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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獸 第6章(1)

奔靈譽和辛芙兒蹲在牆角,一同探頭,露出兩雙炯炯目光。

暗不見天日的閣房內,桌垮椅塌,刺鼻的霉味陣陣傳來,辛芙兒捂住口鼻,拚命忍耐,因為不像他習慣在黑暗中張望,她雙眼微眯,過了許久才稍微看清楚。

他扶正搖搖晃晃的腦袋瓜,示意她往里邊看,辜夫人蹲在一只焦黑的圓盆前燒黃紙──辛芙兒時常當作寶貝的冥錢。

「你瞧。」他輕聲細語。

她不禁渾身哆嗦,如果角度再偏上一些,他的唇恐怕就要吻上她的耳垂。

心思紊亂的辛芙兒不敢妄動,順從他的指示,瞄向內壁懸掛的一幅人面畫像,畫中女子嬌媚動人,含笑盈盈,畫紙大半截被熱煙薰成焦黑,怕是再過不久,紙上的花容月貌也要遭殃,毀在煙硝肆虐。

那張臉……好熟悉哪……

「啊,那不就是……」

「誰?是誰在那兒?」辜夫人雙肩驀然一縮,全身寒毛直豎,眼泛凶光,來回梭巡,一古腦的將冥錢全抖進盆內,再不疾不徐的滅掉火苗。

盡避萬籟俱寂,她依然不敢大意,里里外外全都仔細的巡過一遍,再三確認是自己岔神听錯,重新繞好鏈條,落上舊鎖,佇立原地,靜靜的睇了一會兒,再疑心的回首一瞟,隨即離去。

汲芳齋外緣圍欄與牆角夾縫內,一只大掌捂住半張俏顏,將之壓進懷內,驚覺自己差點誤事的人兒瞪大雙眼,不敢出聲,難得乖巧的任由他擺布。

掩眸淡瞥,他的胳臂橫在腰間,緊緊相攬,辛芙兒能感覺到脈搏不尋常的劇烈跳動。

她不敢胡思亂想,雖然早在被他攔腰抱入牆縫里的剎那,腦海出現過一些亂七八糟的怪念頭,下意識的晃動螓首,甩掉那些不干不淨、不三不四、不上不下……哎呀,她的腦袋已經亂到語無倫次。

奔靈譽縮回護持的手,掌心因為她呵出的鼻息而霧濕一片,依稀還能聞到極淺的朱砂香,裊裊鑽心,是他聞慣了的氣味,曾經一度無比痛恨,如今萬般眷戀……

眷戀?

多麼陌生的感覺。原來對某件事、某種氣味,甚至是某個人,產生害怕不會再有的恐懼便是眷戀……原來這就是眷戀。

原來,他正眷戀著一種得不到的幸福。

「呼……」辛芙兒拍了拍胸口壓驚,「辜夫人那一眼還真是殺氣騰騰,如果讓她瞧見了,肯定小命不保。」

「芙兒,你真是沉不住氣。」辜靈譽臉上掛著笑,象是喟嘆。

耳尖的察覺到他改了稱呼,口吻顯得特別生疏,辛芙兒掩睫,眨了幾下,藏好悵然若失,故作稀松平常的模樣,「我是一時情急,誰知道她的耳朵這麼尖,就听見了,一般人應該都會以為是鬼魂在作祟吧!奔夫人果然不是普通人,瞧她怕歸怕,關鍵時刻照樣擺出一臉陰狠,肯定有鬼……」

「叫我嗎?」女鬼托腮的青臉赫然出現,蹲在夾縫口,曖昧的嘿嘿發笑,「酸酸,你當真把他攔回來了?」

「大姊,你能不能正經點?我們兩個方才差那麼一丁點就讓蛇蠍婦人剝皮削骨……」好啦!她承認是有夸大其詞了點,及時收斂修正,「辜夫人在里頭對著一張畫像燒冥錢,你知道畫的是誰嗎?」

