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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生相許 第1章(1)

碧波園以押鏢起家,一向以治家純良、行事正當嚴謹為江湖人所稱頌,還曾獲先皇御賜南水北路兩條商道的通行令牌。

所謂南水商道,便是長江、珠江沿岸,從四川一路到蘇杭沿海;此道上若乘碧波園船只,必暢行無阻。碧波園長年替官方押送鹽、鐵、酒等貨品,更不用提一般商行的貨物幾乎都交由碧波園來護送,雖然收費稍貴,卻足保安全無虞。

北路商道則是由蘇杭沿海直至山東,接著一分為二,其一接古時秦皇所築之馳道,直抵京城,是京城取得南方資源的重要通路之一;其二則更往北上,直直通向關外長白山一帶。

餅去常有綠林豪強在此商道搶劫路過商隊,然而當年的碧波園主不知用何方法收服了眾多匪徒,此後只要打著碧波園的名號經過,便一路平安通暢。

除了商事,碧波園亦不曾落下習武的本行。碧波園的弟子大多是孤兒,園訓中有一條曰︰在押鏢路上若遇不平事,則當仗義助之。

此項義舉舉世稱道,加上其威名赫赫,幾百年來素有南方第一的美譽。

然而近幾年來,碧波園在少主沐青的打理之下,雖興盛依舊,然總是給人漸漸衰微之感。先是傳出沐青與北路地方官不合,又因出言不遜得罪了一位朝中權貴,使得當今皇上取消了通行令牌大半的權利,如進城貨品減稅等。

接著,又傳出碧波園將和方府聯姻,不少好事者都在猜測,方夫人是當今皇妃的妹妹,方府在地方上亦是頗具名望之大族,碧波園興許是為了挽救頹勢,才急著將這門女圭女圭親坐實,盡避方小姐今年才十四歲。

偏廳里,沐青煩躁地走來走去,他想推掉這門親事,卻無計可施。

「怎麼說也是你娘的遺願,還是趁早辦了吧。如此,北路之事尚還有些余地可商討,也好了我一樁心事。」沐龍一早便將沐青喚來,不徐不疾地宣布已和方老爺選好日子這件事。

「關于這門親事,我——」他準備一鼓作氣,但話還沒說完,沐龍已然打斷他,對站在一旁的夢音說道︰

「丫頭,你從小便跟著青兒,他要成親,大大小小的事兒還要勞你操煩了。」

一直沒有開口、表情也始終平順的夢音微微福了個身,說道︰「是,老爺子,夢音自當盡心盡力。」

沐青又急又氣地看著夢音。一等到沐龍滿意地模著胡子進去內室,他便黑著臉沉聲道︰「夢兒,你真的希望我娶那方家小姐?」

「老爺子既然這樣期盼……」夢音毫不遲疑地開口,卻被沐青一把捂住嘴巴。

他深吸一口氣,眉峰成郁,湊近她,有些耍賴︰「你怎麼可以把我這個救命恩人推給別的姑娘!」

夢音稍稍後退兩步,避開他的手,垂下頭。沐青看不見她臉上表情,只听見她溫和的聲音道︰「少主說笑呢,方小姐的家世人品和少主都堪堪相配,夢音自然希望少主這門親事能成。」

看著夢音刻意避開他的踫觸,沐青眉頭鎖得更緊。

他救了她一命之後,她自願留在他身邊服侍,一待就是這麼多年;但是除了忠心耿耿,他在夢音身上找不到一絲溫柔情懷,這點讓他很是挫折,更是煩怒。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該怎麼報答我?」常常,他會這樣追問。

「少主希望夢音怎麼報答?」她總是認真地看著他、這麼回答,然後他就會露出奸計得逞的笑,突然地抱住她。

「你只要以身相許就好了!」

每回她都認真地點頭,他卻患得患失。他不願意她勉強。

要是……要是夢音心中另有喜歡之人,卻為了恩情這樣的理由被自己強留下,他也不會開心;他多麼喜歡她自在微笑的樣子。

他小心翼翼守了好多年,也確定了她眼中從無別人;他等著她開竅,如今,卻沒有多少時間了,想到老爹剛剛說的話,他忽然覺得頭疼起來。

沐青忽然站了起來,大步走出偏廳,一邊對著正要隨著移動的夢音丟下一句話︰「別跟來,你只會惹我心煩。」

夢音微微一愣,看著沐青遠去,這才默默地走出偏廳,隱約嘆了一口氣。

他們都沒發現,沐龍根本沒有走遠,也將方才的情形全收入了眼底。他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輕喃道︰「這兩個傻孩子,真以為老頭子是不明事理的人嗎?」一抬手,一個人影立現,卻隱在陰暗處。

