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青狐 第9章(2)

回到小院里,青湖木訥地收拾著東西。其實沒什麼東西可收拾,也沒有必要收拾東西。他之所以流連在已經失去主人的房子里,不過是難以適應突如其來的自由。為什麼呢?

就像久被關押的牢犯,突然恢復自由,同樣會不知所措。青湖自問自答。

簡單的幾件衣服,很快就收拾好了。在邢楓的包袱底下,青湖看到了一個東西,那是一件衣服,用獸毛制作成的背心,粗糙黝黑的狼毛,細密整齊的針腳,冬天穿在身上會非常暖和。青湖想起剛剛變成人時的夜晚,昏黃的燈光下,邢楓眯著眼楮替他縫制御寒的背心。那時他明明感到很高興,卻指責她的背心做得粗糙。

他收拾好東西,最後一次環顧住了將近三個月的地方。邢楓死去,青湖最可惜的是連帶著失去了她的好手藝。再也吃不到美味的食物。如果邢楓早死幾個月,他一定一點感覺都沒有。

廚房仍然亮堂無比。邢楓有一點潔癖,她會把廚房到處擦洗得干干淨淨,完全不像一般家庭的廚房,布滿污漬,凝著油煙。

青湖敏感地聞到熟悉的味道。他大步走進廚房,紗櫥里雪白的碟子上盛著肥碩的烤雞。烤雞焦黃的外皮凝著成串的雞油,大概是邢楓去世那天做的,天氣很熱,已經不甚新鮮了。

是邢楓做給自己吃的,她一定希望自己全部吃掉。

青湖放下手里的包袱,端起碟子,一口口地吃掉雞子,一口都沒剩全部吃下肚子。

青湖的生活沒什麼變化。只是沒有人吩咐他做東做西,他在外面游蕩玩樂時也不用惦記著家里還有個臥病的病人。

他常常流連于茶樓酒樓,也會在街上閑逛。人的生活比獸的生活樂趣多很多。獸的生活里只有兩點不同︰剛剛吃飽和又餓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肆無忌憚地觀察著來往的路人。年紀很大衣著華貴的男子懷里摟著年輕妖嬈的女子,小販四處叫賣著手上的食品,侍女打扮的年輕女子使用香味刺鼻的劣等香料,他的鼻子真是受不了——剛剛走過去的年輕女子實在太像邢楓了,青湖幾乎失聲叫出來,幾乎一模一樣的側面,光潔的額頭,挺直的鼻梁和嬌女敕的櫻唇,他再次提醒自己正是他自己埋葬了邢楓,邢楓已經死掉了,才不至于失禮。怎麼會如此想象?難道是辛瑤瑤?他一邊走路一邊思考,如果是她,真慶幸他沒叫住她。

夏天的傍晚,他穿著紗衫喝著剛從井里取出的美酒,坐在客棧上等廂房里賞月。店小二送來驅蚊香,看到常住店里的俊美貴客悶悶不樂,問︰「客官一個人喝悶酒?」

青湖看著天邊一抹殘月,點頭。

「沒什麼可玩的。」

「一個年輕男人,又有錢,怎麼沒可玩的?」店小二建議,「客官去過菡萏館沒?那是城里最有名的妓館,姑娘可漂亮了。」

「很有意思?」青湖還是沒興趣。

「自然有意思。除了漂亮姑娘,菡萏館的酒菜也是一流的。你可以在那里听曲,打牌,結識朋友。入夜後再找個姑娘睡覺。」

青湖見識過青樓,他實在沒太大的興趣。但晚上沒別的地方可去。再說天氣悶熱,不到下半夜也睡不著。

還沒走進菡萏館,就被嘈雜的環境吵得心煩,本來想轉身離開的青湖被熱情的老鴇留住,老鴇見他沒有熟識的姑娘,便說菡萏館最美的花魁馬上要嫁人了,這是留在館里最後一夜。如果公子只想清談的話,不如到她房間坐坐,那里很幽靜。