「誰呀?」

「就是你!」辛芙兒很是大器的附贈一雙白眼。

「我?!」女鬼大吃一驚,長長的舌頭掉了出來。

沒有防備的辛芙兒嚇了一跳,不禁往後一靠,恰好偎進了辜靈譽半曲的臂彎內。

他扶正她之後,旋即松開雙手。

辛芙兒暗暗看在眼里,感覺象是被冷淡的撥開,胸口無端的醞釀一股悶氣。

「酸酸,你是說汲芳齋里掛有我的畫像?」女鬼忽略了他們之間的暗潮洶涌,隨意收好舌頭,又急又喜,「這樣一來,只要朝汲芳齋這條線索著手調查,就能知道我是誰,查明我的身分以及死因,之後便能知道我未了的心願……」

辛芙兒頭疼的打斷她的話,「別想著要一步登天,一樣一樣慢慢來,光想到辜夫人那殺人于無形的眼神,就夠我抖的了,我收過的厲鬼都沒她可怖。」

「酸酸,你一定要幫幫我……」女鬼陰森森的拉長顫音,舌頭又掉下來,血淋淋且曳得長長的,驚駭萬分。

雖然早已見怪不怪,肌膚仍是不由自主的冒出數顆疙瘩,辛芙兒搓搓手臂,蹙起眉頭,悄聲咕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就算要幫,也得看人家的臉色,又不是我說了算。」

能離開辜府應該要狂喜才是,畢竟是她好不容易掙來的,可是為什麼總覺得象是被拿掃帚攆走,心底酸酸的,好不甘心?

辛酸成了心酸,當真是好酸哪!

「酸酸……」女鬼放低姿態,央求道。

「別瞪我,明日一早我就要離開辜府,你找別人幫忙吧!」辛芙兒模了模腮幫子,佯裝沒听見,眼角余光不受意志控制的瞟向正彎身自牆縫出來的辜靈譽。

「這位俊俏小扮,你能不能幫幫我?」女鬼轉而向辜靈譽求助,「辜府上下只有你和酸酸看得見我,除了你們兩個,我真的不知道能拜托誰……小扮,你幫幫我吧!」

「我幫不了你。」他沒有允諾,冷淡的回道。

距離靈能完整聚成魂魄的大日尚有一段,除了乖乖演好辜家貴公子的角色以外,不能沾惹其他是非。

來人間之後學到的第二課,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舉世皆準。

「酸酸……」女鬼幽幽的賴回辛芙兒的肩後。

一陣刺骨寒意鑽來,弄得她唇齒發顫,胡亂的揮袖打發,「站遠點,你身上的冤氣太重,一靠過來就讓我渾身發冷,我說沒轍就是沒轍,你讓我怎麼幫?」

女鬼哀怨的暗忖,說到底,還不是因為小兩口鬧別扭嗎?否則住在辜家好好的,干嘛說走就走?

「我說……」偏偏辛芙兒的心腸是豆腐做的,終于發揮佛心,勸說道︰「辜靈譽,你就幫她一回吧!再怎麼說,你現在也算是辜家人,即便是從前發生的舊事,你也應該一並概括承受,不是說想要代替原本的辜公子做做善事嗎?機會來了。」

奔靈譽的臉上不見半絲笑意,「這是你允諾她的事,與我無關。」

「欸,你……」見他不買她的帳,辛芙兒心底頓時有些受傷。

翻臉當真跟翻書一樣,他那貴公子的囂張氣焰根本不必學,彷佛天生就如此。

可惡又可恨的臭狸貓!擺什麼臭架子?當她頭一天出來混跡江湖嗎?

兩簇赤焰燎亮了眼眸,辛芙兒豪氣齊天高的喝道︰「好,我幫你。」

「所以你的意思是,明日一早不走了,要繼續留在辜家幫這只吊死女鬼查明身世,了卻心願?」辜靈譽的神情依舊漠然,說話時只是微微扯動嘴角,連點情緒都吝于給予,完全判若兩人。

