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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君盟 第5章(1)

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那麼說出了口︰「等一下。」他還要說些什麼?連他自己亦不清楚。門已經打開一條縫隙,葛薇蘭收回去拉門把的手,回過頭來看他,他只是眼垂下,盯著地上的某一點。

然後,他抿了抿嘴角。也許真的是得不到,才讓人更想得到。他原以為他能主宰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思想。可他終究只是個凡人,凡夫俗子。

他憎恨這樣的自己,做事猶猶豫豫。他繞到她的面前,他的手撐在門上,安靜的房間里爆發出「砰」的巨響。房間的門被他關上,他站在門與她之間。

梆薇蘭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可是他的左手握在她腰間。

怎麼會這樣?他前一秒不是還不痛不癢地與她說話,現在卻對她做這樣的事情。她低頭去看他放在腰間的手。

他以右手抬起了她的下頜,讓她不得不平視他。那麼近在咫尺的唇與唇,差點讓他忘了他想說些什麼。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的眼楮,似只有這樣才能控制自己的心神。他緩緩地說︰「我要你當我的人。」

「嗯?」她並非沒有听清楚,只是太不可思義。那樣冷若冰霜的眼神,說著原本是這世間最動人的情話。

他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驚喜若狂的表情,亦沒有半點笑容。唯有疑惑,他突然有一種預感,她會拒絕他。她會。所以,他開口說︰「我給你兩天時間考慮。」他是想暗示她,並不急于這麼快回答。

照理說他應當放開他的手,若她有點羞澀,她也應當推開她。可是要說的話都已說完,他未動,她亦未動,維持著那麼曖昧的姿勢。直到門外有人敲門。她低呼一聲,這才推開了他。

她原是那麼疑惑,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她這麼一路跑了出去,在大門邊喘著氣。之前如夢如幻,到底是真是假?他開口是要讓她留下來,陪在他的身邊?

渾渾噩噩地回到學校,才發現她原是去拿結祥結,卻兩手空空而回。

黃昏的時候,桑桑來找她。

她從來沒有來過這里,葛薇蘭頗有些意外。

她是無事不登門,她開門見山地說︰「薇蘭,我要離開上海了。」

什麼?她以為她听錯,整個人僵在那里,忘了自己是想去廚房拿水果刀切橙。今日盡听到一些讓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她連水果刀也不去拿了,面對桑桑坐了下來,用眼神問她原委。

桑桑被她看得局促不安,低聲說︰「他說他帶我離開上海。」

「怎麼沒有听到你說起過?」

「是範先生帶來大都會的客人。」連她自己亦沒有想到,她竟會跟了他。他叫霍政茂,是北平人。

吧嗎說得如此小聲,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有歸屬是件好事啊,總不能一輩子待在大都會,拋頭露面。葛薇蘭去拉她手,微笑著說︰「是件好事啊,恭喜你。」

桑桑回了她一笑,說︰「只怕再也見不到你。」

她作勢要掌她的嘴,笑著說︰「呸呸呸,想見我還可再到上海來。」

桑桑說走便走,幾乎沒有留些時間讓葛薇蘭去接受。

第二日,葛薇蘭去桑桑處,見到那個叫霍政茂的男子。她只坐了一會,他便離開了。三十多歲的樣子,穿一身筆挺的西服,似新派人。只是他用舊式煙斗,又顯出些與新青年的不同來。到底還是老成穩重了許多。

他走後,葛薇蘭略有幾分好奇地問桑桑︰「他待你可好?」

桑桑笑笑,並不作答。拉她起身說,有件衣服,做好還沒來得及穿。要送贈給葛薇蘭。是件緋紅色的錦緞無袖旗袍,典型的中式豎領。頸上一個紅底白色碎花的盤扣,桃花樣的碎花瓖了一個倒U形的邊,從頸一直邊延綿到裙底,裙擺有些撒開,如牽牛花。遠遠看去,好像旗袍外還加了一個外套,更顯得窈窕動人。

梆薇蘭向鏡子前一站,差點認不出自己,略帶嘲笑地說︰「喲,這麼漂亮的裙子,你怎麼不穿?」

桑桑為她拉了下罷,一面和她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你來這里已有好些日子了,可有為將來打算?」

梆薇蘭怔在鏡子前,從鏡子里瞧她。她莫非听到什麼閑言碎語?

