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和夢想約會 第五章

盡避一夜沒睡,雨晨仍是一大早就起來了。

她不想待在樓上,免得自己老是往安全門的地方瞧。于是她下樓來,看見高力強已經來上班了。

這麼早,才八點不到耶!

她坐在店里唯一的一張椅子上,老是覺得渾身不順暢。這書店怎麼看都顯得烏漆抹黑。

「力強,你想辦法把書店整理干淨一點好嗎?」

「我每天都有掃啊,你模模看,一塵不染。」力強為自己辯解,「問題出在這里不夠明亮,因為所有的東西都已破舊不堪。」

真的耶!昏黃的燈管、斑駁的牆面、破損的書櫃,簡直和廢墟沒兩樣。

她隨手抽了櫃上的一本兒童讀物,八十四年出版的,內頁有折痕,顯然已經被閱讀過N次。

這樣的店怎麼會有生意?

「力強,你把收支表給我看一下。」她突然想知道這書店的營運情況。

不料,他瞪著她半天才說︰「你真的要看?」

「有問題嗎?」

「我是怕你受不了,拂袖而去。」

「不會的啦。」這人年紀輕輕,說起話來卻咬文嚼字的。

他打開抽屜取出一本簿子遞給她。她翻開來,里面用工整的字體詳記每個月的收入和支出。

「上個月只賣了一本國語字典?」她驚訝的抬頭問他。

「嗯,那也是這半年來唯一的一筆生意。」他囁嚅的說。

「這麼說,這書店一直是在虧損的狀態,那王老師為什麼不將它收掉?」

「因為它是這里僅有的一家書店。」

「果真這樣,生意應該不錯啊,怎麼會……」

「王老師開書店不是為了賺錢,他是要鼓勵附近的居民閱讀,尤其是小孩子,他希望提高這里的教育水準。」

「所以這里根本是一間圖書館?」

「可以這麼說。我也是在這里自修才以同等學歷考上高中的。」他的神情有著驕傲。

「你還在讀書,怎麼看店?」

「我雖然考上了,但並沒有去注冊,我家沒錢。」他一面整理著書,一面說︰「其實我只有國小畢業,王老師就是我小學六年級的級任老師。我爸早死,我媽生病,弟妹們又都還小,所以我連國中都沒讀完。後來王老師每個月給我錢要我幫他顧店,我閑來無事就讀書,書店里的書我至少都看過一遍了。」

「你每個月薪水多少?」

「五千元。」

「五千?那怎麼夠你們一家生活一個月?」她大叫,五千元還不夠她買一雙鞋、吃一餐飯呢。

「我有申請低收入補助,還過得去啦。」

這時,兩個瘦黑小女孩走進店里,喊了聲︰「高哥哥好。」便各自拿了本書坐在地上靜靜的看著。

「力強,讓我幫助你好嗎?」

「不用了,等我弟妹都上國中之後,我就要到台北去工作。」他認真的對她說︰「喬小姐,我知道你很有錢,但這里滿街都是低收入戶,你全幫得起嗎?」

她啞口無言。

她一直悠游于自己的世界,孰料一個沖動,栽進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這里的山、海是美麗的,然而這里的貧窮卻是丑陋的。

她只習慣美麗的事物,但一紙契約卻將她和丑陋綁在一起,她無所適從了。或許喬氏的律師可以替她松綁,用金錢對抗貧窮,易如反掌。

但這真是她要的嗎?

一個小男生蹦蹦跳跳的走進書店,對著力強說︰「高哥哥,我今天要看哪一本?」

「你水滸傳還沒看完,今天繼續看。」他從櫃子最頂層抽下一本書。「喏,你昨天看到這里。」

那男生接過書,翻到折起的那一頁,自顧自的坐到角落的地板上專心看了起來。

雨晨慢慢的踱回二樓,默默的倚著欄桿,默默的思考著。

然後她跳了起來,跑回房間翻出手機,撥號——

「喂,幫我接總務部陳經理。」她對總機小姐發號施令。

接通了!

「喂,陳經理,我是喬雨晨。你可以馬上派你們工務組的設計師過來嗎?對,就是金山上次那地方……」

般定!

