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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眸流轉 第4章(2)

「給我閉嘴!連個小丫頭都收拾不了,還有臉叫這麼大聲!」原本高傲地騎在馬上的華服少年大怒,矮身奪過另一人的鞭子,兜頭向出師不利、正捧著手哀嚎的跟班甲抽去。

霸主與惡僕,真是走到哪里都會遇到的了無新意的組合啊。凝眸幽幽地嘆息。受了傷的跟班甲硬生生挨了一鞭,哭喪著臉躲在一旁。

「臭丫頭,看什麼看?要命的話還不快滾過來向本公子磕頭賠禮!」

「連用詞也這麼了無新意……」凝眸低笑,「接下來無非是一些‘你找死’之類的話吧。真是千人一面的惡霸形象啊,明明是白痴到極點的廢話,卻樂此不彼地一再重復。」失落地嘆了口氣,「還以為會遇到個例外呢,白白浪費了我期待的心情。」

「你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華服少年漲紅了臉,「你知道本公子是誰?」

「仗著家中有幾分錢勢就橫行鄉里,以為自己頭上比別人多生了兩只角的小表吧。」漫不經心地掃他一眼,「像你這種人,也不會有什麼比較有創意的身份。」

路旁的人群中有低低的抽氣聲響起。

「你敢叫我‘小表’?!」華服少年跳起來咆哮,眼中凶光立現,長鞭劈面抽去,可惜來勢雖猛,卻全無章法。

凝眸擰身輕松躲過,揚眉笑道︰「還不肯承認,隨便說說就翻臉,動手前根本不考慮後果,這麼沉不住氣,不是小表是什麼?不過話說回來,你好像對這兩個字特別介意啊——」

「刷!」

「又來?不是我打擊你的自尊,照你這麼拙劣的鞭法,再練十年也未必能沾著我一片衣角,這是真話哦。」

「臭丫頭,有本事別躲!我就不信打不到你!」華服少年喘息著怒叫,手中長鞭亂揮亂打,更加不成章法,不是落空便是打到無辜的路人身上。兩人一躲一追,轉眼已過了半條街,所到之處人群如炸開了鍋一般尖叫著四散奔逃,偶有人躲避不及地掃到鞭尾立時便見了紅。華服少年不管不顧,赤紅著眼繼續追殺,來不及收拾的攤位全遭了殃,被打得七零八落,遍地狼藉。

如此這般又打了兩個回合後,華服少年終于手軟地扔掉長鞭,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下呼呼地喘著粗氣。

「終于鬧夠了?那我要繼續趕路了,小表,後會無期。」神清氣爽絲毫不見疲累之態的少女笑眯眯地向他揮揮手,轉身悠然向馬走去。

「你們是死人啊?還不給我攔下她!要是放跑了那丫頭,回去我叫爹剝了你們的皮!」自尊嚴重受損的少年轉頭大罵,將一腔怒火全出在跟班身上。

在一旁早已看到目瞪口呆的五六個跟班總算回過神來,吶喊著揮舞各種武器氣勢磅礡地一起沖上去。

「抓活的!」華服少年頓了頓,「不許傷她的臉!」

「為什麼?」一名跟班呆呆地回頭。

「笨蛋,她長得已經算不上好看了,難道你還想讓本公子娶個毀容的丑八怪?」

「砰!砰!砰!」

六名跟班相親相愛地摔成一團。

凝眸懷疑地皺起眉,「你不會是氣糊涂了吧?」很有可能,小表的心靈總是比較脆弱。

「本公子清醒得很!」

「那麼……」受驚過度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視之為調戲嗎?」好陌生的詞呀。

華服少年氣結,「我是認真的!」

「……」凝眸沉默了片刻,抑制不住的笑意開始由嘴角擴散,直至笑得喘不過氣來,「呵呵……以惡霸的標準來看,你的眼光真不是一般的奇特呀。呵呵呵……」

「你這是什麼反應!」華服少年跳起來,一張稱得上清俊的臉氣得通紅,「嫁給本公子可是天大的福氣,你應該感激涕零才對,笑什麼笑?!」

「不好意思,呵呵……」凝眸直起腰,仍是止不住笑,「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有那種,呃、奇特的想法?」

