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惆悵還依舊 第六章

她的一門心思盡放到如何處理那蓬花之上,很自然地快快開鐵閘,準備一把接轉了花,才想辦法。

穆澄在接轉花之後,那蓬百合就擋住了她的視線,沒法子看到來人的臉,想又是大廈的守衛員忠伯無疑。

對了,剛才自己回家來,忠伯遠遠見到自己,就立即轉身走回大堂辦公室,一定是匆匆把花帶上來吧!

「忠伯,謝謝你費心!」

話才講完,穆澄覺得不對勁。因為她稍稍從一蓬花側面望過去,來人非忠伯。

她微微一愕。

還未作出適當的反應,對方已經走進屋子來,順手的把鐵閘連大門關上。

「請問你是那一位,是花店還是大廈管理的人呢?」

穆澄一邊說,一邊伸手打算扭亮了燈。

驀地她的手被對方捉住了。

「這是干什麼的?」她驚叫。

連連的退了兩步,再厲聲喝問︰

「你究竟是誰?」

「我是心儀你的人!」對方說︰「我的名字叫清。」

天!

穆澄一時的恐懼消失了一半,代之而起的是微微忿怒。

這個自稱「清」的讀者真是熱情過份,不知禮教,怎麼自已跑上門來了?

雖說跟讀者是朋友,畢竟素未謀面。且就算是朋友,也不可以胡亂在未征求對方同意前跑進朋友的家來。

何況,穆澄覺得這位讀者剛才捉住她的手那個動作,實實在在太粗莽了。

借走廊的燈光,看到那個叫「清」的讀者的臉,眉目還算相當清秀分明的,並沒有討人厭的模樣。

她終于伸手扭亮了客廳的燈,一室大白之後,對方的模樣更清晰。

他,高高瘦瘦,臉色近乎蒼白,兩只眼楮骨碌碌的散發著難以一下子形容的光芒,使他看上去比穆澄還緊張。

穆澄並不客氣地說︰

「先生,謝謝你的花,但,請你離去吧,我並不習慣招呼不認識的朋友。」

對方瞪著她,沒有回應,好像听不明白穆澄的說話。

「先生,請回了,我這兒並不方便你逗留。」

穆澄一個箭步走至門旁,伸手打開了鐵閘。

幸好,對方並沒有再阻擋她。

然,他仍然呆立著,不動不走,只望住穆澄,目光專注得令人稍稍震栗。

穆澄想,如果他還這樣子賴著不肯離開,便只好叫大廈的警衛上來幫他了。

她的手開始有點發抖,很明顯地表示恐懼。

情急之下,穆澄高聲叫嚷︰

「清,你听見沒有?立即給我走!」

「清」愕然,像在迷惘之中清醒過來,連忙說︰

「好,,好,我走,我走!」

這才踏出大門去,穆澄趕緊把鐵閘關上,重重的呼一口氣。

那一大蓬百合花還扔在門旁的茶幾上,百無聊賴的躺著。

穆澄想一把抓起它,開門。擲還給送花人,但,回心一想,不能再去惹他了。

一個女人守著一頭家,原來是這麼為難而又恐怖的,真正白白捏一把汗。

無端端闖進一個陌生漢子來,他要干什麼失禮與魯粗的事,也是可以的。

穆澄忽然很想丈夫快點回到自己身邊來,比較有安全感。

她立即撲進房去,撥電話至翁姑家去找陶祖蔭。

「祖蔭,今天晚上可否早一點回家來?」穆澄的聲音透著悲涼,且近乎哀求。

「為什麼?」祖蔭很直覺的問。

「我一個人在家有點怕。」

「怕什麼呢?」祖蔭好莫名其妙。

「怕有什麼意外。剛才有位讀者無端端的模上門來。」

「這不正正遂了你的所求嗎?你終日恨不得跟讀者多接觸多培養感情。他們是你的米飯班主有甚于我!」

穆澄啞掉了。

「別是借個借口,不願意我跟家里人多見面吧?」

穆澄的失望達于頂點。

為什麼自己的婚姻會如此的像一潭死水?