她再撥號——

「喂,秀雅,我是雨晨。」

「喬大小姐,你真不夠意思,打你手機都不回,是不是忘了我這個老朋友了?听說你隱居到海邊去了,難得今天有空……」一听是她,秀雅便在電話那頭劈哩啪啦的說了一大串。

「拜托!停掉你的機關槍。」

「好啦,久別重逢興奮一下也不行。」她無奈,「說吧,什麼事?」

「秀雅,你們出版社是不是有很多書銷不出去堆在倉庫里?」

「是啊,愛看書的人愈來愈少,大家都嘛上網聊天。」

「跟你談筆生意,如何?」

「談生意?」

「你們的庫存書五折賣給我怎樣?」她微笑著說。

等一切搞定,雨晨書屋就要開張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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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雨晨送設計師到門口。

一個男人遠遠的騎著摩托車過來,到她面前猛地煞住。那人掀起安全帽的面罩,竟是孟翔。

「獨樂小姐有客人了?」

「不告訴你。」她故作神秘,抿嘴一笑。

他聳聳肩,從座位底下拿出一頂安全帽,然後拍拍摩托車後座。

「走吧,帶你去一個地方。」

「哪里?」

「不告訴你。」他有樣學樣。

「孟同學,你學得真快。」

「謝謝喬老師的教導。」

他笑著替她戴好安全帽,待她跨上後座,便呼嘯而去。

「喂,我沒坐過機車,你騎慢一點!」她在他背後大叫。

他並沒有減速,而是放掉雙手往後將她的手拉到前面環住他的腰。車頭向右偏斜了過去,她驚喊一聲,便死命的抱著他不放。

矜持被拋到腦後,她就像只無尾熊抱著大樹干一樣的緊貼在他身上。

他大笑,振動透過胸腔傳到他的背再傳到她的心。他的氣味搔著她的鼻子,她閉上眼楮,任自己沉醉其中。

才幾次接觸,她已被這麼一個陽剛的男人給徹底迷住了,多麼希望一輩子就這樣天涯海角與他並轡而馳。

可惜,她很快就從雲端跌回了平地。

當摩托車一停,她睜眼看見了海。心想︰要看海,屋子前面就有了,何必費事跑到這里來?

他扶著她下車,笑問︰「刺激嗎?」

「腿都軟了。」她是真的腿軟了。她別開臉想要月兌掉安全帽,怕面對他會泄露內心的秘密。

「先別月兌。」他按住她的手。

「這麼快就要回去了?」她愕視他。

「你以為我吃飽沒事做嗎,大小姐。」他沒好氣的看著她,發現了她的異樣。

她神情恍惚、眼角帶媚、臉色酡紅……是因為剛才那個從書店走出來的男人吧。

不期然,他的心產生了一股酸意,他連忙抑住。

偶爾和女人調調情無傷大雅,但當真?此時實在不宜。何況他只是禁欲太久,而她正好有著一副火辣的身材,如此而已。

「我帶你去看即將成為我的杰作的那棟建築物。」

他斷然轉身,帶頭走在前面。她默默的跟著,走到那棟建了一半的樓房,他示意她爬樓梯上去。

「小心走,否則會被落石砸到頭,被鋼筋刺穿身體……」

「啊!那你上去就好,我在這里等你。」她一听,嚇到了。

「走啦,膽小表,你走前面我走後面,這樣子如果你掉下去了,我才會知道去找人來救你。」他故意更夸張的嚇她。

「你好壞,走就走,誰怕誰啊!」

她拽著他的手臂一步一步往上走,到了二樓,他又催著她上三樓,就這樣直上五樓。

五樓到了,她停下來順口氣,這才覺察到樓層的寬廣。

「這蓋的不是一般的住家吧?」

「你說對了。」他訝于她觀察力的敏銳。「這是一間旅館。」

「海邊休閑旅館?」她東看西看,這里的視野比她住的地方好,尤其它的樓層高,看得更遠。「嗯,view很好,前有水後有山,上有藍天下有沙灘,賣點不錯哦!」

「真不愧是做廣告的。」他被她的順口溜給逗笑了。

「咦!你知道?可惜我現在已經不是了。」

「你現在是無業游民?」

「是啊,孟大建築師需要一位年輕貌美的女秘書嗎?我可以提供很多服務喔,比如說燒開水啦、接電話啦……」

「色誘客戶啦,陪老板上床啦……」他搶著說。

「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他們相視大笑,然後並肩下到一樓。他們月兌下悶熱的安全帽放在機車上,信步走到沙灘。

她低頭踢著沙子,這才發現他穿的是球鞋牛仔褲,再往上看,是件胸前印著「洋基隊」英文字樣的黑色T恤。

海風吹亂他的發,今天的他與昨天的他氣質迥然不同,卻一樣的危險。

「談談你的杰作吧。」她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

「那本來是一個財團蓋的七層樓旅館,後來資金出了問題,就一直停擺在那里。」

「你打算接手?」

「我已經把它買了下來,重新設計成九個樓層,這樣景觀更好、視野更遼闊,而且可以有更多的房間。如果順利,下個星期就可以動工,我希望趕在十二月底完工。」

「然後呢?再賣出去?」

「不,我準備自己經營。」

「你,改行當客棧老板?」她才不信,他哪有那種美國時間?

