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幸福 天國之吻 陶天遙

1

這是一個干燥的冬天。

方燭輕輕推上公寓的門,卻還是在黑夜里回蕩出巨大的響聲。她調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帶,向外走去。

她是一個極平淡的女孩子——我觀察許多年後得出這樣的結論。在這個冬天,她穿沒什麼腰身的米黃色長大衣,背花紋古怪的長帶斜肩背包。她白天呆在實驗室,凌晨時分步行去電台,與一個年輕的男人一同主持一個沒多少人听的凌晨檔節目,然後再搭第一班公車回公寓。

凌晨兩點三十分,天還很黑。她在少數路燈中緩步前行——節目三點半開始,而他們通常會晚一會兒開播,沒人會注意到。

街上沒有人,偶爾有車。她低著頭慢慢走路,安靜的劉海被風吹起,露出安靜的臉,不動聲色的靜謐。

☆☆☆

凌晨三點,她到達電台,焦陽正坐在休息室里看書。他們互相打了招呼,然後各自沉默,看起來只是一般同事。

可是,只有我知道。每個沉靜的凌晨,他們坐在工作台邊隨心聊天,就會聯想他們面前的不是話筒,而是兩盞茶。焦陽喜歡她,她不置可否。

只有我知道。

2

時間到,系統開始自動播放廣告,焦陽整理好手邊的一些大致談話材料,拉開椅子。然而他被地上埋伏的電線絆倒。

此時的方燭正向前傾著身子,關掉工作台上的話筒,因而躲過了焦陽失衡的身軀。

誰都知道這只是個意外,而方燭是踫巧躲過了。但在我眼里,是我用連她自己也無法察覺的力向前推了她一把。

焦陽很喜歡方燭,我知道。他英俊挺拔,開朗,用情專一,且懂得照顧人。

「沒事吧。」方燭淡淡地問。

焦陽回一個笑臉。

但我極度確信,焦陽照顧人的功夫遠遠不及我。不可否認我討厭他,但我所做的,也就只有好好保護方燭罷了。

焦陽清清嗓子,提出送方燭回家。方燭即刻拒絕,沒有任何遲疑。

凌晨四點半,天最黑的時候,方燭在休息室喝了杯熱水,然後穿上大衣,不和任何人打招呼,默默離開廣播電台,轉一個彎,到公車總站搭車,回公寓。休息兩小時再步行兩分鐘去實驗室。

☆☆☆

方燭的確是一個很好掌握的人,我認為。她準時出門,並提早到場,固執地守時,但只有我知道她在休息室喝熱水不是為了休息放松,而是為了打發時間;只有我知道她盡可能早地離開濕冷的公寓,然後選擇最漫長的公車路線;只有我知道她在公寓里提前半小時換好出行的衣服,梳好頭發,然後看著表發呆,等待時針分針走到它們固定的位置,然後披上大衣,準時出門。

3

她是化學系的研究生,成績優異——我知道的,她從小有些笨手笨腳,在干活兒時總是心小在焉,經常出錯。只是,我不明白,不管何時,她拿起玻璃儀器,總是一丁點錯誤也不會出,表情平靜,手腳伶俐。

讓我疑惑的是,她在開學後半個月就自學完成了全部課程,並交上了令人無限滿意的論文,但她依舊每天去研究室,利用里面的藥品和儀器,像個化學家,不斷嘗試著一些實驗——它們有些真的非常危險!我不得不一直在旁邊幫助她,在爆炸前夕讓她想起要拿的東西而到隔壁去,或是將她被燒傷的皮膚悄悄復原。神奇得夸張。而她自己在廣播電台打工的錢,也有不少一部分花在了實驗儀器的賠償上。她的成績實在太好,所以導師也不追究,只是偶爾擺開冷腔調︰「方燭,差不多就行了。」

我還記得那時,她向導師交上論文,然後冷靜地猶豫了一下,寫出幾個極復雜的方程式,導師認真看了,給出的評價是︰「這種東西,小心嚇哭你!」口氣不自覺地惡毒起來。

她從導師手中抽回那張紙,簡單折疊後收進口袋,然後露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冷睿目光。