「老爺子有何吩咐?」聲音清雋儒雅,教人印象深刻。

「替我請方丫頭過來喝杯茶。記得不要驚動了任何人。」呵呵,沒想到替自己的兒子追媳婦這麼有趣,讓他即使老了,也不致太無聊。

那人頷首,很快便消失蹤影。

***

「秦衍,你說,難道夢音就沒有一點點喜歡我嗎?」坐在迎風樓的包廂中,沐青郁悶地又喝了一碗酒,整個人就這樣攤在桌子上,有氣無力地問道。

秦衍從小同沐青一起長大,可說是對兄弟的心事最了解的人,听見這個問題,他只是溫文笑道︰「我說呢,夢音心里肯定有你的一席之地,畢竟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再造父母呢。」

這話听來古怪,然而事實確是如此。沐青不僅僅救了夢音,在那之後,還徹查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原來夢音才剛來不久,便因為出色的外貌遭到園中許多女婢的嫉妒。說起來這還是因為沐青,畢竟許多女婢都想著有朝一日能當上碧波園的少夫人,自然對夢音的出現格外看不順眼。

而當時的大夫人,更是不知為何十分不願見夢音,以她初來乍到,舟車勞頓,當先好生休養為由,不讓夢音走出她所居住的小院半步,是以雖然夢音已進園半月有余,沐青卻從沒見過她。

所謂的偷竊事件,卻是在大夫人默許下發生的。

這件事抖到了沐龍跟前,讓他臉色很是難看,當時他只說了一句︰「夢丫頭是什麼身分,這些破東西她還看不上眼,更何況是偷。」

而後沐龍斥責了夫人一頓,又把生事的幾個女婢趕出碧波園,還欣然同意了沐青的要求,將夢音換到他的隔壁院落。

接下來,夢音便固執地自願隨侍在沐青身邊,每日天未亮便等在院門前,舉凡打水洗臉收拾書房磨墨洗筆等等無一不做;沐龍幾次勸阻不成,也就由她去了,只是私下鄭重地交代沐青︰「不許欺負夢丫頭,這孩子苦。」

她苦什麼呢?沐青很是好奇,沐龍卻不告訴他,而他也不好去問夢音,只好暫且擱在心里,只是不斷地想方設法對她好;而夢音自願跟在他身邊,也讓他很是高興。

這一擱就好幾年過去了,如今秦衍一提,沐青重又記起這件事兒,猛然坐直,嘆了口氣。「別提了,就是她只把我當作救命恩人,我才煩哪。」

秦衍同情地拍拍他,沒再接話。

***

這一日,整個碧波園張燈結彩,園里的人忙進忙出,人人面帶喜色,只因今日是碧波園少主的大喜之日。

身為新郎的沐青簡直有一百個不甘願,好幾次想偷偷溜走,卻沒想到沐龍似是鐵了心的要結成這門親,派了許多人看守著他,連他上茅廁都有兩三個人等在外頭,讓他別扭到了極點。

跑不掉的沐青臉色鐵青地任由夢音在他身上擺弄,別上紅絨花、戴上新郎帽、套上喜服。

「少主,時辰到了。」夢音將眼前高大男子的領口攏好,便恭謹地退到一旁,嚴守主僕分際,活月兌就是一個最稱職的貼身侍女。

沐青穿戴好一身喜服,顯得英姿煥發,一旁的婢女們正用戀慕的眼神看著他,沐青本人卻毫無所覺,正沉著一張臉思索著月兌身的可能。

「你要是敢逃親,我就把夢音送走,讓你一輩子都找不到。」腦中浮現老爹似真似假的警告,沐青暗自咬牙。

老爹實在太了解他了,知道他根本不敢拿這種事做賭注。

他跨出房門,又回頭道︰「夢音……」想起她那近乎執拗的忠心,又躊躇了起來。

老爹這些年來根本將夢音當成了女兒在疼,要夢音拋下老爹跟自己遠走,夢音肯定不會同意的;甚至為了讓他成婚,配合著讓他找不到都有可能。

可惡!明明他才是她的救命恩人,為什麼她卻只听老頭子的話!

