我—一我還想騎馬。」

他點點頭,正要轉身。

「我想騎這匹。」她柔聲說道。

史都回頭看她。「這匹嗎?夫人。我看不好,它年輕而且性子烈。公爵有一匹溫馴的好——」

「就是這匹了,史都。」巧琪堅決地打斷他,又去看那匹馬。

它很高,差不多有十六個手掌高。刷得油亮的淺棕毛皮,不時泛著金光。淺黃的鬃毛長而濃密,並呈波浪形。慧黠的馬眼望著巧淇。胸部、月復背皆長,結實的肩膀和大腿則代表速度和耐力。

「它叫什麼名字?」巧琪問道。

「不知道,夫人。」

巧琪伸手撫模北馬的鼻子。「像這樣的淑女應該有個名字。」

史都清清嗓子。「嗯,因為它屬于公爵所有,所以我自己叫它‘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她用手指往上輕搔馬兒耳後。「我喜歡。」她低語,又補充一句︰「請替我幫‘公爵夫人’上鞍,史都。」

「是的。夫人。」馬夫答道,搖搖頭,表情明白表示出不贊成。他將馬兒牽進馬廄。

結果不等史都上鞍,巧琪便蹬上馬背,兩條腿夾住馬身,立刻便明白自己天生是要騎馬的,她從前必定騎過馬。這感覺美妙且熟悉。

多久以前?她納悶道,隨即把這個念頭拋開。這不是和過去纏斗的時候。

史都瞪著她掀至膝上的裙擺,的小腿和光腳丫。「夫人,你不能——一」

「別擔心,史都。我們會配合得很好的。」

伯倫的腦袋里好像有成千個小蹦手,全都在他的腦殼里擊鼓行進。他申吟著翻身,拿枕頭蓋在臉上,擋住由窗戶透入的陽光。他試著再睡,可是又不停想著現在幾點,巧琪在做什麼。

最後他承認挫敗,把枕頭掃到地上,坐起身,覺得腦子里時一片混沌。他的舌頭感覺像是一團干棉花,滿是血絲的兩眼發熱。他的睡眠是一陣陣的,夢到巧琪好幾次。他覺得有一肚子火氣。

幸好祖父沒有陪他們一起到橡木園來,要是被洛斯看到伯倫喝酒.少不得又是一陣沒完沒了的教訓。他向自己承認,其實那些教訓也不無道理。

等他梳洗更衣完畢,覺得情況稍好了些。或許在吃過豐盛的早餐之後,他的好脾氣就會回來了。

他在巧琪房間外停下,心想她不知會不會在等他派人去找她。已經快中午了。伯倫希望她不會在房里干等,他伸手敲門。

「你不必白費力氣敲門了,爵爺。」葛太太在樓梯口叫道。「夫人早就起來了。」

他轉身低頭看他。「她現在人在哪里?」

「我相信她是出去騎馬了,大人。像她這樣漂亮的小東西,怎會想到那種畜牲背上去冒生命危險……」她轉回廚房,聲音也听不見了。

「騎馬?葛太太,等一等!」伯倫急忙下樓,不顧腦門漸增的悸痛。

避家轉過身,詢問地挑起眉毛。

「你說巧琪出去騎馬了?可是她不會騎馬呀!」

「好吧,爵爺,如果她不會,那麼她不久前經過這兒的時候,倒是裝得挺像回事兒的,連馬鞍都不用。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看過……她的笑容。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笑容,真是連太陽也要失色了。」

騎馬?不用馬鞍?葛太太一定弄錯了。而且,巧琪不可能會騎馬。她哪有時間學?海頓說他們從她小時候開始,就把她鎖起來了。或許,在她比較正常的時候,曾在霍克林府邸上過一些騎術課程。希望如此。等他找到她,確定她沒事時才能放心。可是萬一找不到她呢?

「爵爺,」他走向門口時,葛太太又喚住他。「我是否能斗膽說一些話?」她沒等他同意又說道︰「我承認我對你們美國人的行事方式不了解。不過你和子爵夫人都年輕,剛開始過夫妻生活,你們該睡同一個房間。分房還滿適合上了年紀的人,但不適合你們。」那婦人對他眨眨眼楮。「我想我的葛先生也會告訴你們說,這是真的。」

老天爺!好像他現在還有時間想這檔子事兒似的。

伯倫奔向馬廄,希望巧琪已經回來了,結果那里只有馬夫和兩名助手。

「是誰幫巧琪夫人備馬的?」三個男人抬頭看他時,他質問道。

「是我,爵爺。我叫史都。」

「替我備一匹馬,史都。告訴我她是往哪個方向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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