陶祖蔭之于她,或她之于陶祖蔭,重要性在那兒呢?只為了彼此在名義上有個歸宿,有個依傍,如此而已?

穆澄並不會版起手指細訴彼此的得與失。在陶祖蔭,他娶了穆澄,生活上的起居飲食,有妻子的悉心照顧,在家用方面,他拿出來給穆澄的僅足以維持一般生活開支,要吃得好一點,要多一些湯水,要維顧多一撮親戚,全靠穆澄的貼補。

甚至想到了閨房之樂,穆澄剎地紅了臉,她想,自己決計不是個非常注重肉欲的女人,然,偶爾夜深人靜,生出一陣空虛的感覺,也總會輕輕抱著丈夫,希望得著輕憐淺愛。但很多次,陶祖蔭都以不耐煩的聲音說︰

「我累得很。不像你,天天可以元龍高臥,隨時隨地有休息機會!」

自己的勞累,丈夫並不知曉。解釋也屬無聊。

相反的,當陶祖蔭有他的迫切需要時,他幾曾考慮過穆澄有她身心上的困累,而稍稍放她一馬?

想著,想著,似乎婚姻之于自己,只不過得著一層名份,向街外眾人有個交代︰她不至于舉目無親。

這層作用也有它的存在價值,穆澄覺察到,一個背後有支持力量的職業女性,很多時有一份無形的保障,人們不能太將她欺到頭上去,他們會想,穆澄大不了退出江湖,當全職家庭主婦,唯其她有後路可退,人家反而會承讓三分,不會追到最盡頭。

這最近的一次事件,適足為淪。

另一位女作家,也有相當資歷的,筆名叫虹雨。跟穆澄其實並不相熟。

忽而有天,電話搖到穆澄家里來,穆澄既驚且喜,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虹前輩,忙請教益。

對方客氣地說︰

「穆小姐,不好意思騷擾你,只為有件小事,不得不搖電話來!」

「請說,請說!」

「是這樣的,一連幾封你的讀者來信,報館都轉到我的地址來,我曾搖蚌電話去給編輯解釋,可是情況仍沒有改善。」

「對不起,騷擾你,要你上心,真不好意思!」

「穆小姐,我這些年也是你的讀者,知道你很實貴讀者的來信。故而無論如何想轉達到你的手上,只是報館答應問了你的準許,才把你的地址相告。讓我轉寄,他們遲遲沒有答覆,我本打算把信件原封退回給報館,又似乎有點不放心。幾經艱幸才拿到你的電話。」

「為什麼不在你的專欄寄語給我?我可以立即給你聯絡。」

「唉!試過呢!」

「我沒有看到你的寄語,真的。請相信,我天天都拜讀你的大作。」

穆澄有點急躁,更多的是難為情。她怕對方誤會自己擺架子,說到底,虹雨在文壇已經寫了三十年,單是這份韌力,就已經值得人對她予以一定程度的敬重。

穆澄不是個熱衷于跟文化圈內聯絡的人,但這並不表示她對從事這個行業的老行尊有絲毫輕蔑的三思。

因而,她很緊張地跟虹雨解釋。

「穆小姐,你少安毋躁,我的寄語你沒有看到是一定的,因為編輯沒有刊登出來。」

「為什麼?」

「不必追究為什麼了,寫稿子的人都有上司,你听過水妮的名句嗎?上司要下屬站著死,下屬不可以坐下來。總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不談過往,但說將來。穆小姐,我如何可以把你的幾封讀者來信轉交給你?其中一封沉甸甸的。怕是有上萬字呢!」