她吞下不舒服的怪滋味,仰起下巴,存心挑釁似的回話,「沒錯,我正有此意,你有什麼不滿,趁早提出來,咱們當下面對面就把它解決了。」

「好,這可是你自己下的決定,不是我死拖活拉纏著你。」

「放心,是我自己要留下來的,與你無關。」

「我沒有其他異議。」辜靈譽事不關己的冷言冷語,俊美的皮相僵得跟塊青銅像沒什麼兩樣,在得到她的允諾後掉頭便走,連個招呼都不打,十足十的矜貴傲態。

「真是可笑!你……你……」辛芙兒看傻了眼,指著一旁納涼的女鬼,咬牙切齒的重重跺腳,「看見了嗎?他有什麼好神氣的?黑白無常見到我都要禮讓三分,他不過是個辜靈譽,居然這樣對我!」

「酸酸,認了吧!明明是你拒絕他在先,怎麼能怪他呢?」

「你說什麼風涼話?現在是我要幫你,不是他耶!你不要因為他模樣俊一些,就胳臂向他彎去……」

「咦?原來你也知道他長得很俊?我還以為你對他的樣貌沒感覺。」捉住她話中的矛盾,女鬼喜孜孜的調侃。

「鬼大姊!」越扯越離譜,辛芙兒氣得揪發跳腳。

「嘿嘿嘿……」女鬼只是陰森的笑著,不想戳破後知後覺的小道姑的堅持己見,這種隱晦之事可不是她這只鬼管得著的,還是少管閑事比較好。

不過方才俊俏小扮的模樣,她總覺得好熟悉……似曾相識的感覺。

是在哪里見過呢?

「大姊,你到底有沒有在听我抱怨?」辛芙兒扯了老半天,猛然發覺她在唱獨角戲,當真火大了。

「還真的……沒有。」女鬼笑說。

「你真可惡,就跟姓辜的一樣可惡!」只要住在辜家地盤,不論人鬼都一樣,根本全是來克煞她的。

「你說他……叫做辜靈譽?」

「對啊!你那是什麼眼神?」瞥見慘白鬼臉乍放的陰笑,辛芙兒打從心底發毛,決定閃遠一點,省得又被纏上。

「酸酸,我總覺得他好眼熟……」女鬼夾帶陰森寒意的靠向她。

辛芙兒噴嚏和疙瘩齊發,又蹦又跳的奔向漱玉閣。

「酸酸,你等等我呀!」女鬼窮追不舍,一路緊跟在她身後。

「不知道,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你看不見我,我看不見你,什麼都沒听見……」

奔靈譽真是好樣的,連女鬼都為之傾倒,他到底哪里好了?哼,她才不希罕呢!

辛芙兒月兌掉鞋襪,捂住雙耳,倒頭就睡,還不忘恨恨的瞪了鄰閣一眼,一口怨氣堵在胸臆,卻又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埋怨什麼。

一下黏得像顆糖,一下跩個二五八萬,要她滾出辜家大宅,他算是哪根蔥?!

思及他撂下那句「與我無關」時的冷淡無情,她感覺到胸口一陣鼓噪,粉拳擂了數下,險些岔氣,邊咳邊暗咒,在拉被翻身的剎那,隱約可見眼睫凝附著幾顆瑩光……

鄰閣,有人掩袂竊笑。

天光雲影,柳綠水藍,沛然陽光曬得人通體舒暢,筋骨酥軟。

一抹矮胖人影仰起略塌且扁的鼻翼,深吸一口氣。呼,真是好一個……令人感到無趣且不耐煩的漫漫午後。

伸完懶腰的旺福左右瞟一眼,偷偷打個呵欠,高聲呼喝著一班下人手腳麻利些,快點把每處死角掃得干干淨淨,一顆灰塵都不能留,原因無他,為了慶賀安穗公的愛子徹底痊愈,今夜特地在專供宴請貴客、佔地寬敞的明月樓設宴,赴宴者自然是京師的王公貴族,千萬馬虎不得。

「總管,廚子讓你過去廚房一趟。」梳髻小婢站在一樓的玉階上,大聲疾呼。

「噯。」旺福拾階而下,返回主宅。

所有的辜家奴僕全都為了今夜的宴席而忙碌,唯一閑著的就是前方偕狗兒蹓的「前」辜家貴客辛芙兒。

何謂前?自然事出有因。

昨日清早,辜家的心肝寶貝在用過早膳之後,斯斯文文的取餅牡丹繡帕,抹去嘴角的殘漬,病愈後,他的俊臉越發紅潤,談笑風生的告訴辜夫人,他只是因為太過感激而沖昏了頭,現在想明白了,不能貪一時之快而誤了辛姑娘的聲譽。