「也許找朋友幫忙,但至少我會看著它從無到有。」

「是哦,專門無中生有的孟翔。」她調侃他。

「請多指教。」

她笑著踩到水里,海水淹沒了她的小腿肚。她回過頭問他︰

「今天不游泳嗎?」

「游過了,我一早就起床,昨晚沒熬夜。」本來他昨天要連夜把設計圖趕出來,今天好帶去營造商那里。不料圖攤在面前足足一個小時,他一筆也沒畫上去。後來索性丟下筆睡覺去,結果在床上輾轉反側,度過了煎熬的一夜。

「我知道,你十二點半就熄燈了。」

「厚!原來你監視我的一舉一動。」他假裝生氣,嚇得她趕快澄清。

「我才沒有!我是睡不著,在陽台上坐了一夜。」

「可憐的雨晨親親,你竟然想我想到失眠。來吧,讓我好好安慰你……」

「你少臭美!」

他作勢要抱她,她彎腰掬水往他身上潑,然後一溜煙跑掉了。

她打定主意死都不告訴他——他說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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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就不得安寧,這女人在搞什麼?

孟翔翻了個身,拿枕頭搗住耳朵,但噪音還是持續鑽入耳朵,擾得他無法成眠。他才剛上床耶,她存心不讓他好過!

既然睡不了,干脆下床去探個究竟。

他隨意套上件T恤,大刺刺的穿過安全門直接走下樓梯來到書店,噪音就是從這里傳上去的。

「剛剛地震了嗎?」他茫然的問。

牆壁空空如也,所有的書櫃全被支解成木片散在地面,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出現使噪音暫停,店里的工人全驚愕的看著這個男人,忍不住在心里猜測他的身分。一早由喬大小姐的住所下來,衣衫不整、頭發凌亂、睡眼惺忪,他們的關系昭然若揭。

堡人們互望一眼,笑得很曖味——喬大小姐在家里養了個猛男唷!

「孟翔,你……」雨晨急急拉住他,他這個樣子人家會怎麼想?

「雨晨,你要把房子給拆了嗎?」他還是沒進入狀況。

「走啦,上去再告訴你。」

她強押著他上樓,听見來自背後的笑聲和竊竊私語。

完了!這些全都是公司工務組的工人,要是他們回去亂講話被母親听到,她肯定沒命!

一上樓,孟翔就往她客廳的地板上一躺,攤成了個大字型。

「喂,你這樣人家會誤會耶!」她拿抱枕丟他。

「誤會什麼?」他閉著眼楮,逆來順受。

「誤會我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系。」

「不可告人?」他打了個呵欠。「同居又不犯法。」

「你說什麼?!誰跟你同居了!」她大喊,又一個抱枕。

這回他閃了過去,撞到她的腳,她一時沒站穩,跌坐在他身上,引得他慘叫連連︰

「哎喲!姑女乃女乃,我又沒說不跟你結婚,你何必痛下殺手咧?」

她捶他,卻被他從背後抱住。她掙扎,他抱得更緊,然後放肆的在她的發間嗅聞,在她的頸間廝磨,接著輕輕咬住她的耳垂。

「啊!」她放聲尖叫。不是痛,而是那種親密的踫觸所引發的全身顫栗嚇到了她。

樓下施工的聲音遏然停止,接著爆出一陣笑。

她忙推開他坐到另一頭去,雙手掩面,懊惱的說︰

「這下更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過去拉下她的手,看到她紅如天邊彩霞的粉臉。她鼓著腮幫子瞪他,模樣誘人可愛,他心動了。他天人交戰,終于向自己投降,緩緩的低下頭去親吻她。

只是唇還沒踫到,她便跳了起來,而且氣呼呼的指著他的鼻子罵︰

「你就不能正經一點,我的名節都被你給毀了,你還想怎樣?!」

她想到樓下有人正豎著耳朵偷听,于是降低了聲量︰「你這個花心大蘿卜根本是存心玩弄我,似假又似真,害得我……害得我……」

「不要激動,慢慢說。」他好笑的看著她。

「害得我……哎呀,被你氣忘了啦!」

「沒關系,慢慢想,我時間多的是。」他又往地上一躺,眼楮一閉。「還是我先睡一覺,等你想到了再叫我。」

「你……死孟翔!」

死孟翔,都是你,似假又似真,害得我不知道該不該把心交給你!