穆澄對虹雨感激不已,對方完全沒有必要如此勞心勞力,以求把屬於穆澄的讀者信安全兼肯定地歸還自己。

文人不相輕,基本上已是難能可貴。

穆澄于是說︰

「我們出來兒個面,喝杯下午茶,或吃頓飯,好讓我謝謝你的盛意與關心,好不好?」

「穆小姐,」對方分明的遲疑著︰「我比你更不善應酬,且也不好騷擾你太多時間,現今,你是字字千金,時間放松不得呢!」

「前輩你這麼的不賞我這後輩面子?」

虹雨輕嘆,說︰

「摩登江湖,那還有什麼前輩後輩之分?永遠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穆小姐,你肯如此禮貌地稱呼我們一聲大阿姐,已令人安慰了。」

「你言重了吧?」

「不,我是實話實說,且是看在你的誠意份上,才敢實話實說。穆小姐,最低限度,你有丈夫維護你,有個得體的家庭作蔭庇,書暢銷是錦上添花,無人能奈你何。可是,我們呢,幾十年的孤軍作戰,一下子手停就是口停,誰會看得起?」

穆澄完全愕然。

她不知如何應對。

販文者之苦,她是道听途說得多了,但,還是第一次,她親耳听到行家訴說淒酸。

虹雨大概有種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態,既已打開話匣子吐苦水,也就不再避嫌了,她繼續說︰「唯其有後台。不論勢力如何,總是好的。否則十年沒有加稿費,誰又敢說一聲半聲了?」

「為什麼不爭取?」

「是可以爭取,問題是結果可以屬于另外一回事。譬方說,稿費是決不增加了,要就吞一口氣,繼續寫下去,要就雙手奉還專欄,排隊輪侯筆耕者大有人在。你看這兩個結果,是誰更吃虧了?」

穆澄嚷著抗議︰

「讀者需要質素。」

「對,然,讀者購買一張報紙,單純為捧一個作者專欄的場,究竟有多少呢?」

穆澄啞然。

「穆小姐,你在文壇的際遇還真算順風順水了,你不會明白我們走的崎嶇之路是如何吞聲忍氣?如何難以為情?」

穆澄忽然的急于沒話找話說︰

「這麼說,還是能出版成書比較著數,最低限度讀者只為愛你的文字,才花那筆錢,可以把功勞完完全全的袋袋平安!」

說完了這句話,她才猛地醒起,虹雨並沒有出版過什麼書!

不出版的原因很多,大有可能是她本人沒有興趣承受出版的壓力。可是,如果虹雨是嘗試過結案文字出版,而得不到預期的成績,自已這麼一提,豈非無端觸動別人痛癢之處?

以自己的歡愉與成功,跟別人的傷心和失意相提並論,是至為刻薄與小家的。

穆澄急得管自漲紅了臉。雙手交替的拿住電話筒,很有點不知所措。

文人尤其敏感,真是太糟糕了。

虹雨倒不以為然,繼續說︰

「所以,你且听老姐一句忠告,非要好好的珍惜你的家庭與你的出版事業不可。我不是商家人,但我也明白,手上的籌碼越多,你做的生意越大,盈利越豐。好自為之。」

穆澄听後不知多感激,一曾連聲地說︰

「千多萬謝你的教誨。」

「我看,穆小姐,我們見面且不必了,彼此留個電話號碼,有便通通消息,空中結緣好了。至于讀者信,我送到你管理處放下,請取回好不好?」

穆澄當然不會有異議。

苞虹雨的這次接觸,使穆澄的思想煥然一新。

對她仿如一潭死水似的婚姻,打了一枝強心針。

她發覺丈夫于她的保障依然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她像虹雨般孤零零一個人支撐局面,說那番委屈氣餒話的人就會是自己,而不是對方了!

虹雨的出現,像在穆澄小家庭的火爐內添了煤球,不但霹霹啪啪地濺起一點小小大花,更加添室內人無比的溫暖。

穆澄在心理上更向丈夫讓了一大步。

這個叫「清」的讀者出現,是虛驚一場,啼笑皆非,然,靜坐下來一想,陶祖蔭在穆澄心目中更形重要。

如果不知道家里頭有個屬于自己的男人終究會回來,那種感覺是不安全的。

因而陶祖蔭一兩句稍稍尖刻的語調,也真不必上心了。當作是老夫老妻,熟不拘禮的老實話,不就算呢!

