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佳人曲 第三章 鬢白未曾記日月,山青每到識春時

漢陽街的輝煌早已經過去了,夕陽映照下的它就像是個遲暮的美人瑟縮在臨近的馬路剛興起的高樓大廈中。只有那些老房子精美而又陳腐的雕窗畫棟訴說著它昔日的繁華,青滑的石板路上像是隨時會響起某個小腳貴人的下轎聲。

雖然是夏天,但日頭偏西,冷清的漢陽街竟有一種秋天的肅殺。

在街的盡頭肖鵬毅找到了米拉照片中的那家玉器店。房子比照片中看起來還要陳舊,店門兩邊的兩扇鏤著牡丹花的木窗敞開著,照片中的女人正是倚在左邊的那扇上,現在那扇窗卻空空的,風撲撲地吹到窗梁上,又被擋了回來,夾著牡丹的香味,劃過了肖鵬毅的鼻息。

他抬頭看了看店門上掛著的一塊匾,古雅地寫著「紫玉小築」四個大字,他興奮而又膽怯,在門外躊躇著。

一陣風又帶來淡淡的牡丹香,像是在招呼他進門,他終于提起腳跨進了門檻。

落日的微光照進來,在有些暗的屋子里投射出了一道斜斜的光影,在光影中漂浮著許多微塵,像是撲光的飛蛾。店內的陳設簡單而雅致,左右兩邊各有一個長長的櫃台,一塊塊溫潤的玉被絨布襯著,在淡雅的柔光下透著純粹而誘人的光。

店里沒有人,只聞到越來越明晰的牡丹的香,通往里間的一扇木門虛掩著,人影閃動,傳出了談話聲。

肖鵬毅順著人聲朝里間走去,看到一個衣著華麗的夫人的側影。

「都在這里了,你慢慢挑啊。」響起了一個悠然的女聲,這聲音肖鵬毅听來恍如夢音,只是說話的女子的身影被門擋住了,只看到一雙細長、柔皙的手如盛開的蓮花般在門隙間若隱若現。

「這麼多啊,看得我眼都花了,你來幫我決定吧。」那貴夫人說。

靜默了一會兒,那柔緩而迷離的聲音又響起︰「這個吧,是緬甸玉,翠色明暗就如國畫點皴,所以叫‘蒼山點翠’,這玉沾了東方的木氣,可以調人的運程,只是我可不可以知道夫人的屬相?」

「我屬龍,怎麼了?」那貴婦人把那塊名為‘蒼山點翠’的玉鐲戴在手上又拿了下來。

「哦,那是不克的,夫人可以放心戴。」

「今晚的宴會我會穿寶藍色的禮服,可還壓得住?」

「這翠色不扎眼,配寶藍正好。」

「好吧,我就相信你的眼光。」那貴夫人笑眯眯地說,「呆在漢陽街也真委屈你了,雖說酒香不怕巷子深,可是你這店開到鬧市區的話,憑你對玉的眼光,這營業額肯定翻倍。上次和你說的那個空鋪子,你考慮得怎麼樣了啊?資金問題的話你開口,我借你啊,就當我投資,那地段可是好得不得了。」

「再說吧。」那聲音淡淡的。

斌夫人嘆了口氣走了出來,看到肖鵬毅站在門邊,嚇了一跳,定了定神向內喊︰「有客人。」說著就走了出去。

肖鵬毅的心怦怦直跳,手心也出汗了。

半掩著的門輕輕地被推開,那雙細膩的白手先伸了出來,一股幽沉的牡丹香,從四周向他聚攏過來,滲透到了他身體的每個細胞。

他覺得暈暈的,平了平氣,那女人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想起了那個夢,眼前的是那個紫衣的她,原本遙遠,可現在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個女人,甚至可以看到她潤滑白皙的皮膚泛出的柔女敕的光澤。