她看著假寐的他,幾乎是著迷的,一如當初她對海的迷戀,那麼突然,那麼執著,至今仍不曾改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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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批批新書在書店重新裝潢好的那天送到。秀雅已經先把目錄e-mail過來,所以雨晨早就擬好分類大綱。

「力強,我先教你怎麼分類怎麼放。」

「你放心,我一定會做到盡善盡美。」

對于書店的改頭換面,力強是興奮的,而且那一箱箱的新書,他更是迫不及待的想要一睹為快。

「我不要你一個人做,我要你去找幫手。」她早就計畫好了。「學生放暑假一定很無聊,你去找幾個來,按鐘點計酬。」

「還有錢賺?」他瞪大眼楮。

「你看怎麼算呢?一個小時一百元好了。」

「一百元?」這麼好康!那他得把弟妹們統統叫來,肥水不落外人田嘛。

「太少了嗎?那就……」她實在不曉得行情。

「不不不!太多了。喬姐,你真是個散財童子。」

「以勞力換取金錢本來就是天經地義,怎麼說是散財呢?」她嚴肅的說。「力強,你要負責訓練督導他們,要是不好好做就扣錢,這一切都交給你了。」

「是,喬姐!」他立正,對她行了個童子軍禮。

她笑了,這好像是她有生以來最認真做過的一件大事。母親說凡事要有始有終,她相信自己絕對不會半途而廢的。

就這樣,店里來了一群喳喳呼呼的小表頭,他們就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的興奮。

孟翔好奇的過來問東問西,但雨晨總是他問兩句她答一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最後他只得識趣的走開。

旅館開始動工了,這可是「他的」旅館,他得格外審慎監督。再加上他手頭還有別的案子在忙,實在不適合分心與她周旋。

保持距離也好,她的吸引力太過致命,他怕自己一個把持不住,擦槍走火重蹈覆轍。

在力強的指揮下,小表頭們編號、貼標簽、上櫃……分組進行,他指定較年長的孩子擔任組長,負責分配及示範。

雨晨覺得力強這年輕人能力不錯,若是好好栽培,將來一定會有出息。

「力強,圖書的管理要有系統,借出和歸還都得登記得一清二楚,這樣才不會影響其他人借書的權益。我看,你就用電腦來管理吧。」

「可是我不會。」他從來沒踫過電腦。

「放心,我教你。還有……」她沉吟道,「你要教他們愛惜書籍,例如不可以毀損、折頁;另外,我希望你訂定一套獎勵辦法,像是讀完幾本書就可以領到什麼獎品之類的。」

「喬姐,你為什麼要做虧本生意?」力強突然問。

「我才不做虧本生意。如果有人要買書,你就照訂價打五折賣,當初我也是用這折扣把書給買進來的,所以我一點也不虧呀。」

「可是這里根本沒人有錢買書。」

「無所謂。力強,月兌離貧窮最好的方法就是讀書,懂嗎?」

他點點頭。他想他懂,孟翔就是最好的例子。

「喬姐,你最近為什麼對孟仔態度怪怪的?我以為你和他很熟的。」

「孟仔?」

「就是住棒壁的孟翔啊,我們一直都叫他孟仔。」

「一直?他來這里很久了嗎?」

「孟仔是本地人,他沒告訴你嗎?」

「你是說,孟翔是在這里土生土長的?」

「是啊,在他上台北念書以前他都住在這里,他也是這兩年才比較常回來的。」

「那……他的家人呢?」

「他爸在前幾年過世了,他沒有兄弟姊妹。」

「他媽呢?」

「听我媽說,他媽在生下他之後就跟人家跑了,他是他爸一手養大的。」

「啊!」

怎麼和她想的完全不同?

他的職業、談吐、氣質,怎麼也無法和這里聯想在一起。

她原以為他是出生在一個正常的家庭,也許是在夏威夷或台灣的某一個大都市,父母可能是公務員或老師,不一定富有,但至少父嚴母慈兄友弟恭。

她太自以為是了,竟然用想像去編織他的出身背景,然後便深信不疑,連問都不曾問。

但干嘛問咧?他的出身背景跟她有什麼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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