穆澄一念至此,聲音立時發軟,溫柔得宛似一碗春水,道︰

「祖蔭,我沒有阻礙你跟父母暢敘的意思,只不過一屋子幽幽靜靜的,怪令人想念你!」

連穆澄都奇怪自己怎麼突然之間講起這種近乎肉麻的情話來。

與此同時,陶祖蔭也曉得作了一個他自以為幽默的反應︰

「不愧是大作家,能說這麼動听而逗人喜歡的說話。這樣吧,我搓完這四圈就回來!」

穆澄掛斷了線,重重吁一口氣。

從來甚麼干戈都是閑氣所致,誰能退一步,講半句好話,真心與否,也不必管了,總之見效就好。

電話鈴聲又響起來︰

「我找穆澄小姐。我姓甘,甘正賢。」

笆正賢是文壇老將,也是政經日報的副刊總編,穆澄當然知道。

「甘先生,你好,我就是穆澄。」

「穆小姐。我們副刊改版,有個小園地騰空了,你來給我補一補?」

穆澄愕然,不知怎麼回應。

不是說她不喜歡替政經日報寫稿,這張報紙還是蠻有社會地位的,讀者屬于中上階層,听說稿費也不菲。然,穆澄對甘老總下令形式的邀稿,不無錯愕。

穆澄當然不是小家器的人,她只是對老甘這口氣有點不習慣。

穆澄想,也許對方是前輩,不必惺惺作態,對後輩真話真說算了。

穆澄于是咽下一口氣,說︰

「多謝甘老總栽培,我怕寫得不好。」

「不會,我說成就成,就這樣一言為定!」

「這樣吧,甘老總,讓我考慮考慮,才答覆你的盛情!」

「我才不是如此嚕蘇的人!你家里有傳真機嗎?」

「有!」

「好,我明天把畫好的版位給你看,包你滿意!」

也不再等穆澄反應,就已掛斷了線了。

如此毫無選擇余地,不容商榷的約稿,真的叫人不辨悲喜。

還有一點令穆澄忽然惴惴不安起來,怎麼對方提都沒有提起會給自己多少稿費了?

若然在多年前,還未寫出個名堂來的話,就算免費筆耕,也是天公地道。

然,今時今日,總應該給她一個公道的價錢吧!

穆澄想,等下次老甘再來電話,厚著臉皮,跟他說一說。

要是推不掉,一定得多寫一段稿的話,最低限度知道自己每月的收入增加若干,才算安穩。穆澄伸手模模自已的臉,滾辣辣的。無端燙熱!

為什麼?誰管作奸犯科,或是做了些什麼難為情的事了?

只不過打算開聲踉所謂「老板」討個合理的薪酬數目而已,有何不妥?

偏偏就是不妥,那老甘會得想︰文人雅士。怎麼跟我斤斤計較起來了?叫穆澄如何作答?

文化圈中是的而且確還有這種自命為清高,實則迂腐的思想,根深蒂固地存在著。

連穆澄都一下子有了顧慮,等于深受影響了。

從前當西席的書生,肩負無比神聖的教育責任,多不敢跟東家講多半個子兒的價錢。年近歲晚,若是學生的父母憐念著一年里所花的心機與勞累,多賞一個沉甸甸的紅封包作壓歲錢,已經謝天謝地。

時代進步了,執教鞭的人終于盼到今日世界,教育行業出現完整制度。薪酬有了範疇,以資歷學歷而劃分著各種等級,也因教授的兒童年歲與需要,甄別教員的資格,總的一句話,有個譜可跟了。

可是,靠文字過活的寫稿人呢。仍然逆來順受地接納著那些不倫不類的稿費。

文化圈內,誰不知道水妮是在稿費上頭,執拗得最緊的一個?