仿佛有狂虐的海嘯向他襲來,他覺得站不住腳,周身充盈著天崩地裂的感覺。

「先生?」她輕聲說,神情端然地看著他。

他回過神,看到的依舊是她眉波里的笑意。

如夢中一樣,她一身紫,穿了一件紫色的旗袍,頭發盤了起來,隨意地插了一把半月玉簪。她雖然笑著,但一股無法掩飾的惆悵和孤寂在她的眼中閃動。

「先生?」她又說。

「哦,」他覺得自己太失禮了,「不好意思。」

「買玉嗎?」她的手指輕緩地觸模著另一只手的手背。

「是啊。」他想也不想就說,難道說是為了來看她。

「買給自己嗎?」

他搖搖頭,但馬上又後悔了。

她的臉上顯出淡淡的失落,「一定是送女朋友的吧,現在很少男孩子有你這樣的心思啊,買玉送自己喜歡的人,過來這里看看吧。」

「嗯。」他硬著頭皮走到了櫃台前。

那里一塊塊精美的玉器並不能吸引他的目光,他的眼楮仍往她的身上飄,像個考古學家看到了一件稀世珍寶。

她察覺到了他在看她。

他清咳了一下說︰「剛才進來的時候店里沒有人,不怕小偷嗎?」

「不怕。」她答得很干脆,看他尷尬的樣子就說︰「我這店里生意本來清淡,全靠些老客人捧場,要是人多了我還真不習慣呢。我給你介紹一下吧,既然是送喜歡的人那一定要好好挑嘍,現在的女孩子喜歡新潮,太傳統的款式怕她不中意的,這里都是一些新款的東西,不貴也沒有那麼多忌諱。」

肖鵬毅實在對那些東西提不起興趣,隨意地挑了一串彩色石連成的手鏈,他想米拉應該喜歡色彩鮮艷的東西吧。

岸了錢,他依舊流連在櫃台前,用余光偷瞄她。

她好奇地問︰「還想買什麼嗎?」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他搔著頭沖她傻傻地笑著,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她低頭微笑著,指了指店外的招牌。

「紫玉?」

她點點頭,「我姓李。」

「姓李?」他稍稍有些吃驚,「你的小名叫小玉?」

小玉!李紫玉收拾櫃台的手忽然僵住了。小玉?是她自己嗎?許久沒有听見人這麼叫她了,幾乎忘卻。

她仔細地看著面前這個高大但青澀的男孩子,一些記憶深處的東西如同春天的幼芽開始萌發。

忽然他看到在她的脖子上戴著一塊白色的玉,樣式簡單,周邊雕成了雲狀。

「這塊,」肖鵬毅指著她脖子上的玉,但他很快感到了自己的唐突,「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冒犯,只是想看看這塊玉。」

一種驚訝的表情凝固在她的臉上,她緊緊地盯著肖鵬毅。

「可以嗎?」

「可……可以。」她取下了玉,聲音顫抖著。

他的手觸模到了那冰涼的邊緣,一絲翠色在白透的玉身內漾開來,玉漸漸地變成了淡翠色,「這玉真奇怪,怎麼會變色啊?」

「他會使這塊玉變色!」

她耳邊猛地響起在許久之前听到的這句話,她後退了幾步,目光閃爍了起來。

「你怎麼了?」肖鵬毅說。

「沒……沒什麼?」她聞到了一股濃郁的牡丹香,和小時候家里院子里種的牡丹一樣的味道,她似乎有些醉了。

肖鵬毅走後,李紫玉早早地關了店門。走到了二樓的房間,打開了一瓶花雕,自斟自飲起來。

他來了,真的應了那句話,任何曾經失去的東西都可以在這條街上尋回來。

這一天,她等了多久?

他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已經心潮澎湃了,但依然端著架子,不動聲色,她就是這樣的女人,現在她恨起這樣的自己來了,為什麼不馬上告訴他一切,萬一他不再來了怎麼辦?至少要他留個地址吧。

她猛喝了幾口,這原本應該是醇厚的陳年花雕此刻竟然有些割喉,一下子後勁就上來了,頭開始發暈了。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窗邊,打開了窗子,夜風吹拂著她發燙的臉,她慢慢解開旗袍的衣襟,遠處是燈火通明的都市夜色,轉眼間又起了好多高樓。

