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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眸流轉 第8章(1)

千仞崖名為千仞,其實至多只有百仞,不過當然,就算百仞也照樣可以摔得人尸骨無存,尤其在崖底既沒有河流也沒有綿草,而只有尖利的石頭的情況下。

這是凝眸在不慎扭傷了腳踝後的想法。

「抱歉,我的考慮還是有欠周全,忘了鋪層軟墊。」宮無策虛弱地靠在她身上,淺笑,「現在什麼都不要問,時間緊迫,我不確定他會不會下來查看。先把樹藤扯下來,燒掉,然後照我指的方向走,疼的話忍著點,以後我會解釋。」

他的聲音虛弱而果決,隱隱帶著執掌拂心齋時的從容氣勢,恍然間現出當年笑如春風、不動聲色的白衣翩然少年來。是……真的釋然了呢。

凝眸一語不發,小心地將他先扶靠坐在一塊石頭上,而後轉身用力拽下垂在崖邊的那條樹藤,長長的樹藤 里啪啦地落下來,散在亂石間,足有數十米。她掏出火折子,點著,這樹藤本是易燃之物,沾著明火即著,火舌一路蔓延過去不多時已燒成灰燼。

凝眸躍上一塊石頭四面看看,確定沒留下什麼痕跡後,轉過身跳下去扶起宮無策,剛一觸手,不由一驚,「大哥?」

「我沒事。」宮無策睜開眼向她微笑,藏在衣袖中適才特意留下的最後一根蝕骨針暗暗刺入中指,一度昏眩的神志隨痛楚清醒。他硬撐著站起來,向前方的密林走去,「走吧。」

凝眸咬牙,呆站了片刻,還是跟了上去。

密林極大,一走進去便覺眼前一暗,濃密的枝葉幾乎完全阻隔了陽光的侵襲。兩人身上都有傷,走得不快,凝眸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才重見天日。

繼續走了好一會,不多遠,一條清淺的山溪橫在面前。宮無策微俯身撈起衣衫前擺,走入溪中。

這可真是名副其實的跋山涉水了……凝眸暗嘆,跟進,溪水沁涼。

上得岸來,宮無策忽返過身去,自懷中取出一物擲入水中。凝眸瞧清是一只木魚,心中一跳,腦中似閃過些什麼,卻快得抓不住。

「那是‘陣眼’。」宮無策的解釋在耳旁響起,「陣眼落,陣法啟。接下來跟好我的步子,一步也不能錯,知道嗎?」

凝眸有些茫然,「這四年來你連奇門布陣也學會了?」

「只大略翻過些書,一知半解,布些障人耳目的小陣還不難,像這種混和了奇門遁甲星相醫卜的大陣,」宮無策笑笑,「我至多也只能做到來去自如而已。」

他說完轉身邁步,凝眸看著他的腳印依言跟上,心中疑惑卻更甚。如果不是大哥,那會是誰在這荒野之地費心布陣?二哥三哥四哥對此道都是一竅不通。莫縱雪也不可能,他所有心思都集中在如何弒父上,根本沒有大哥因為是血親而不能動手的制約,當然不會浪費時間在別的事情上;簡言之——他根本就不會準備退路這種事。江湖中精于布陣之術的人一向不多,雖有幾家與拂心齋有來往,但這等隱秘之事又怎會讓外人摻進來——

她想得太入神,腳下一不注意踢上一顆小石子,原本左腳上又帶傷,當下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倒。宮無策听得聲響已知不妙,急轉身欲伸手扶她,怎奈之前挨的那一掌早將他的功力打散了大半,靠著蝕骨針的刺激才撐到了現在,哪還有半分多余的力氣,這一轉身恰好被撲倒在地。

再爬起時就不知道會在什麼地方了。宮無策淡淡苦笑,計劃果真是趕不上變數的啊……

晨光初現。

嘰嘰喳喳、喳喳嘰嘰——

好多鳥叫,鶯鶯婉轉中氣十足,真是天籟一般的動听呢……唔,好漂亮,膘肥體壯,一看就是很誘人的樣子,就是一身毛礙事了點——

熟睡中的少女露出傻笑,流著口水翻身抓向想象中的美食——

撲通!

「呸呸呸!」

從泥坑中狼狽爬出來的某個不明物體九死一生地趴在草地上,拼命地吐出滿口的泥沙。嘔,這是什麼稀奇古怪的味道!

「別吐了,你就算吃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壞處的。」熟悉的嗓音自背後傳來,隱隱帶著壓抑不住的笑意。

「哪個活膩了的在說風涼話?!」有氣無力橫眉豎目地轉過頭,凝眸直了眼,「大哥,你、你怎麼會——」她忍不住爆笑出聲,頃刻間將自己的狼狽拋在一邊,「泡在泥里?!」倒霉的時候看見別人更倒霉心情就會好很多——幾乎是得意忘形的凝眸想,果真是至理名言呢。