要說水妮是目下紅透半邊天的大作家,任誰都不能否認。她遠比穆澄出道早、成名先。她的作品持續流行了十多年,至今仍無衰頹跡象。

近年穆澄以雷厲風行的姿態出現文壇,很分了她的一點光芒,然,水妮兩個字在報紙副刊土、或書本上,仍是信心的標志與暢銷的保證。

穆澄也是水妮的讀者,她的文字潑辣火爆到令人血脈沸騰,像幫助自己做了一次熱身運動。閱後,整個人出一身汗,舒服到了不得。

水妮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穆澄不知道,直是無緣識荊。

別說是穆澄,就算是行內人也沒幾個曉得水妮的模樣兒。

她似乎是隱居深山的一個人,等閑人不會見著她的面。

不過,她的名字一直震撼文化界,對她文章的評價,好評佔多數。可是江湖上對她個人的批評,就不敢恭維了。

人人都知道這位水妮,見錢開眼,所有副刊,都要預付她半年稿費。她才把稿件交到老編的手里。出版社要在一簽約之後,立即付她若干萬本版權費,就自不在話下了。

總之,沒有本票拿在手里,休想水妮給你寫一個字。

行內人對她的這種功利態度,總是搖頭嘆息,認為這是庸俗的行動,只有穆澄不作此想!

既然行業內沒有定下來的規矩,足以保障從業員的薪酬利益,就只能自己動手,那又有何不可?

寫稿人豈只要維生,就算喜歡吃好、穿華衣、住巨宅,也是人之常情。若這也要算虛榮的話,也太可笑了。

穆澄簡直對那位叫水妮的大作家佩服得五體投地,她曾經有過傻想,最好能找她來當自己的經理人,那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翌日,甘老總果然如期把新副刊版位的草圖傳真至穆澄家里來,並附上字條,寫︰

「穆澄︰

請于下星期日之前,開始把稿傳真至報館來,副刊比其他版早發四天稿,換言之,你需要有四天的儲稿存于我們處。我最不喜歡作者月兌稿。

甘白」

穆澄拿住這字條,輕輕地嘆一口氣。

月兌稿的確不是個好習慣。等于一般職員上班,三朝兩日就又是病假事假的,教同事和客戶找不著,頂不方便。讀者完全有權利每天攤閱報紙,就跟作家相見,閱文後或拍案叫絕,或噓聲四起,這倒無所謂,全都算是捧場之舉。若然消聲匿跡,是有點叫人失望的。

文壇前輩教訓後輩,要守江湖規矩,不可月兌稿,理所當然。

只是,老板一邊叫伙記準時上班,另一邊也應告訴對方一聲,月薪若干吧!

這不是市儈,這是伙記應得的尊重。

穆澄並沒有沿門托缽似的兜售文字。

穆澄甚至不缺這份稿去維持生計。

包不需要寫這張報紙,以抬高自己的聲價。

完完全全不明白為甚麼時至今日,尚有人把她的文章看成可以呼之則來的貨色。穆澄需要把今年的稅單翻出來引證,才得以使自信心重新確立。

單是本港的版權收益就已過百萬,還有零零砰碎的電影公司、電台電視版權費、台灣和大陸版的收益等等,若連每月稿費都計算在內,已達二百萬年薪之數。

除了那起在財經界任事的精英,在哪一個行業可以找到如此豐厚的收入?