酒勁一陣陣上來,微涼的夜風吹散了不少醉意,可她的眼前越來越迷蒙,像被蒙上了一層紗簾。

這次,她真醉了。

上午第四節課的下課鈴聲就像是開戰的號角,餓得如狼似虎的學生沖鋒陷陣般地涌出教學樓奔向食堂,幾個冒失的男生拿湯匙敲擊著鋁制的飯盒,印第安人那樣口里發出怪叫聲。

一時間偌大食堂里的十幾個窗口前排起了如龍的長隊,人聲嘈雜,嗡嗡嗡的,午飯時這里的人比蒼蠅還要多。

「給你,我減肥!」米拉夾起一只雞腿放到了肖鵬毅的飯盒里,他們面對面坐在靠窗的角落里,這里比較安靜。

由于米拉的教室在一層比起在教學樓頂層上課的肖鵬毅自然早到食堂,所以每天米拉總是買好了肖鵬毅的那份坐在這個角落的位置上等他。

肖鵬毅低著頭扒飯,沒有反應,神游太極。

「下午沒課,我們出去走走吧,嗯?」米拉的手在肖鵬毅面前晃了晃。

肖鵬毅抬起頭,無神地看著米拉。

「下午出去走走吧,天氣不錯的啊,沒有前幾天這麼熱了,去江邊走走怎麼樣?」

「不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肖鵬毅目向窗外淡淡地笑了笑。

「重要的事情?」米拉放下了送到嘴邊的食物。

「哦,是、是論文,要查一點資料,我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寫。」

米拉的唇邊泛起一股酸楚的滋味,她咽了咽,依舊笑著。

其實肖鵬毅心里也不清楚究竟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他也想出去散散心,可是希望一個人。自從見了那個叫李紫玉的女人後,他就無法把她從自己的腦海中剔除,那個謎一樣的女人,出現在他的夢里,出現在他日照的鏡中,出現在校園小池的波光中,出現在明媚陽光反射的七彩中,她紫色婀娜的身影無處不在,甚至在這大街上每一個人漠然的神情中他都可以看到她。

肖鵬毅踩著陽光透過茂密的梧桐枝葉映在地上的亮點,若有所思地走著,等他發現所走的路並不是去市圖書館的時候已經快要到他真正想去的地方了,那個地方就是紫玉小築。

他看了看手表下午四點了,他就這麼走了幾個小時。

一走進漢陽街像邁入了另一個世界,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沒有汽車的喇叭聲,沒有喧鬧的人聲,仿佛是時光倒流,回到了那個靜謐的年代。

紫玉小築如往常一樣門口羅雀,肖鵬毅的手緊緊地抓住門欄,手心里冒出了粘膩膩的汗水,牡丹香又飄了過來,像歡迎老朋友似的。他精神一振,走了進去。

「你來了啊?」李紫玉一見了他就松了口氣,溫婉地笑了笑。

她的態度明顯比上次親切了,肖鵬毅心里有點納悶。

「她喜歡嗎?」她試探著問。

「什麼?」

「那手鏈。」

肖踫毅輕輕地點了點頭,把手伸到了自己的褲子口袋了,指尖觸到了一陣涼意,那串彩石手鏈一直放在那里。

「那就好。」李紫玉笑著說,心里卻像是有千萬只小蟲子在噬咬,但是那麼久的沉靜生活讓她變得波瀾不驚,在她的臉上永遠是簡單的笑︰「晚上有事嗎?」

「沒有,沒有!」肖鵬毅欣喜地說。

「那就幫我關店,我帶你去吃飯,反正現在這個時候沒有生意,早點關門,你喜歡吃什麼啊?」

「隨便。」他真的有些大喜過望,這算約會?他美滋滋地想著,可看到李紫玉無瑕的臉,就打消了這個荒唐的想法。

「吃齋菜你不介意吧,我不吃葷的,附近有一家做的齋菜不錯,行嗎?」

李紫玉不像其他獨立撐起一家店的女老板那麼干練,相反無論做什麼她的動作總是非常悠緩,每天關店前,她總是要將那些玉放在手心里,溫柔細致地擦拭一遍,所以等到他們終于收拾完了,天已經黑漆漆的了。

夜晚的漢陽街更是清冷,甚至給人陰森的感覺,燈光有如陰天夜晚的星辰般寥落。

肖鵬毅緊跟著李紫玉的腳步,暗夜中她的身影看來如此的單薄,夜風吹開了她披肩,上面的流蘇飄到了他的臉上,輕搔著他的臉,周圍的一切恍恍惚惚,他像發了燒,臉變得滾燙。

「就是這里了。」李紫玉的聲音把肖鵬毅從遐想中喚了回來。

肖鵬毅抬頭,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一家小飯店的門外。這家飯店與「紫玉小築」一樣是古雅的中式風格,卻不像「紫玉小築」那般冷清和陳舊。燈光透過兩塊大的落地玻璃,照亮了店前的一片暗地。店里明晃晃的,坐了不少食客。