「當然是為了好好地教訓你,讓你知道本公子不是好欺負的——」

「呵呵呵呵……」一陣更為激烈的笑聲打斷了他未竟的話,「真是別具一格的理由啊,呵呵呵……」

天亮了。

從什麼時候起,睜開眼看見朝陽已經變成奢侈的感覺呢?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那些黑暗得看不見盡頭的日子,那些以為會永遠醒不過來的日子,周而復始的煎熬,永無止境的痛苦……這一切的一切,他幾乎要以為只是一場噩夢。不同的是,就算已經醒來,那個噩夢卻還在糾纏著他,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江湖上有很多人都猜測過他的出身,爭論了一兩年,異想天開者連皇朝內苑都搬出來,可是誰也不會將他與惡名昭著,令人聞之色變的孤騖門聯系在一起,誰也不會想到名滿天下的策公子,其實只不過是一個實驗品而已。

失敗的實驗品。

如果覺得痛苦,覺得已經無法忍受的話,就去死吧。反正,還有那個人可以替代,那個和你一樣的人……

記不清有多少次,因為听見這樣的話而從死亡的邊緣蘇醒過來。每一天,從閻王手里賒來性命,雖然清楚地知道,活著只是繼續受苦,再怎樣努力地撐下來,都毫無意義。實驗品無論成功與否,最後的結果都只有死路一條。

可是即便如此,還是必須活下來,因為不可以……讓他遭受和他一樣的罪!無力保護想要保護的人,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代他承擔所有的痛苦,直到他有能力自保。而現在他自己,卻已經沒有保護另一人的力量了……

明明是想傾盡一切去保護的人,一生不想放手的人,能做的卻只是將她推得遠遠的。因為向天硬奪來的這麼多年性命,已經到了盡頭。

幸福于他,從來都是遙不可及的事,連幻想都是錯誤,不能解月兌的是他明明知道,卻仍舍不得就此放手。

「凝眸……」那樣唾手可得的幸福,叫他怎麼舍得拒之門外——

街上似乎發生了什麼事,亂七八糟的嘈雜聲音,就算處在客棧最偏僻的房中,隔了一個前院仍斷斷續續地傳進來。

揭開薄被,腳還未著地,眼前突然一陣昏眩,急伸手撐住床邊,好一會兒,房中的景物才漸漸清晰起來。

拿過一旁的外衣披上,剛打開門,一道人影莽撞地沖進來。

「大哥,你醒了?」宮四放下托盤,將他上下打量一遍,「今天精神好多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還好。」舉手將滑落在眼前的黑發撥回,抬起的臉已掛上一如既往的微笑,「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哦,我剛剛出去看了一下,好像是當地的惡霸在欺負一個姑娘吧。不過我看那小丫頭武功雖然不怎樣,輕功底子卻不錯,那種敗類就算再添兩個也踫不到她一根指頭,所以就沒多管。」宮四一邊說著,一邊將碗盤擺好,「趕路要緊嘛。快過來吃飯吧,我特地要廚房熬的清粥,還要了好幾樣小菜。」

「拿到車上去吧。」他頓了頓,「還有,以後盡量不要再住客棧了,用馬車趕路已經使行程拖延了一半,再這樣下去,很可能來不及。」

「大哥……」宮四欲言又止,嘆了口氣,「算了,隨你吧。只是如果覺得吃不消的話,一定要說出來。」

「我會的。謝了,不管怎樣,要你拋下諸多紅顏知己來陪我,實在是難為你了。」

「後面那一句可以免了。」沒好氣地瞪過去一眼,嘴角卻揚了起來。大哥今天的狀況似乎真的很好呢,真的很不希望……再看到他毫無生氣好像隨時會死去的樣子。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賬我結過了,車也備好了。」