通向花魁閨房的小路兩旁遍植芭蕉,寬大的葉片上盛著夜露,如水晶珍珠般好看。上面書寫著「影紅小居」的房子周圍一片寂靜,只听到夏蟲的鳴叫。

或許不要打擾主人的安靜比較好。這樣想著,青湖再次起了離開的念頭。轉頭時,他看到一個孤單的影子,安靜地站在草叢里,披散著的長發遮掩著秀麗的臉龐,那優美的側面的確是邢楓的!他拼命地奔跑著,追逐那個影子,走到「影紅小居」的正門口。

沒人,難道是走進去了?

他打開門。

急促地喘息著,他到底在干什麼?青湖自己不知道哪里不對勁。找到邢楓又怎麼樣?他打算對她說什麼?做什麼?他茫然地站在門口。

「誰?」縴細婀娜的影子轉過來,是熟悉的臉。

「你是——」

好像在哪兒見過,就是叫不出名字,還是那女子先說︰「公子,好久不見。」她調皮地笑起來,「你又想來洗澡啊?」

他終于想起來。那天,邢楓給他幾枚銅板,叫他把自己洗干淨。

于是他歪打誤撞進了一間妓院。

「我叫明蕊,公子忘記我的名字了?」明蕊爽朗地笑了,「公子找我清談,或是听我唱曲兒都可以,若是別的——公子就來晚了,我已經要嫁人了。」

「不——我——」青湖頹然坐在床上,他根本沒注意坐在妓院的床上是多麼曖昧,只是喃喃地說,「我明明看見的——」

「公子看見什麼了?」

「我看見——邢楓——不,你這里有別的女人嗎?丫鬟什麼的?我看到一個相貌非常像我一位故人的人。」

「公子眼花了吧?」明蕊眨眨眼楮,不明所以,「我說過我要嫁人了,所以鴇兒將我的丫鬟全收回去了。我連洗臉都要自己打水呢。」

她見青湖表情沉痛,試探著說︰「或許是公子眼花了。要知道當你思念一個人的時候,到處都會出現她的影子。」

青湖也眨著眼楮,「思念?我為什麼要思念她?」

明蕊笑了,「為什麼要思念一個人,我也不明白。你看對了眼,你想和他在一起,天天早上看到他,晚上和他一起睡覺,見不到他就會想念他……總之,就是愛上他嘍。」

青湖離開雲州城的前一天晚上,偷偷潛入司徒府看望辛瑤瑤。辛瑤瑤剛剛新婚,經過情愛的滋潤更加美麗。她和邢楓明明有相同的眉目,卻不是同一個人。即使天天看著她,撫模她,感覺和邢楓還是不一樣的。

青湖沒有固定的目標,所以他打算去邢楓的家看看。她十歲以後居住的地方,不知道是什麼樣子。路途中打尖時,他常常點幾斤牛肉和剛出爐的白饅頭。雪白清甜的饅頭味道很棒。邢楓是吃素的,她最怕葷腥味道,但是她常常會點幾道葷菜給青湖。既然她討厭葷腥,面對咕咕叫的雞子,她是用怎樣的心情殺死它們炮制出精美的佳肴?青湖越來越不了解她了。

睡覺的時候,青湖做了夢。

因為夢里的邢楓是活著的,所以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邢楓微笑著看著他,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瞳不是毫無生氣地緊閉著的,而是帶著微笑的弧度深情地看著他。