「愛玉齋。」肖鵬毅輕聲念著飯店的招牌,頗為曖昧,想著它似乎有更深的涵義,心底涌起一股莫明的醋意。

李紫玉推開了店門,櫃台前一個年輕的女服務員,見到了她,馬上迎了上來親熱地挽起她的胳膊說︰「李姐啊,很久沒來了。」

「飛飛,你們老板在嗎?」

「當然,每天都在等你呢,那小間天天為你留著,生意再好也不讓別的客人入座的。」那個叫飛飛的服務員向李紫玉眨了眨眼楮。

說著兩個人走到了一扇畫著牡丹的大屏風的後面,這里氣氛比外面幽靜了許多。

餐具都十分雅致,飛飛幫李紫玉拉開了椅子,李紫玉月兌下了披肩,坐了下來。

肖鵬毅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精巧的餐廳,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燈光給玫瑰色的牆壁鍍上了一層醉人的金色。

「你們坐一會兒,我去叫老板過來。」飛飛拍了拍李紫玉的肩膀說,然後抬起臉,奇怪地看了看肖鵬毅,眼中閃過的一絲敵意被肖鵬毅牢牢地捕捉住了。

飛飛點了個香燻就走了出去,清雅的牡丹香在小小的單間里飄散開來。

不一會兒屏風外響起了一陣遲緩的皮鞋聲,是那種老式的圓頭皮鞋的聲音。

李紫玉轉頭,一個蒼老的身影出現在屏風入口。

肖鵬毅著實地吃了一驚,不僅因為這家品位頗高的餐廳的老板是個白發蒼蒼的老男人,更因為這個老男人有一個碩大的鷹鉤鼻子和一雙清澈的深陷的眼楮。

他是個猶太人。

「喬治!」李紫玉的臉上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不似肖鵬毅以前看到的那種冷冷的笑。

「嗨,我的美人,很久沒來了!」那個叫喬治的猶太人笑容滿面,蒼老的臉上閃出了青春的神采,他溫柔地把手搭在李紫玉的肩膀上。李紫玉出乎肖鵬毅意料地握住了搭在她肩膀上那只嶙峋的手,輕輕地撫摩著。

兩人之間親昵的舉動引起了肖鵬毅強烈的不滿和困惑。

一襲黑色的緊身T恤使喬治的身體更加瘦削,臉色也更加蒼白,歲月一道道深紋布滿了他的臉。

「你帶了朋友來啊?」喬治溫柔地和李紫玉寒暄後驚奇地發現了坐在對面的肖鵬毅,「不介紹一下嗎?」

「哦,」李紫玉抱歉地對肖鵬毅笑了笑,「他是、他是我新認識的朋友,叫……叫……」李紫玉這才意識到她還不知道這個年輕人的名字,自己請他來吃飯實在是太冒失了,她的臉紅了起來,如純淨的少女。

「我叫肖鵬毅。」肖鵬毅勉強沖著喬治笑了笑,又把眼光移向了李紫玉,心又變得溫柔。

「鵬毅,鵬毅,好名字啊!」喬治閉上眼楮,吟哦著他的名字,「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沒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肖鵬毅有些驚喜地看著一個老耄的猶太人字正腔圓地念著《逍遙游》,心里不免對這個猶太老人產生了好奇。