夢音不動聲色,只是溫和地說道︰「少主覺得還有什麼遺漏嗎?若是沒有,再不過去,便要耽誤時辰了。」一邊說,一邊踏出房門,躬身靜待沐青前行。

听她口口聲聲少主,顯然是故意的。沐青覺得自己拿這個女子一點辦法也沒有,看來她是真的不在意他娶了別人。心中一賭氣,他一甩袍袖,大步離去。

留下來布置新房的婢女們等兩人去得遠了,便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少主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了。還有夢音姐,真的好美呀。」小松望著兩人離去的方向,眼神迷蒙。

「是呀。听說方家小姐很漂亮,就不知道有沒有夢音姐漂亮?」小梅帶著一絲敵意出聲;在她心中,始終覺得沐青最後要娶的定是夢音。

「依我看,少主和夢音姐才是最相配的一對,更何況他們從小一起……」小松兀自沉浸在幻想中,喃喃道。

「這話以後可千萬別亂說,讓未來的少夫人听到了,搞不好要趕你出府的。」最是沉穩的小竹見眾人言語越發沒邊,開口提醒。

「知道了。不過,為什麼夢音姐對少主成親的事兒一點也不在意呢?」小松永遠無法理解夢音姐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麼。近水樓台,偏就不去得月。

「在意又能怎麼樣呢?少主和方小姐的婚事,一直是夫人的遺願;還有最近發生的事兒……看來這不辦不成哪。」小梅嘆道。外頭的傳聞,她們多少听了一些。

「行了行了,這事兒不許再談論,趕緊做事吧。你們嘴巴都給我管緊一點,知道嗎!」小竹見討論越來越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趕緊制止。一群人于是忙碌了起來。

此時送走沐青、正巧返回的夢音,卻一字不漏地听了進去。她站在回廊上搖頭苦笑了下。她和少主之間的事兒,旁人哪里會知道呢!心念一轉,不願進去讓她們三個拉著自己問東問西,便掉頭往小竹橋走去。

從哪里開始,就在哪里結束吧!今天過後,少主已不再需要她的陪伴了,他身邊會有另一個人替他打點好所有的事情;紅袖添香,溫言軟語,肯定比她做得更好上十倍不止。

那麼此後自己該何去何從呢?少夫人有可能容得下她嗎?過去她幾乎把所有心力都花在沐青身上,現下讓她對未來感到一陣茫然。

靜靜地坐在橋頭,夢音想起遇到他的那一天,也是這樣一個落花傷春的日子。

她初來乍到,都還分不清這園子的東西南北,就被冤枉偷了一只碧玉環,然後被逼著從小竹橋跳下去。

她當時沒想那麼多,只是為了賭那一口氣;她雖寄人籬下,卻不願被如此隨意欺侮。她感覺得到大夫人不喜歡她,也就盡量足不出戶;然而卻有人不放過她,只因沐龍對她特別好,便特別排擠她。

是沐青將她撈上岸,將她救醒;那一雙手,將她拉進他的世界。他讓她跟在身邊,讓她免去了女婢們充滿敵意的目光。她後來才知道,那些人都因為她而被趕出了碧波園。

「你跟著我,我保護你。」十年前,沐青還只是個十三歲少年,卻是那般專注地看著她,字字認真,說話語氣像是一個大男人。

從此她真的沒再被欺負過,也從那天起,她無論做什事都將沐青擺在第一位,若他要求五分,她便替他做到十分。

當年那個略顯稚氣的少年,如今已成為一個豐神俊朗的男人,她自己也不再是從前那個小女孩了。沐青總是一有機會就問她︰「你要怎麼報答我的救命之恩?」

她回答不出來。其實他想怎樣都可以,她都願意,所以她總是反問他。

「我要你以身相許。」沐青的回答讓她分不清是認真的還是玩笑話,但她總是回答說願意,他卻只是笑著拍拍她的頭,不多說話。

也許是自己還太小,他看不上眼。

于是她暗自決定,等她長得夠大,便要將自己獻給他,既然他一直提起。

誰知道十六歲那年,她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在某個夜里爬上他的床,不著寸縷,他卻只是皺眉,拿了被子將她裹緊,問了她另一個問題。

「等你報恩了,想要如何?」

「我……其實我也不曉得。也許就遍游天下,看盡世間顏色。」她偏頭,然後帶著有些悲傷、有些憧憬的笑容對他說。

「和我一起?」聞言,沐青眼中閃現光芒,熱切地看著她。

「不……怎麼能。做完該做的事,我就離開,不會纏著少主。」她趕緊撇清。

然後沐青的臉便沉了下來,久久不發一語,最後只是叫她把衣服穿好,以後再也不準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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