桑桑自己笑了,說︰「我昨天遇到從前在大都會的一個姐妹,她嫁人了,做偏房。」

梆薇蘭暗暗絞緊衣角,听桑桑說︰「她嫁的那位並不見得是可靠的人,他當日向她求婚時,家里還有一位正經的主兒。」桑桑搖頭,接著說︰「年輕時還仗著有青春和美貌,」她嘆氣,「世事無常,總是要為自己先謀劃謀劃。」

「怎麼想到與我說這些?」

二人站在鏡前,樓上窗簾緊拉,昏暗光線。桑桑說︰「只是流年偷換。今日恍然如隔世一般,也許我只是想說與自己听。」她自己也覺得說著淒涼,便扯開了一抹笑,「你還是快點換下來,難不成想穿著回去?」

梆薇蘭想她要離開上海,有諸多感慨也是正常。霍政茂要帶她去北平,葛薇蘭也沒有去過北平,她們都是井底的蛙,在里鄉時以為上海就已經很北邊了,原來還有北平。她在鏡子前轉了一個圈圈,對桑桑說︰「我會坐火車去看你。」

她原想與她說說範丞曜的事情,這會連提也覺得多余。桑桑也是自顧不暇了。

火車票訂在十日後。

只是計劃追不上變劃。葛薇蘭昨日才在桑桑處見到霍政茂,第二日,他們便要離開。桑桑打電話到學校宿舍樓下的接待室,說今日要走。

梆薇蘭趕快下了樓,氣喘吁吁地在學校大門外攔了一輛黃包車。人還沒上車,卻被人叫住。葛薇蘭回頭見到阿笙,這個時候,她還有什麼心情與他說話?阿笙還沒有跑過街對面來,葛薇蘭轉身上了黃包車。

範丞曜的車停在學校對街,若是葛薇蘭稍微有些注意,她應當認得的。只是她完全沒有在乎。黃包車「叮當」著離開巷子,範丞曜看著它越走越遠。

車輛是墨汁一般的黑色,黑得像是擲下來的清撤湖水,讓人用力地攪,用力地攪,越來越昏,越來越暗。範丞曜坐在後座上,與外界隔著那片墨色的窗。她與他的世界像是也隔著那樣一道屏障,他穿不過去,她亦不過來。

阿笙撲了個空,回頭對範丞曜說︰「葛小姐應當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這個世上有許多事,並不見得努力便可成功,尤其是得到一個人的心。範丞曜淡淡一笑,他老愛這樣笑,淡淡的,無關痛癢。他對阿笙說︰「回去吧。」

就算是他再厚顏,也只能到此為止。他給她兩日時間,僅僅只是騙了自己。她根本不曾記得,那他還提來做什麼?

可是,就這樣便要結束了?

阿笙不敢違背他的命令,車子緩緩開動。

範丞曜突然改變心意說︰「阿笙,你到樓下接待室就說,如果,如果葛小姐在九點鐘以前回來,讓她致電到公館。」

範丞曜有他自己的想法,他連台階都替她想好。若是她有心,九點以後,她也會致電給他;若是……範丞曜想這樣他們不必彼此難堪。若是那樣,也許在某日相見,她會對他說,我回去時,已是十點。他亦會笑著對她說,看來我們無緣,擦肩錯過。

