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逝盟 第八章

「你回來了!」一個臉孔圓圓,穿著可愛粉紅毛衣與牛仔褲的年青女孩笑著朝我擠擠眼,熱情地挽起我的手臂。「我等得你好苦噢!」我茫然地跟隨著她,踏進一個玻璃箱子般的辦公室里。

像懸浮在夜蒼穹中的玻璃箱子。

我垂下臉,腳下的玻璃地板像瓖滿了鑽石般亮晶晶。

啊!是星星嗎?

我身上還穿著我最愛的皮草帽毛褸、灰色百褶短裙和直筒長靴。

我把玻璃箱子形容作辦公室,因為這里真的很有辦公室氣氛。

無數男男女女坐在一張張玻璃辦公桌後,按著一些小小的透明箱子。

而在每張玻璃桌的前方,都排了長長的人龍,聚集了各式各樣的人。

不同年紀的男女和小孩,甚至看起來不可能會自己走路的嬰兒,熱鬧得不得了!

「啊!這里就是天堂嗎?」我喃喃自語。

親熱地挽著我手臂的年輕女孩調過臉,以奇怪的表情盯著我。

「你不是還沒記起來吧?」女孩歪歪頭。「已經回來超過三十秒了!應該都記起來了才對呀!」

「嗄?」我瞪大眼楮。

「都是你愛搗蛋惹的禍!這二十五年,沒有你在,我們都好寂寞噢;我特別來迎接你的。你好好求求他,不要再回去了。這二十五年,一定很難熬吧?回來了就好!」

我完全弄不懂這個長得很可愛的女孩在跟我說甚麼!

「我……是要排隊做甚麼嗎?」我停下腳步,望著周遭的人龍怯怯地問。

女孩擘大嘴巴,如遭五雷轟頂般,圓眼楮睜得大大地瞪著我。

「我跟你……」就在我剛想開口向她問個清楚時,一瞬間,前塵往事如煙花般,一朵一朵在我腦里盛放。

我張著嘴。

一朵朵煙花,進發出一幕幕似陌生又熟悉的景象。

我記起了!

終于記起了!

一切一切。

啊!我終于回來了。我張著嘴巴眨著眼楮,惶惶地里著似陌生又熟悉的玻璃箱子。

風早,就在那一瞬,我才明白了。

明白了你跟我為何似曾相識。

明白了我為何在逝世前的十分十一秒,才能跟你相遇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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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前——「你決定留下來嗎?那你可以挑選你喜愛的房子款式。」我在玻璃桌上,把一個透明板子遞給面前的婆婆看。「基本上這里的房子都是像這辦公室般的玻璃箱子,不過,室內設計是隨你喜歡的。也就是說,你拿著這塊板子進入屬于你的箱子里後,這塊板子會顯現出你心目中理想的居住環境,歐洲堡壘、鄉間別墅、大樓公寓隨你歡喜。你從室內看見的風景也可自由設定,想置身森林里、高山上、巴黎小街都可以。噢!住膩了就隨時自行更改設定吧——,因為如果你不回去的話,可能要在這兒住上好多好多好多好多年呢……多少年?……唔……、永恆吧?所以數不出多少個年頭……唔……可不可以探望朋友?

可以呀!只要他們也是決定留下來的「居民」,你慢慢找就可以跟他們重逢啦……沒有決定留下來的人?……啊!舍不得人間的人,就再次回去了,但你剛才說決定留下了,是嗎?」我把板子交給婆婆,累癱了地翻翻白眼,朝我隔鄰崗位的女孩咂咂舌。

女孩臉孔圓圓的,眯起眼楮笑的時候很可愛,是我在這里最好的朋友。

每天像機器般重復著這像「導游」性質的工作,真的悶扁了!

下一個等待我服務的,是長著一頭銀發絲的中年男人。

我在玻璃桌上按鍵,調出他的檔案。

「辛苦了!你剛剛完成了一生的歷練。」我依照事務工作手冊上的指南念不知第幾億萬遍。「你想再回去人間?還是覺得已經夠了,不想再回去?」我揚起眉毛問。

「我……還可以回去嗎?」男人像嚇了一跳般,結結巴巴地問。

這錯愕的表情,我也已經看過幾億萬遍了!我在心里嘆口氣。

「嗯。」我用舌頭彈著上顎點頭。「回去?留下?」

「當然是回去。」男人斬釘截鐵地說。

啊!我的機器又猜中了他的選擇!一個還沒有覺醒的靈魂!看他回答得那麼干脆,想必還要再經歷很多輩子的歷練。

「很好。」我給他一個大大的微笑。

這樣我也不用作天國居住環境導游簡介,省唇舌多了!