「喬治從小在中國長大,很痴迷中國的文化。」李紫玉仿佛看穿了肖鵬毅的心思,「這家‘愛玉齋’是他一個人經營的,他對中國飲食特別有研究。」

「哈哈,是我嘴饞而已。」喬治豪爽地笑了笑,「對了,你們想吃些什麼啊?照老樣子嗎?」

李紫玉點點頭。

「最近又有新菜了,玉絲年糕,是飯後的甜點,紫玉你愛吃甜的東西,一定會喜歡,而且樣子也白白素素的。」

「那來一盤吧。」

「好,老樣子,我去給你們做!你不來,我很久沒有親自下廚了。」

「不用了,讓你的徒弟們做吧,你年紀大了,廚房那些油煙對你的身體不好啊,你這樣我都不敢來了。」李紫玉關切地說。

「什麼話,別人做的我不放心,我一定要讓你吃到最好的,我的身體還很壯實啊!」說著喬治要表演俯臥撐,被李紫玉攔住了。

「愛玉齋」的齋菜果然是不同凡響,肖鵬毅的胃習慣了大魚大肉,可是現在面前的素菜他吃得津津有味,在清清爽爽的淡雅中也吃出了的色香味。

「飯後甜點,玉絲年糕到!」喬治夸張地把餐盤在空中回旋了一下,放到了餐桌上,一股濃郁的甜香彌漫在觥籌間。

喬治月兌下圍布,坐到了李紫玉的身邊,「嘗嘗,看看有什麼特別?」

李紫玉夾起一塊如白玉一樣年糕細細地咬了一口。

「合不合口味?」

李紫玉抿了一下嘴,露出孩子般驚奇的神色,「開始是淡淡的甜,回味一下卻有牡丹的香味,是怎麼做的啊?」

「哈哈,簡單,牡丹花瓣漚出一盆清水,在做之前把年糕在牡丹水里浸上一段時間就可以了。」

「說著簡單,做著難,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吧!」李紫玉夾起一塊放到了肖鵬毅的碗里,「你嘗嘗看。」

喬治的臉沉了下來,繃得緊緊的,看著肖鵬毅把那塊玉絲年糕放到嘴里。李紫玉握住了喬治放在膝蓋上的手,喬治的眼眉一下子舒展了開來,他們的眼神彼此交匯,暗暗交換了兩人心底的秘密。

「真的很好吃!」肖鵬毅又夾起一塊,並沒有留意他們之間的微妙,「不過我覺得那盤最好吃。」

「哦,是麒麟豆腐!」喬治說。

「豆腐?這盤是豆腐?」肖鵬毅瞪大了眼楮。

「本來要用火腿的,現在我用胡蘿卜代替了,看來男生喜歡吃豆腐啊!」

肖鵬毅和李紫玉都會心一笑紅了臉。

「說到豆腐做得最好的還要說是袁枚。這里面有一個典故。一次,他在蔣戟門家吃蔣手制的豆腐,吃得非常滿意,‘一切盤飧盡廢’,于是向蔣求賜烹飪法。這時他已經歸隱,蔣笑道︰‘古人不為五斗米折腰,你若肯為豆腐三折腰,我就告訴你。’沒有想到袁枚真的向上三揖,蔣才始授其方。回家後,袁枚他如法炮制,果然賓客咸夸。後來,毛俟園作詩詠其事曰︰‘珍味群推郇令庖,黎祈尤似易牙調。誰知道解組陶元亮,為此曾經一折腰。’」說到有趣處,喬治花白的眉毛不停地挑動著,「哈哈,看來嘴饞的中國人古已有之啊!」

「喬治一直把自己當成中國人的,對中國文化比我了解得多啊!」李紫玉手托著下巴,臉上的笑容十分燦爛。

「我學的是漢語言文學專業,有時間我們可以切磋一下,哦,不是我應該多向你學習。」肖鵬毅漸漸欣賞起這個不可測的猶太老人。

「你年輕,還有很多的時間學啊,慢慢來。」喬治的情緒忽然變得低落。

「我去一下洗手間。」李紫玉拍了拍喬治的肩膀,走了出去。

喬治拿起面前的青花酒杯,臉色變得沉重,目光不停地在肖鵬毅身上游走。

「怎麼了?」肖鵬毅模模自己的臉。

喬治把杯中的酒一引而盡,潤濕的青花底映出他蒼白的笑容,「好好對她。」

「什麼?」

「你知道嗎,任何曾經失去的東西都可以在這條街上尋回來。她終于找到了她曾經失去的,這麼多年來你是唯一一個她帶來‘愛玉齋’的男人。」

「你愛她?」肖鵬毅從他老耄的臉上看出滿是對李紫玉的柔情。

喬治把玩著手里的酒盅,「愛,對中國人來說是多麼難懂的詞啊。儒家避免談情,講的是人倫道德,任何人類的尋常情感都受著三綱五常的拘限。道家崇尚忘情,超越于情,說白了,追求的就是個無情境界。而佛家則是最忌諱談情,視情為萬惡之源。逃不出這三教的中國人,對愛情的態度總免不了曖昧和猶豫的,一部《紅樓夢》‘大旨談情’就被禁了百年。‘滿紙喁喁語不休,英雄血淚幾難收’便是跳出了避情、忘情、諱情圈子後對《紅樓夢》最好的注解,寫這話的是淳穎,多爾袞的後人。」許是不勝酒力,酒盅在他的手里搖搖欲墜,幾乎拿不住了,人也糊涂了些,可話匣子打開便收不住了,尤其面對肖鵬毅這樣的後生,「很久以前我就認識她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她迷住了,我也是中國人,一談情就焉了,一直不知道該如何去愛她,直到我16歲離家出走的那天晚上。」