他遲疑著走過去,很害怕她會立刻消失不見;遲疑著伸出手時,他發現自己的雙手在微微顫抖著。為什麼會顫抖呢?他不想在夢里被她喝令閉嘴,所以沒有發問。

青湖緊緊摟住她,在他的懷里,她的身體柔軟溫暖。抱著她的感覺非常愉快,他簡直不想松手,他說︰「原來你還活著。你死了只是我的一個夢吧。」

邢楓什麼也沒說,只是微笑著。

「不要離開我,不要消失掉。」他在她耳邊說著。

清晨醒來,她還是立刻消失不見了。

他無比惆悵地看著空空的雙手。

邢楓的家距離雲州城很遠。青湖其實可以利用蠱狐的能力瞬間就到達,但他選擇了走路。他一個人行走在路上,日子平淡而勞累,惟一的意外是遇到打劫的搶匪山賊。其實青湖完全可以把他們全部殺死,或者干脆離開現場,但他總是待在原地,裝作很恐慌的樣子,讓山賊搜遍他的全身,得意洋洋地拿走用障眼法變幻出來的金塊銀子或其他珠寶首飾。

偶爾青湖會偷偷溜去看他們發現金子變成土塊時沮喪驚慌的樣子,偷偷地笑,然後離開。他的行為其實很無聊。但是想到他旅途的終點是沒有任何人等待的房子就不願快步行走。旅途中他重新看過《西游記》,那個執意要用腳走過萬水千山的固執和尚,是否早就想到了成佛以後是漫長而無趣的生活?他還是很喜歡孫行者,豬悟能吧?美麗的妖怪誘惑他時,他是否也會把持不住?

青湖漸漸了解唐三藏的寂寞心情。

青湖在秋日的午後來到藤花深處的房子。牆背陽的一面爬滿爬山虎,即便是秋天仍然生命力很旺盛地綻放著盎然綠意,柔軟的藤條纏繞著從老樹上掉落下來,嬌艷的淡紫色小花成群列隊地開放在縴細的藤條上,飄拂著鋪滿柔軟黃葉的地面。

大門發著吱呀衰老的哀吟緩緩打開,應該要上油了,青湖考慮著修繕的方法走進去。通過不長的甬道,走到堆滿塵土和腐敗葉子的院子里,他張望著,面前是四間完全相同的老式房子。憑著直覺他走進右手邊的房間。

套上鏡套的銅鏡放在梳妝台上,窗台邊放著只繡了一半的繡品,掃落灰塵,才發現雪白的緞子上繡著兩只鮮艷的鴛鴦。床邊小矮桌上放著食盒,里面只剩一半黑糊糊的東西應該是女孩子喜歡吃的甜食。

總之,房間里到處流露著主人匆忙離去,一會兒就會回來的跡象。邢楓听說她已經不能活下去,想必是相當震驚的。或許她根本沒考慮過立刻報仇。雖然仇恨天天在腦海里燃燒,要殺死活生生的人對女孩子來說還是相當困難的事。

青湖突然意識到,如果她沒有生病,或許她根本不會作出報仇的決定。只會每日活在不能報仇,無能為力的苦痛中悠閑平靜過過日子。

是疾病澳變了她。

他無意坐在梳妝台前的椅子上,順手拉開雕刻著梅花圖案的小小抽屜,里面放著幾樣簡單的首飾。邢楓一向喜歡式樣簡單優雅的首飾,她很會利用簡單的東西將自己打扮得清雅無比。想到這些東西曾停留在邢楓的頭發上,縴細的脖子上,他情不自禁地撫模來又撫模去。

另一個抽屜裝著象牙小梳子,篦子等梳妝工具。梳子上纏繞著幾綹斷發。他將頭發很仔細地解下來,一根根排好,細心放到干淨手帕里。這麼做完,他又很費解。做這個干什麼?邢楓已經死了,這幾根頭發根本不是邢楓。頭發不能對他微笑,不能和他說話,也不能做菜給他吃。但他仍然將手帕折好放進衣襟。

巨手猛然揪住,心髒的疼痛驟然襲擊了他。他疼痛地彎子,一手撐著胸口,一手緊握成拳放在桌子上。

灰塵被他推開,暗紅色的桌面上劃出干淨的豎線。

突如其來的寂寞籠罩著他,坐在邢楓的家里,他突然意識到,邢楓是真的離開他。他再也不能觸模她,即使想听到她怒吼他的聲音,也是絕對不可能了。

他緊緊閉上眼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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