我依照程序按下各個鍵,玻璃桌上升起一張透明板子。

「拿著這個板子出去轉左,你會看見另一個深藍色的箱子房間,把這個板子交給那里的工作人員後,你很快就可以重回人間了。」

我把板子交給男人。

「一個板子里面記下了甚麼?」男人問。

「嗄?」

「我會輪回轉世吧?這個板子,是否跟我來生有甚麼關系?」

我張著嘴。基本上,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問題,大家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接收板子去另一個房間,只是一個程序。板子就像記認號碼牌那樣而已。這個男人,卻一針見血地問了關鍵性的問題。

很有趣嘛!我也很久很久很久,沒跟人談過事務手冊上既定以外的說話了。

版訴他也無妨呀!反正他只要走進藍色箱子,穿過那條藍色隧道,就會把一切一切忘記了。

「嗯。這是你的命運手冊。」我點點板子。「依照你過去每一次人生的歷練,總合系統會分析出你靈魂的哪一部分還未頓悟,為你編寫出你來生要受的歷練。」我皺皺眉。「听起來很復雜啦!簡單而言,就是希望你在每一生,都會領悟到一些事情,最後靈魂能獲得解放啦!到時候,你就會願意成為這兒的居民,不再回去受苦了。」

「受苦?」男人用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望著我。

「所以你的靈魂還未覺醒啦!」我托著腮說。

「你的意思是,這是我的命運藍圖?」男人揚揚看板問。

「嗯。」我大力點著頭彈著上顎。

後面還有很多人在等著,這男人肯走了沒有?

不是眷戀凡間嗎?還不快快回去?

「小姐,你听我說。」男人一臉認真地把雙手撐在我的辦公桌上,定定地凝視著我。「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嗄?」

「你可不可以看看,我這個……命運手冊,其他的事情就無所謂了,但你可不可以替我確定一下,我來生的職業?」

「嘎?」我張著嘴,當上天使以來,第一次听到這史無前例的要求。

「你听我說,我來世絕對……絕對……不要當醫生。」

我已經被他弄得暈頭轉向了。

「嗄?」

「老實說,我今生就是工作過勞猝死的。念醫大加上實習,再修專科,再實習,用了我十多年青春。然後,我的一生大半時間就在手術室度過。雖然救過不少人,卻看過更多人死亡。我想回人間,但絕對不想再當醫生了……」男人嘆息著。

我轉著眼珠子。

事實上,我剛才把他的檔案調度出來時已經約略看了他來生的命運藍圖一遍。

很抱歉,他還是會當醫生的。

男人好像看透了我為他感到難過的表情,一臉悲傷地喃喃自語︰「不是吧?」

「啊!」我思考著應該怎麼解釋給他听。「嗯……每年出生的人,各種職業的份額,都是總合系統已經決定了的。」

「我不明白……」

我嘆口氣。「我打個比方吧!如果總合系統沒有預先分配好每個年頭出生人士的職業分配,人間會陷入大混亂唷!你想想,要是有一個世代的人,成長後全都只喜歡音樂、藝術、設計諸如此類,沒有科學家、數學家、經濟學家、醫生甚麼的,那人間的社會不是會潰不成軍?所以,只有預先由大系統編定好啦!」

「那怎麼決定誰做甚麼?」

我側著頭。「每個人的靈魂都已經去過人間數不清多少遍了,你完成每一生的功業後,都會有一張像成績單的結算表。你沒听過善惡因果輪回嘛?來世是含著銀匙出生,還是苦得一口飯也沒得吃,就看你千生千世以來的德行了。所以,沒有甚麼不公平的啦!」我速速瞄了瞄機器內他近幾輩子的檔案。「你好像是個好人嘛!來世還可以當醫生,生活安定富足,沒甚麼好抱怨的了!」我眨著眼楮,給他一個安撫的微笑,希望快快打發他離去。

「但為甚麼是醫生?譬如說,我是說譬如,當商人不可以嗎?」

我用手指點著下巴。

「下一個部門還要替你洗清記憶呀!如果你下輩子繼續當醫生的話,洗清程序可以簡單一點嘛!」我朝他擠擠眼楮。「我說笑啦!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或許是你今生當醫生的時候,有甚麼重要的事情未領悟到吧?所以給你機會再來一次!」

「無論如何,我無法接受那樣的安排。」男人堅定不移地說。「小姐,你想想,數十年後,人間少一個醫生不會怎麼樣吧?」男人實在很鍥而不舍,竟然跟天使討價還價起來。

當醫生真有那麼苦嘛?

「話是這麼說啦!」我望著眼前的男人,又望望我四周正在崗位上工作的天使們。

我鼓起腮幫思忖著。

是啊!到底我們為甚麼一定要根據這古怪機器的編定執行工作呢?

我可以輕而易舉就改變這個男人的命運。

既然他那麼執著,就行行好幫幫他吧!

而且,只是更改職業,是很雞毛蒜皮的事吧?

我按著機器上的鍵盤。

「那……你想干甚麼職業耶?」

「晤……跟藝術有關的工作怎麼樣?」男人得寸進尺,興致勃勃地說。

「那年藝術工作的名額很少耶!」我瞪著機器屏幕。

啊!有了!今天有另一個來世會當導演的人來報到……機器估計他也會想重回人間的。

嗯……就把這兩人的人生對調吧!