「16歲?」

「哦,我醉了,胡說的,年紀大了,酒量真的是不行了。」

李紫玉輕輕地走了進來,飄然入座。

喬治的臉微紅,或許是酒力的緣故。

肖鵬毅反復咀嚼著喬治剛才的話,心里蒙上了一層濃霧。他看著李紫玉的臉,神情間有種雍容,與他夢中所見的一模一樣。

猶太是個很奇特的民族,被其他種族排擠,總是流離于世界的各個角落,沒有自己的領地,但是他們並沒有被滅絕或者被其他的民族所同化,他們在蒙受了千年的深重的災難後,依舊倔強地憑借自己出色的頭腦在各個領域向世人宣告他們的存在。一個猶太人是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是猶太民族中的一員,在這一點上,喬治是個異類。

他的祖父輩死于上世紀殘酷的種族滅絕,他還在襁褓中的時候就隨父母從匈牙利逃難到了中國。雖然對那個多災多難年代的中國來說他只是個外來者,一個尋求庇護的弱者,而他也從小被別的黃皮膚黑頭發的中國小孩笑話他的大鼻子,但在他的心里卻埋下了自己是中國人的種子。盡避父母從小教育他是個猶太人,但在他的心里孔子比摩西要神聖,當他的父母發現他中國化的苗頭時,一切已經晚了,即便是關禁閉或是棍棒的嚴打也不能把中國人的因子從他的心里根除,或者他流的原本就是中國人的血,他真是個異類!

或許是因為她。

他記不起是什麼時候第一次見她,因為每一次見她,他都有「初嘗人間第一香」的感覺。

從他記事起她就住他的隔壁。

那個時候的女子流行穿旗袍,他每每見她從閣樓上下來,一雙白生生的玉腿,在開衩的旗袍間若隱若現,猶如清明夜的月光柔熟而皎潔。

她高跟鞋踏在木制的樓梯上發出的熟悉的聲音又仿佛回蕩在他的耳邊,就像多年前的某個夜晚,那是個仲夏的夜晚,一場狂暴的風雨即將來臨。

潮濕而悶熱的空氣給木地板灑上了一層水霧,因而她的高跟鞋的聲音與往日不同,有些沉悶和凝重。

她從樓上下來。

李紫玉從樓上下來,她早已經听到鄰居那對猶太夫婦和他們那個處在半黃不青年紀的兒子的爭吵聲,她听到了這對夫妻針對她的許多不堪入耳的話,她假裝沒有听見,忍耐著,吵鬧聲從隔壁一直到她的樓下她覺得有必要下去平息這場有關她的爭吵,她手緊緊地扶著樓梯的扶手,緩緩地下樓。

她先看到的是喬治那張半成熟的臉,唇邊剛長出的幾根青色的細毛在大廳微亮的燈光下閃著青澀的光,她朝他笑了笑。他也笑了,是在憤怒中擠出來的笑,讓她感到傷感。

「你這個女人!你這個女人!」喬治母親,那個被動蕩的命運折磨得干枯而神經質的女人沖著她喊道︰「你這個魔鬼!所羅門王會收拾你的!你這個吸血的魔鬼!」

她的憤怒分為兩半,一半源于母親的天性,她無法接受自己唯一的兒子愛上了這個女人。兩家人本無來往,即便是在巷口偶爾遇上了也是彼此低著頭擦肩而過,她想不通兒子怎麼就喜歡上這個女人了呢?而且她是個中國女人,雖然他們寄居在中國,但她認為總有一天會回到猶太人居住的地方,她決不允許自己的兒子與異族女子結婚的!另一半純粹是女人的嫉妒,這個女人為什麼總也不老,搬來的時候她的兒子才滿月,這個女子就如現在的容貌,可是如今她兒子16歲了,16年在她的臉上和心里已經刻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可是這個女人一如當初她所見的一般年輕美麗。每次見到這個女人她的自尊心都會受到嚴重的打擊,現在她兒子口口聲聲說自己喜歡這個女人,這對她來說簡直就是羞辱。