「有什麼好奇怪的嗎?」身陷淤泥中的青年安然反問,神情閑適,一如端坐在窗明幾淨一塵不染的書房中,正持了本書卷迎著朝陽晨誦。

「這還不奇怪嗎?」捂著肚子的少女于狂笑的間歇中反問回去,一臉「如果這都不奇怪,那還有什麼可以稱之為奇怪」的表情。

「與落崖不死相比呢?」宮無策悠悠然道,「這種運氣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啊。我沒記錯的話,那時你的表情是可以用‘視死如歸’來形容的吧。只是,我看上去就那麼像會跳崖自殺還要拖上一個墊背的人嗎?」從來就比別人的生存更加艱難,耗費了許多人心血硬保甚至近似于賴下來的命,不管最後的結局如何,都是絕沒自動放棄的資格的。

「你的確沒那麼蠢。」凝眸不得不同意,亂了陣腳的人只有她而已,「說起來那根樹藤是你看到字條後就去掛上的吧?」就算忽略樹藤上明顯的連接痕跡她也不會天真到以為它是原本就長在那里的,奇跡這種事沒那麼經常發生。真是,又被蒙了個十足十。

「那時稍後一點的事了,起初我沒打算這麼做。因為突然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所以只好改變計劃。」

「意料之外的事?應該不是指我被綁架吧?這個大哥用腳指頭也應該考慮得到才對——暫且擱一邊吧,大哥,」她想起了什麼似的看著他,「我怎麼覺得你的精神實在好得不像話?與剛剛落崖時好像連說話都沒力氣的表現不怎麼對得上啊。」

「我說過發生了意外啊。」宮無策笑著,他肩以下幾乎都沒在淤泥中,卻似乎很愜意的樣子,絲毫沒有從那個奇奇怪怪的泥坑中出來的打算。

「上面的事,應該已經解決了吧……」仰頭,辨不清悲喜地自語。不知道他的死會在江湖中激起多大的波瀾呢,拂心齋的又一次風波在所難免,無釋大約要氣歪那張美麗的臉了。不由自主地微笑,已經盡力,但無法將所有事都算至完美無缺,只能委屈某些人做出一定犧牲了。

「你怎麼笑得那麼古怪?」凝眸皺眉,真是叫人有一拳打扁那張笑臉的沖動。

「沒事。」真敏感,被算計多了就會有這種後遺癥吧,「對了,你的腳好了嗎?」

凝眸一怔,「不說我都忘了。」她撩起濕淋淋的褲腳,月兌下鞋襪,只見原本紅腫得嚇人的腳踝處已平復如初,只剩下淡淡的微紅。她盯著看了好半天,好像那兒忽然長了朵花出來,「大哥——」這一聲拖長得很是無奈,「你未卜先知得有點恐怖了吧,知道會掉進泥坑特地換了件破衣服不算,竟然還隨身帶了跌打損傷膏,這種東西你自己應該是不需要的吧?」藥人的特質之一,不管受什麼外傷都無須藥物輔助,在最短時間內愈合且不留任何痕跡。

「我的體質是不需要,所以這當然也不會是我帶的。」宮無策搖頭,一副與己無干的樣子。

凝眸只當他不肯承認,遂道︰「那倒奇了,難道這玄隱陣內還有第三個人不成——」話未說完,臉色忽然煞白。

她怎麼會知道這陣法的名字?!她對奇門八卦之類應該一竅不通的不是嗎?但為什麼她腦中甚至知道玄隱陣說穿了就是一種障眼法,借五行逆轉事物其實一切都沒變,在外人看來卻仿若這一片不存在似的?這些——惶恐地捂住臉,她什麼時候知道了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為什麼她一點印象都沒有?!

「原來,」宮無策淡淡地隔著一段距離看她,「有些東西你遺忘得並不如自己想象得徹底呢。」還是有一點點希望沒有滅絕吧,所以雖然被傷成那樣,雖然甚至寧可選擇遺忘,卻還是不甘心……真的忘卻所有。

「什麼意思?我的記憶明明並沒有空白的部分……」虛弱地死咬住唇,心中前所未有的恐慌,那是完全陌生的自己,連自己都不了解的自己,怎麼會這樣?她怎麼會有根本不屬于自己的記憶?!

爆無策的神情仍舊淡然,很安穩的近似于置身事外的淡然,該做的已經做完,余下的事即使是他也無法插手,「解鈴還需系鈴人,你也知道並且了解的不是嗎?遺忘只是一時逃避的手段,卻不能算做目的。我從來不以為有什麼事情,是即使遺忘也好的。」

我……

要說什麼呢,亂七八糟的思緒混亂得要炸開一樣,眼前無端模糊起來,層層的迷霧罩著那個無論她怎麼追也追不上的身影……

我……

心中撕裂一樣的痛,是久到幾乎要忘記了有多久的痛,那樣痛得恨不得永遠永遠不要記得的痛……這麼難過,為什麼要記著,忘掉的話就不會再痛了吧,不再在乎的話就無所謂了吧……

我……

「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

一絲風也沒有。

空氣似乎有些凝滯的樣子。未遭過踐踏的青草地無邊蔓延開去,星星點點的黃白野花點綴其間。不遠處有一座小茅屋,屋後是一條銀練似的小溪,溪水清澈見底。夕陽下反射出點點金光,美麗得讓人有仙境的錯覺,太不真實,連時間也停滯了一般。

「大哥,」低低地開口,「那個人拿你做藥人實驗的時候,你有沒有希望過——他會停下來?」

清雅的面容有一瞬間的空白,然後垂眸,微笑,「有。雖然明知是不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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