奔夫人早就盼望他朝三暮四,自然是欣喜若狂,要搞清楚,他們可是京師第一名門的那個辜家,若不是念在辛芙兒曾經治好辜靈譽那疑似撞邪的失常行為,區區一個出身寒微的小道姑怎麼配得上辜家心肝寶貝?也幸虧對方似乎有自知之明,一再抗拒,再經過她巧妙的按捺下這樁親事,拖延至此,否則豈不是白白讓烏鴉飛天當起鳳凰了?

總之,尊貴非凡的辜公子如今不僅是身體復原得極好,腦子也開竅了,原本只喜歡膩在宅里追著小道姑團團轉,現在夜夜笙歌,尋歡作樂。

奔夫人欣慰極了,差點掉下歡喜的淚水。

換句話說,辛芙兒曾經是辜府上下亟欲奉承的紅人,而今不過是憑借著一點小寶勞便賴在辜家混吃混喝的小蟲一只。值得一提的是,她來到府里後,靠著一身本事,替辜府收拾了許多不干淨的玩意兒,倒也不失功勞一樁。

奔家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凡是持金帖臨門住下的貴客,除非自行離開,否則不得失禮驅之。金帖之稀有,可想而知。

「我說……」淡粉色的唇瓣餃咬著順手摘下的蘆葦,辛芙兒剛睡醒,臉蛋略腫,嗓調含糊不清,「旺總管,這麼匆忙要上哪兒?」

旺福撇了撇嘴,「今晚大宴,大伙都忙著呢,哪有心情陪辛姑娘閑嗑牙?」

「大宴?這里天天都有宴席,還分什麼大小宴?」辛芙兒狐疑。

懶得與不相干的外人透露太多內情,旺福敷衍的說︰「今晚來的可都是大人物,哪是平日那些小蝦小將可以相提並論?哎呀!說再多,你也不懂。」

辛芙兒努努嘴,吐掉開始泛澀的草睫,再遲鈍也感覺得出來這些最懂見風轉舵的下人對她前後態度大相逕庭,多半與辜靈譽的冷淡相待月兌不了關系。

無妨,反正她也是千百個不願意暫且留下,等解決完鬼大姊的事情,抬一箱黃金來請,她瞄都不瞄一眼。

冷笑著嗤哼一聲,她掉頭離開。

「咦?且慢。」旺福出聲。

「你喊我?」辛芙兒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

旺福皮笑肉不笑的拱手頷首,「辛姑娘,小的心里憋不住話,有件喜事一定要知會你才行。」

「喜事?什麼樣的喜事?說來听听。」她豎起雙耳,願聞其詳。常言道,一喜破九災,近來衰事連連,沾沾喜氣也好。

「是這樣的,近來我家少爺終于開竅,不僅會陪著我家大人上朝,共同分擔繁重朝務,而且放眼京師,哪個人能與我家少爺相比?不出幾日,他便在京里掀起了一陣騷浪……啊,不是,是風浪才對。」

「所以呢?」辛芙兒微挑秀眉,向來爽快直言的旺福說話開始兜圈子,肯定另有他意。

「你也知道,往昔若不是少爺身子骨太差,想當辜家媳婦的人早就擠破辜家大院,如今少爺身體康泰,又是辜家唯一的血脈……」

「旺總管,你有話就直說吧!繞得我的頭都暈了。」她捶腿捏手,沒興致再听他褒來褒去,都能拿來煲一鍋馬屁粥了。

「二王爺、四王爺、八王爺底下未出閣的幾位郡主,還有皇帝爺最疼愛的靜樂公主,今夜齊聚一堂,表面上是幫少爺慶賀,暗地里嘛……你明白的,就那回事,少爺正值成家之歲,大人又是當朝宰相,如能與皇親國戚結成親家……」

「得了,我不是三歲稚童,也沒卡到陰,言盡于此就夠了。」

「怎麼?耳朵不舒服?」旺福笑得既尖酸又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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