我雀躍地按著鍵盤。

好好玩喲!好久沒在工作中嘗到這份緊張刺激感了!

雖然他只會是個小導演,跟當醫生的收入和生活質素差遠了,不過,那也是他此刻種的因。

「好了!」玻璃桌上升起另一塊板子︰我抽出來,把它跟男人手上原本那張交換。

「放心!你來世不用當醫生了。加油啦!」我朝男人擠擠眼楮。

「謝謝。」男人心滿意足地接過新板子。

我們眯起眼楮看著對方。

「唔……你……」我們異口同聲地呢喃。

我歪著頭,望著男人的臉。

男人有滲著銀絲的頭發,濃眉大眼,很英氣的臉。

明知看一個人的臉孔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每個人的靈魂,每一生都會換上不同的皮囊。然而,那一刻,男人的眼中有一點甚麼,讓我感到迷惘。

「你想說甚麼?」我問男人。

男人也是忽爾一臉迷惑地望著我,最後還是搖搖頭。「啊!你在這兒……很久了?」

我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呀!已經忘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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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一般居民跟天使不同。

一般居民仍然擁有他們在世時的記憶,並且會回復他們曾經歷過千生干世的記憶。

雖然置身天堂,這些人還在接受最後的歷練,省思自己的每一生每一世。

惟有天使,是已經過渡了那最後階段,抱著覺悟願意忘卻一切前塵往事,舍棄一切貪嗔怨痴的純淨靈魂。

「加油喔!有緣的話,下次在這個工作站再見你!」我微笑,望著男人轉過身走出懸浮在藍天白雲上的玻璃箱子。

那一刻,我還沒有發現,我說了「有緣的話」那樣的話。

那是擁有純淨靈魂的天使不應該會吐出的言語。

那時候,我的意識絲毫沒有察覺我眼前的銀發絲男人是誰,但我的靈魂,卻早己出賣了我。

「你知道你做了甚麼事情嗎?」我工作站台上的機器,在三十秒後被鎖死了無法運作。

我抬起臉來,四周的人龍和其他工作台都不見了!

我一個人坐在空空如也的玻璃箱子內。

這是另—個玻璃箱子吧?

霧蒙蒙的白色雲朵從四面八方滲透牆壁向我飄過來。

下一瞬,我已坐在一片軟綿綿的雲朵上,飄浮于一片水藍色的虛無中。

「你知道你做了甚麼事情嗎?」那把我熟悉的柔和男人聲音問。

「我……」我囁嚅著無法開口。

「你改變了那個男人的命運。」男人說。

「我……」我逞強地撇撇嘴巴。「我……不過是悶得發慌……你……既然知道了,就把板子對調回來吧!又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你是無所不能的呀!」我慌慌張張地垂下眼楮。明明有那麼多工作站台,搗搗蛋就立即被逮到了!「我已經讓他回去了,帶著你給他的命運手冊。」男人說。「為……為甚麼?」我結結巴巴地問。

「你為甚麼要幫他?」

我眯起眼楮。「因為無聊哦!不是嗎?我有甚麼理由要幫他?」

「你已經被撤銷了當天使的資格。」

「為……為甚麼?」我嚇得目瞪口呆。

「決定當天使的時候,你曾經跟我說,已經不用再記起那個男人的事。跟那個男人生生世世的糾纏,已經足夠了。你想忘記他和生生世世跟他一起發生過的所有事情。」

「我……,,我呆呆地張著嘴。「他是……」我拼命甩著頭。「我沒有說謊喔!我真的不記得他,我不是因為他是特別的人才幫他,我真的只是一時貪玩而已。」

「由你決定留下,他仍然死心不息地回人間想尋回你開始,你們已經分離了很久,但你們的靈魂,還是記認著彼此吧!」男人發出嘆息的聲音。

我怔怔地听著那男人的話。

那個他……我真的完全不記得了噢!

我急得想哭出來。

「明白嗎?你仍然無法成為純淨的靈魂,你的靈魂還有牽絆。成為天使,並不是永恆的任命。成為天使的你們,仍然要接受試驗和歷練。今天的考驗,你失敗了,我只有讓你重回人間。看來你在這里待太久了,凡心又起,忘記了以前椎心的痛楚,想再回去受苦。」

「不!不!」我害怕地拼命搖頭。「我不要回去啊!我在這里一直好好的……我不……」「作為天使的你,絕對不應該左右別人的命運。你只要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就會同時改變所有與他一生有所牽系的人的命運。該相遇的人也不能相遇……」男人頓了頓,「我會讓你回到人間。這一生,你還是會找到他,但是,那卻是在你逝世之前。我要讓你今生在靈魂里,好好刻印下命運被改變了的悲哀。」

「我不要……不要……」

「已經太遲了。雖然你沒有發現,但這是你們種的因。你們的靈魂,還在呼喚著彼此……」

那是男人最後跟我說的話。

然後,我在人間呱呱落地,成了富商與情婦的私生女,名字叫祝染林的女孩。

那個注定在死後才能跟文風早相遇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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