很快收拾完東西,上車啟程。馬車從後門出,不一會兒來到了街上,速度忽然慢了下來。

「怎麼像龜爬似的?張乙,你睡著了嗎?」宮四皺眉,揚聲叫道。

「四少,這可不干我的事,您往窗外看看就知道了。」趕車的張乙是宮無釋特地挑選出的,也是拂心齋的人。

爆四狐疑地掀開窗簾。拜仍在街的另一頭糾纏不清的兩人所賜,此時街道的狼藉程度已到了連步行者不小心都會隨時絆一跤,張乙還能趕著馬車前行,已經算極難得的了。

「比我剛才出來看時還要精彩得多……」宮四搖頭,「當惡霸就是有這種好處啊,鬧翻了天也沒人敢指責一句。換作別人,只怕早就群起而毆之了。」

馬車極緩慢地前行,約有一柱香的時間後,終于接近了暴風的中心——

「小表,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到時候誰教訓誰可是不一定的事,就算你有十條命也未必夠我玩的。這也是真話哦——」

清亮的少女聲音,帶著幾分戲謔,清晰地傳入耳中。原本就蒼白的臉色在一剎間變得毫無血色。

爆四轉頭,嚇了一跳,「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又發作了嗎?你不要嚇我。」

「我沒事。」虛弱地靠在車壁上,宮無策奇異地微笑,「你——听不出來嗎?」

「听出來什麼?」他莫名其妙地,「我是問你有沒有事。」

「那個聲音……」他合上眼,「是凝眸的聲音,你,听不出來嗎?」由青澀的少女長大成人,相隔了四年的聲音與當初的確有了不小的差別吧。

「怎麼可能?」宮四再度轉頭向外看去,「你听錯了吧,凝眸怎麼會在這種地方——」他的目光忽然凝住,大叫︰「張乙,停車!」

此時六個跟班在經過好一陣子的糾纏之後,終于成功地分開並撿回各自的武器,重新氣勢磅礡地沖向目標,然後——氣勢磅礡地以不同的姿勢向不同的方向摔出去。

「對這麼弱的人出這麼重的手,鳳凌哥哥,你不會覺得良心有點不安嗎?」

正自得負手回應各方傾慕目光的人立即一個趔趄,打破了光輝完美的英雄形象,丟過一個白眼,「少來,你四哥我消受不起如此尊稱。」

「可是四哥在江湖上結識的姐姐們不是都如此稱呼的嗎?」少女無辜地笑著,「這一路來我可是一直都听到四哥的大名呢。」

「好說好說……」宮四立刻笑開了顏,伸出手想拍拍她的頭,不由咦了一聲,「你好像長高了嘛。」他來回量著,「難怪我剛才沒認出你來,原來不但聲音變了,連身形也變了——」他饒有趣味地比劃來比劃去,沒注意凝眸的眼中忽然有一道極亮的光芒閃過。

側出一步,躲開頭上亂揉的大手,她看向剛從馬車上下來的白衣人——一如繼往的清雅秀雋,從不曾改變的溫柔淺笑,寧靜如水的氣度,都在眼底。四年的時光剎時凋零。

「好巧啊,大哥。」她笑眯眯地揮手,「看來我的運氣真不錯呢。」

爆無策微笑回應︰「好久不見。」

周圍的抽氣聲再度響起,不過這回則是因宮無策的出現。小鎮的人多半世居此地,很少踏出過鎮子一步,何曾見過如此出色的人物。

「我怎麼覺得有點奇怪呢……」宮四搔搔下巴,「正常的兄妹四年未見,在異地重逢不都是該抱頭痛哭的嗎?就算降低一下標準也是該熱淚盈眶的吧——算了,先上車再說吧,這種地方實在不太適合敘舊。」

「站住!」斜刺里響起一聲很有氣勢的大吼,被遺忘到角落的華服少年殺出來,可惜因為沖勢太猛,一腳踩上半顆爛青菜,他伸手在半空中亂揮了兩揮想穩住身形,然大勢已去,終于還是不負眾望地摔出去,恰恰踫到宮四的腳跟。

低低的竊笑聲自人群中傳出,好奇的腦袋自店鋪的門縫中鑽出來。

「哎呀,非親非故的行這麼大禮,」宮四煞有其事地跺腳,「很不小心」地恰巧跺到華服少年的手背,「真是叫人不好意思呢。」

「你——」

「好啦,我知道你很想跟我多親近親近,不過我還有事要辦,等回程時我一定會來跟你好好聊聊的。那時這個大禮就省下吧。」腳下再一用勁,方心滿意足地上車走人。可憐華服少年這回連個「你」字也來不及說,就痛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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