☆☆☆

「我不是那麼容易哭的。」

她扎好的長發隨著她的腦袋的搖動在空中劃出一小片扇形又瞬間收攏,安靜地伏在縴細且因為緊張和莊重而繃得僵直的後背上。頭發揚起的那一瞬間,我看見她安靜的下頜揚成傲人的弧度。

所以,不管她想要什麼,我都會盡全力地贊同她和幫助她,只因為她也許會在這些充滿艱辛和探索的實驗中,找到自己的夢想,找到自己。

4

結束工作後,焦陽追著她進了休息室,約她一起吃飯。

一如往常,她搖頭拒絕,便要離開。焦陽一急,伸手去拉她的手臂,被她輕巧躲開。

那一刻是我牽著她的手,向前一拉,不動聲色地防備,只剩下焦陽的手臂,滯在半空。

方燭冷眼地看著他尷尬地笑了一下,「嗯,我是說,去哪都行,我請你。」

「如果你想幫我,」她的聲音是天生的低柔,被我牽過的手不自覺地握緊,「我們可以去買書,這樣,可以嗎?」

她的確很久沒有買過書了。焦陽沒有任何異議——他求之不得。當然他們不是只有兩個人,還有我。

我微微一笑,跟了出去。

天還沒亮呢。焦陽未免太心急了。

方燭不冷——她的大衣被我特殊處理,防風保暖,必要時還能放熱。但焦陽穿得不多。

☆☆☆

方燭低著頭,走得稍比平時怏些。她習慣了走夜路,安靜地,不去看焦陽,也不覺得冷。焦陽小心地跟著,表情被凍得走形。

辦燭突然說,吃點東西。兩人便尋了個小鋪坐下來。焦陽對她格外言听計從。席間,焦陽左右打听她的家事,愛好,生活情況。她以靜默敷衍,連吃小餛飩也是安靜無聲的。直到焦陽問出「今天打算買什麼書」的時候,她才擱下勺子,一口氣念出一大串書名。

「這樣……」焦陽根本沒來得及分辨她說了什麼,只好換了個話題,「要醋嗎,小餛飩加醋好吃——」

笨于笨腳。黑色的液體在她的白瓷柳紋小碗里漫開,帶出龐大的酸味,間雜著醋香。

「啊,這個,對不起……」焦陽連忙放好店里的小醋壺,看著方燭碗中一片慘不忍睹。

她看著自己的碗,依舊安靜。奇怪的味道。焦陽低頭吃餛飩,我看見她柔和的目光忽然閃了一下,像是有什麼被照亮了。那種光芒,我亦很少見到。若要形容,或許是對實驗有了什麼新的靈感。要知道,她不是喜好激動的人。

「焦陽,走吧。」月兌口而出。

焦陽愣在原地,口中還含有一顆餛飩。方燭稍稍冷靜下來,舒了口氣。撇開她的臉,「算了,你快吃。」

5

我看著他們兩個站在人聲鼎沸的書城里,兩人的目光都是尋找。焦陽時刻緊盯著方燭以確保他們不被人群沖散;而方燭則不斷地在尋找她要的東西。她手里拿著六七本書,卻不顯吃力——畢竟我還在,于是它們的重量也相應地減少了。

她從堆滿學術書的角落走出來,又靈巧地鑽進暢銷小說區的人海中。焦陽兩手空空地跟在後面,已經略顯無聊了,但他仍沒放棄再追隨著方燭,幫她找書。

方燭的目光安靜地從架子上掃過去,焦陽依舊是問︰「找什麼?」方燭也依舊是答了書名,頓了頓,「最後一本了。」連語氣都是如釋重負的感覺,說「最後一本了」的時候,她的嘴角像是在快樂地跳舞。