「閉嘴,媽媽!」喬治大叫起來,李紫玉看到了他而頭上因為憤怒而暴出的青筋,她想說什麼,卻听到了一陣劈頭蓋臉的巴掌聲。

「你是個猶太人!你是個猶太人!」喬治的父親一只黝黑粗糙的大手不停地向喬治臉上拍去。

「別打他!不要打啊!」李紫玉想去阻止卻被喬治的母親推了回來,她倒在了角落,覺得燈光變得更加昏暗了。

「李姐姐!」她听到喬治的聲音,本來男孩子變聲期粗粗的聲音因為喊破了嗓子而更加的沙啞,他又喊了什麼,可是後面的話被忽然響起的雷聲吞沒了。

外面下起了傾盆大雨,喬治摔開了父母的拉扯沖進了雨簾里,漸漸不見了蹤影,他父母也跟著跑了出去。

屋子里靜了下來,李紫玉撐起自己的身體,倒了杯茶,坐了下來,綠得可人的明前龍井在杯子里舒展開來,根根立在了水中,勾人的茶香竟在室內彌漫開來,說不清也道不明。

此刻她的心緒卻無法像這茶水一般碧綠明淨。

她不想招惹任何事情,她活著只為一個目的,許久前在那人面前許下的願,她依舊執著地追求著,因此她不想招惹別的男人,而現在她卻被一個在她眼里還是是個小孩子的男人招惹上了。她看著他長大,她也將看著他老去、死去,這樣的事情她這漫長的一生已經經歷了許多次了,現在這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的男孩子又有什麼特別的呢?他是個猶太人,可是在她看來都一樣,除了那個她無論如何都要再見一面的男人外,其他的都只是別的男人,與她無關。

她也奇怪是什麼吸引了這個異族的男孩子呢?

她拿起杯子聞了聞茶香,或者是這明前龍井散發出來的迷香。

她從來不和別人打招呼,遇人總是低著頭,那個動亂的年代家家都在為生計發愁,誰也沒有閑工夫嘮她的閑話,她樂得清淨。

只是這個古怪的外國小孩,她低眉時總是不經意間踫上他仰臉看她的目光,那時候他還矮。她勉強地對這個小孩笑了笑,那孩子就樂開了花,她便馬上跑開。

那一日是他們第一次說話,她也是像今天這樣一個人在屋子里喝茶,未拴的門被推來了,探進一個小腦袋,那時候的他大概十三四歲的樣子。

「真香!」他怯怯地說。

「進來吧,喬治。」她每天傍晚都會听到他母親呼喊他的名字,她斷定他是個調皮的小孩。

喬治走了進來,頗有儒生的風度,他好奇地看著她擺在架子上的茶葉罐,不時地打開聞一聞,嘴里嘟囔著︰「這個是豆花香的,這個有乳味,嗯,這個好聞我最喜歡,是蘭花香!」

對于這個孩子出色的嗅覺她不禁感到好奇,從那時起,她開始注意起這個孩子來。

「這個罐子怎麼打不開?」喬治模著放在最邊上的一個罐子說,罐蓋的邊沿封了一層蠟。

「那才是上好的茶葉,我平日不舍得喝的。茶性易染,懂嗎?」

喬治眨了眨長長的睫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陽光下的那張臉,可以說是英俊。

一時間她似乎有些動心,她把蠟揭開,「來,我們一起喝吧。」

喬治細細地品了一下,很天真地抿了抿嘴,睫毛翕合著,「這就是‘千紅一窟’吧!」

李紫玉更為驚奇地看著他。

「《紅樓夢》第五回里寶玉夢游警幻仙子居處,仙子請他喝的茶出于放春山遣香洞,又用了仙花靈草葉上的露水烹了,香清味美,名字也與尋常的茶不一樣,叫‘千紅一窟’,我想你這茶與尋常的不同,大概就是這‘千紅一窟’。」

「可惜我少喝酒,不然也讓你嘗一下警幻仙子的‘萬艷同杯’。」

那一日的下午很長,她對他講陸羽的《茶經》,他教她深奧的希伯來單字;她給她欣賞自己收藏的漢代的古玉,他憧憬著所羅門王的寶藏;她告訴他大禹治水的傳說,他給她講摩西出埃及的故事……