政府高官之中,要算港督是頂爺了吧?實際袋袋平安的現金,未必及得上一個搖筆桿的。

時代已然進步,群眾對所有娛樂與教育,都心甘意願地付出肯定而合理的代價。

只是,有些人還沒有心理準備去接受這個事實。

反映他們的心態,通常有兩種。

其一是不願意正視事實。穆澄曾在一次電台訪問節日中,稍報導了有關她的個人收入,輕描淡寫的講了幾句話︰

「六位數字的年薪,是可以賺得到的,希望年青人會注意寫作行業,加入我們的行列,為文化界放一份異彩!」

結果呢,行內人沒有一個注意及欣賞穆澄的用心良苦。同意和贊成穆澄催谷後輩的做法。人們只是以不屑的口吻,奔走相告︰

「有沒有听那姓穆的在電台的訪問?喲,不得了,寫幾年稿子,寫到有百萬過外的收入,就忙于賣廣告,那不知道是真是假!就是真的又如何?誰在本城不是那個年薪與收入?」

這最後的一句話,尤其啼笑皆非。

六年前的一個調查顯示,本城月入超過六萬元的人,佔不到百分之五。

把這三年薪金的瘋狂漲幅計算在內,仍只不過有百分之十的人可以攀得上年薪六十萬而已。

做生意者例外。

穆澄暗自搖頭嘆息。反正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必有正反二面的回應。正面來自讀者

,反面來自行內人。

她曾以此問好友方詩瑜。對方滋油淡定地倒一杯茶,望望她才說︰

「你行家有多少人?」

「大概幾百的樣子!」

「算夠一千好不好?是不是所有人都持偏見?」

「那倒不是。」穆澄一下子想起輔助自己管身的傅易與盧老總,已打從心里笑出來。

「打個五折,差不多了。」

穆澄點點頭。

「你的讀者呢?有沒有上萬之數?」

「單以每本書的銷路計,已經過萬。」

「且通常一本書是輾轉相傳,很多人合份閱讀的,是不是?」

穆澄又連連點頭。

方詩瑜拍拍她的肩膊,說︰

「愁惱些什麼呢?你的算術再差,也懂這條數吧!為大多數而活吧!少數必須服從多數!」

穆澄從此開朗了,雖還因性格使然,顯得小心翼翼,言談間盡量避免提及自己的收入,但,畢竟。她已把一些不肯接受她在寫作上成績事實的人,擱置一旁,不擬著自已的情緒起落。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行為反應,去否定有些專業作家已成為社會出色的一份子,就是把人家的文字看成不值錢,以及不能賣錢的貨色。

這老甘的表現,怕就是其中的表表者。

話說回來,那位大名鼎鼎的水妮,除了一家頂尖兒的報館及雜志,長期有她的文章小說轉載之外,其余都只在小型報刊上才會發現她的作品。

為什麼,因為傳媒一旦做出個名堂來,就認定他們的筆耕地盤可以算作家廣告費,還要掏腰包付稿畫?笑話了!象征式酬賓還勉強可以的。

那水妮不賣賬,她厲行自定主義,只介意作品單行本的銷售量以及專欄稿費,其他一律不管。于是老甘之流,無奈其何!只能打穆澄這種溫吞水性格的人的主意。

其二呢。有些文化界的老前輩認定吃這行飯的人,一定不能跟銅鈿扯上絲毫關系,否則影響人格。

尤有甚者,舉凡寫得好文章的人,都似乎應該與群眾的口味絕緣。換言之,群眾一喜歡的作品。就必流于俗套。

要人人看得沉悶無比,懨懨欲睡,或者似懂非懂,甚至莫名其妙的作品,就被一些專欄棒起場來,認為是曠世奇才之力作。

穆澄想,若以此定義為準,是怕天下間最俗不可耐的書,要算是《紅樓夢》、《水滸傅》、《三國志》等等了。問良心,穆澄並非如此斤斤計較那些稿費,她所寫的報紙稿酬再高,也難以跟版權收益相提並論。

反正有一定數量的作品要交給出版社,就來一個一石二鳥,一物二用,光賺報館稿酬,再交給出版社印行好了。

如此說,多寫一兩間酬勞不過爾爾的報紙,對她還是屬于一舉兩得的。

可是,穆澄希望獲得最起碼的尊重。

目前,她一直替一張銷路較低、名為香江晚報的報紙寫長篇小說,屈指一算,已有兩年,稿酬之低,教穆澄不敢張揚,以免貽笑大方。然,她非常準時的交稿,一直寫下去,且寫得非常用心。