相逢還可一笑。

只是他從來不知,等一個電話是這麼難挨。從天黑到天亮。

清晨的時候下起綿綿細雨。阿笙進來回話。「昨日桑桑離開,葛小姐應當是去了火車站。她十點鐘回到學校。」

因為下著雨的關系,天未亮透,像是黃昏。想起那天晚上,他挾持她時,也是下著細雨。他無力扣上門,看到她回過頭時清澈眼光。

他一直記得那雙眼楮,像銘刻在心中,好單純的眼神。

牆上的西洋鐘搖蕩著走到了十點。他想她早已起床,他想他的口訊她也應听到。只是電話遲遲不響起來。

範丞曜往窗邊一站,擋住整個光線。公館外面臨著青玉巷,他從這個角度看出去,正好看到巷口。猛然心中一動,依稀有人影在雨中晃動。

雨越下越大,如面筋一般地打在地上,啪啪作響。天地間似扯起一道道珠簾,她在那些珠簾中穿來穿去,若輕巧精靈。

範丞曜看到了葛薇蘭,她終于還是來了。

後來,範丞曜時常喜歡牽住她的手,粗糙的皮膚貼合著她掌心的溫度。有時,她也會問自己,這樣可以牽多久下去。她那日來並不是完全沒有疑惑的。

她轉過青玉巷口時,雨突然下大了,繞過水窪,再抬頭時,看到他站在鐵門處。阿笙為他打著傘,雨水滾落在他的衣服上。

她是想問什麼的,三兩步走到他面前。他彈落她衣上的水雨,他連問也沒有問她為何遲到今天才來。他說︰「進去吧。」事情就這麼水到渠成了。

六月的某一個清晨,早上醒來的時候,天下起了暴雨。她依然還住在宿舍里,雨水敲打著窗欞。薇蘭突然想起她跑到青玉巷的那個早上。她想要問的問題,至今還沒有問出口。她現在想來,問了,顯然也是多余的。

樓下有汽車喇叭聲。

她開窗,看到一把大傘如開著的黑色玫瑰,她原以為這樣的雨天,他應當不會再來。

範丞曜來接她去戲院。

「下雨還是要去嗎?」她下了樓,站在走廊邊上。偶有雨水飄到她的身上。

他對她一笑,拉了她到傘下,輕聲說︰「你又不上課,陪我去吧。」

城北的集英樓戲院已建成,今日開張,邀了上海的各界名流。

梆薇蘭上了範丞曜的車。才坐定,他突然向她靠了進來。葛薇蘭一時不明他意,手撐在他胸前,嚷著︰「非禮勿動。」他含笑,靠得更近些。葛薇蘭偏過頭去,只見一只手穿過她的臉頰,扣上了車門的保險,她臉窘得發紅,原以為他要親她臉頰。

她半嗔地抬手打在他身上。範丞曜竟哈哈地笑了起來,這次當真是趁她不備,輕啄了她的唇邊。她害羞,轉過臉去不再看他,那時雨水嘩嘩地打在車窗上,印出一道道冰涼水痕,可是葛薇蘭心里卻如溫風拂過。

她並不是非去不可,如若陪襯,看他在那交際場中順風順水。葛薇蘭獨自坐在角落中听台上的伶人清唱,範丞曜留阿笙在她身邊。她獨自無趣,想到一件心事,轉頭對阿笙客氣地打個招呼,說起父親的事來。

雖已過了些時日,但她並不曾忘掉。她說起舊事,阿笙皺眉,答應為她查一查這事。

梆薇蘭與範丞曜從戲院出來時,已是中午。他問她累不累,去何處吃飯。她想到明天要交老師的作業,不由得嚷了一句︰「忙死了。」

範丞曜笑著與她玩笑說︰「哪個討人煩的老師要給你這麼多作業,還讓不讓人談戀愛了?」

梆薇蘭「噗嗤」一笑,「不是他的錯,是我的錯。」她選多了科目,可不是自找的嗎?

範丞曜搶著說︰「這樣說,我會吃醋。」

她一臉不解問他為什麼?

「不知道,就是要。」他孩子氣地揚起臉來,葛薇蘭格格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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