或者真的是那杯她舍不得喝的獅峰龍井吸引了他。

可是這與她何干,她的人生早已經設定好了,實現那個願才是她所追求的,除此之外她的人生不應有別的插曲。

外面的雨一直沒有停,竟然飛濺到屋子里來,落在了她手中的杯子里,起了小小的一陣漣漪。

一個閃電打了下來,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她看到對面鏡子中自己的臉,眼里凝聚著她自己也無法明晰的神情。忽然她重重地放下手里的杯子,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

外面真是個混沌的世界,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雨點肆意地打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她喊著喬治的名字,卻被密集的雨水嗆了一口,她覺得這雨水是咸的。

風在嗚咽,雨在嗚咽,雷在嗚咽,一切都在喧囂著自己的狂暴,她細弱的喊聲如此微不足道,她抱著自己的肩膀,跌跌撞撞,漫無目的地在雨中走著,尋找著。

雨不知不覺中從如注的大雨轉為綿密的細雨,蕭蕭瑟瑟的,帶著無盡的寒意。

「喬治……喬治……」聲音已經變得干啞。

「我在這里!」一個聲音穿過密密的雨簾傳來。

她發現面前是一座寺院,院門出奇的高闊,雨珠在門外起了一層濃重的霧氣。

「神隱寺」三個燙金的大字被雨刷得分外光亮。

喬治蜷縮在一根柱子旁,不停地哆嗦著。

她沖上去,想抱住這個孩子,但終究沒有這麼做。

「你怎麼在這里?你發生了什麼事情?」她看到他嘴里呵出的冷氣,可是他的臉上卻閃動著幸福的微笑。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他興奮地對她喊著。

李紫玉模了模他的額頭,手卻被他緊緊握住了。

「李姐姐,哦不,紫玉,我可以這麼叫你嗎?跟我走吧,要打仗了,我們去南方吧,戰火燒不到那里的,答應我跟我走吧,我會一直照顧你的,我已經不是孩子了。」

李紫玉搖搖頭,推開了他的手。

「我們只是朋友!」喬治又握住了她的手,「紫玉,我們只是朋友,你不用擔心,只要讓我在你身邊就好,我只想在你身邊,這麼多年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對嗎?你不孤獨嗎?你需要一個朋友,我就是你的朋友。你曾經許下的願望,你要尋找的東西,我幫你,我在你身邊幫你,只是在你的身邊!只是在你的身邊!」

「你怎麼知道……」

「什麼也不要問我,也不要拒絕我,我只想陪在你的身邊,好嗎?」

李紫玉點了點頭。

那晚之後,他們的命運就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他們一起到了南方,在那里過了幾年寧靜的小鎮生活,他們是幸運的,當千千萬萬的中國人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時候,戰火並沒有侵襲到他們生活的鎮上。

戰後他們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只是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喬治的父母逃過了那個年代加給猶太人的劫難,卻沒有逃過施與中國人的劫難,他們死于空襲,成了一把黃沙,灑在了中國的土地上,早知如此他們大概寧可死在集中營里。

難過了一段時間後,喬治又投入了正常的生活,李紫玉早已經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戰後喬治發揮了自己異于常人的嗅覺和味覺在飲食業里如魚得水,而且幫李紫玉支撐起一家古玉店。

他們的關系一如既往,只是朋友。

而從外貌上看,他從她的弟弟漸漸變成了哥哥,變成了叔叔,最後變成了爺爺,李紫玉依然是李紫玉,那個明媚又有一絲憂郁的年輕女子。

篤篤篤,又響起了她高跟鞋的聲音,喬治的听力下降了許多,但依然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她的腳步聲。

李紫玉推開了「愛玉齋」的門,現在午飯剛過,店里幾乎沒有什麼人,她一般也是選這個時候過來的。

「是他嗎?」喬治問。

「什麼?」

「昨天你帶來的那個男孩子,是你一直在找的人?」

李紫玉沒有回答,只是甜蜜地笑著向小包廂走去,輕輕地拋下一句︰「還想吃玉絲年糕。」

喬治的心一陣絞痛,他的身體大不如前了,尤其是心髒,也許是承載了太多對李紫玉的愛不堪負荷吧。

他從口袋里拿出了一盒藥片,就著水難過地吞了下去。

這麼多年他們彼此間分享了許多秘密,他對她的一切了如指掌,而有些他的事情她是不知道的。

他得了心髒病是他隱瞞她的第二件事情,第一件發生在他16歲的時候,就在那個難忘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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