焦陽的臉色卻明顯地沉下去,隨口答了一句︰「這麼快。」

方燭的目光依然流連在書架上,不予回答。只有我知道,她沒有在書店看書的習慣,無論什麼書,想看就買走,然後在她濕冷的公寓里一遍一遍地看,反反復復。

焦陽找到了方燭要買的書,書架的角落,孤零零一本。于是他開口叫她,嘴還未完全張開,手已經伸出來,拿過那一本,把它放到了高高的書架頂上。

方燭個子不高。那麼她看不見,那麼她就可以多在他身邊待一會兒,就是這樣。

☆☆☆

方燭走過來,焦陽一聳肩表示沒找到。一瞬間我看見方燭低下了頭,劉海長長地遮住了眼楮。

我知道方燭找那本書找了很久——太暢銷了,一直是月兌銷狀態。我擺了擺手。于是那本架頂上的書就出現在旁邊的一個人手里。那人看了看,順手放在了方燭眼前。她拿起那本最後的書,然後把所有書遞到焦陽懷里,「去結賬吧。謝謝你請我。」

焦陽拿著書走向收款台,方燭抿著嘴稍稍彎了彎眼楮。笑了起來。笑得安靜。

6

我看著她心滿意足地摟著一大摞書向焦陽告別。焦陽說讓我送送你吧,書挺沉的。她低頭說不會,然後又說,其實我今天挺想和你好好玩的,可是你在我心里,真的遠遠不如他。那,再見。

她轉身走開,我跟著,焦陽沒有再追上來。

好吧,我承認,這一切發展到現在已經足夠離譜了。

我跟著她跳上公車,發現她今天格外地不安。她沒有站在車門口扶住扶桿,而是一手托著一大摞搖搖欲墜的書,一手拉著吊環;她沒有低著頭讓劉海遮住好看的眼楮,而是撩起了劉海露出了安靜的容顏。

到站,她下來拐進超市買了一瓶醋。結賬,然後直奔實驗室。

一些繁復的步驟,眼花繚亂得像是在看科幻片。只是在某個步驟,她把那瓶醋倒進一些,錐形瓶中的黏稠液體一瞬間變得透明。

到最後,她調制出薄荷綠色的澄清液體,然後微笑。

液體被倒進大燒杯,她擼起毛衣取了一些涂在手肘內側。這個動作通常是在對化妝品進行過敏測試,她制的到底是——什麼?

☆☆☆

「那麼——」她坐在桌上,雙手撐著平滑的塑膠台面,聲音突然很溫柔,「你在嗎?」

在嗎——誰?

她把目光放在那杯液體上,兀自說了下去。

「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邊,這有點可笑,但我就是這麼感覺的。比如小時候,我可以輕而易舉地造出其他人望塵莫及的沙堡,比如每次向我飛來的足球總是偏轉了角度,比如你推了我或牽著我的手躲過焦陽,比如格外輕的書,比如我的大衣……」

「在中學時我就漸漸感覺到你了。我不知道你是怎樣,什麼性格,什麼樣子,但我就是想見見你,好好謝謝你。所以我學了化學,無止境的實驗,想找出一種東西,能讓我看見那個透明的你。」

「把藥水涂上去就行,應該不會有異常的反應,求求你,讓我,見見你……」

猶豫,試探,游移不定的語調。懇求。

這似乎太反常了。一瞬間我有些不知所措。大腦空白。為什麼?怎麼會?

同意她。

不能同意。

沒什麼不同意的理由吧。

但這未免太夸張。

她的目光開始在空氣中探詢。是我的方向。

我確定她什麼也看不見,但是,她能感應到。

那個從來不敢奢望能實現的願望,她感應到了。

她知道我的存在知道我的每一個動作知道我的心。

她的表情已經微微松懈。露出安靜的失望。

不能就這樣結束。不能。

☆☆☆

落地。我走過去。把雙手伸進液體中,冷調的薄荷綠色,帶來一點點灼熱的感覺,涂在我的手臂上,漸漸顯出略顯蒼白的皮膚。

液體流過的地方也顯出斑駁的紋路,我的臉我的頭發我柔軟的白色衣服。方燭的目光透徹而明亮。

我從未想到我的生命中會有這樣的一天。我從方燭安靜得像玩具熊一樣的瞳孔中看見了一個完整的自己。

她慢慢走近我,近得讓我稍一低眼就能看到她的頭頂。我伸出了雙手,擁住她,讓她倚在我身上,把她溫暖的重量用最安靜的方式交給我。

「留下好嗎,求求你。」聲音顫抖了。

「嗯。」低聲而堅定地回答,將她的臉埋在我的脖頸間。

畢竟守護天使的關鍵詞不是天使,而是永恆的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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