無他,香江晚報的老總標叔是個文質彬彬的文化人。久不久就搖蚌電話給穆澄說︰

「穆小姐,你的專欄幫助了我們報紙的威望,真要好好的酬謝你,只可惜,我們銷路不如理想,廣告收費有限,以致兩年下來仍不能提升你的稿費,真要請你見諒。」

如此謙虛有禮,且真心誠意地表達了謝意,穆澄心上實在安慰。

好說話人人愛听,不是要什麼巴結,只是不希望自己努力一番之後,還似被人賞臉帶摯,否則,就不能在本行內立足似的,委實令人難受。

金錢上吃虧有數得計。

自尊的受損,深不可測。

穆澄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老甘的紙條扔掉算了。

翻心一想呢,穆澄就氣餒了。

就算老甘這種自以為是的老前輩在行業內佔少數,也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力的。

情勢實在太顯而易見了。像盧老總、標叔等那起古道熱腸、公平正直的文化人為數不少,然,偏偏就是正派人不會搬是扯非,這是他們的長處。

短處呢,也有,就是相當怕事。有誰個惡人站到人前去造謠,他們心知肚明真相,仍不敢挺身而出,說句公道話。如此一來,外間人盡听到壞話,事情往往一面倒,吃虧的依舊是被造謠的無辜人!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好漢不吃眼前虧。穆澄想著想著,也不大夠膽子冒這種可能有的風險。

想來自己不只膽小如鼠,而且也是不夠骨氣,一兩個回合就折了腰,委委曲曲的吞掉一口閑氣。

但從寬處著眼,事情的看法也未嘗沒有轉寰余地。說到頭來,每行每業都有老行尊,人家是的確行橋多過自己行路,食鹽多過自己食米,要在這麼多年的艱辛打滾之余,擺一下款頭,還有什麼叫不可以的?

再講,自己也別死牛一面頸,把太空時代的價值觀念與做事方式,便架到老一月兌的人身上,也有不公平之處。

什麼叫做代溝呢?這甘老總的思想行徑與穆澄的,不也是一種?

凡事最怕有比較。若把穆澄放在商界去任事,怕也會有這種格格不入的問題出現,不必看成挑戰自尊的底線如此嚴重吧!

一直往這方面想,穆澄的心就寬松了。她竟不期然地又攤開稿紙,沙沙沙的開始模擬一個新故事。

還是決定向甘老總交卷了。

穆澄有個習慣,她喜歡一口氣把靈感透過筆觸流露紙上,直至累得再抬不起筆來為止。

一口氣的工作多天,一部長篇小說便趕在甘老總的限期之前,交到他手里去了。

板件是穆澄以郵寄方式寄交報館去的。

寄出後多天,都不見甘老總打電話來,很有點石沉大海、不知音訊。

穆澄于是擔心了。

會不會寄失了?

本城的郵政制度一等一。然,凡事總會有意外。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要真,可太辜負自己的一番苦心與量度了。等下收不到稿,害老甘以為穆澄沒把差事接下來,不給他老人家面那就糟透了。

穆澄再想深一層,總是覺得不安當。如果老甘收到稿,沒有理由不給自己關照一聲。說一句半句歡喜話。近年來,央穆澄要稿的報章雜志還是很不缺的。

單單是最基本的禮貌,老甘也會得著個助理編輯之類的先生與小姐給她打個招呼吧!

一定是稿收不到,誤以為穆澄不肯答應幫忙,若再來電話催問,也就太難為情了。

于是,穆澄決定撥電話到老甘辦公室去,問︰

「甘老總嗎?我是穆澄。」

「什麼事?」

對方的語氣,並不熱情。這教穆澄更肯定稿件是寄失了,幸虧自己做事調詳,肯補這個電話,方才不會產生不必要的誤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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