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愛在星光閃爍時 第4章(1)

夏日天晴。

早上六七點鐘的時候,太陽初升,橙黃色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病房,清新而明亮。徐徹沐浴在這一片夏日的陽光中,靜靜熟睡。

嚴子越揉揉酸痛的眼楮,大大地打一個呵欠。昨夜徐徹的手術做到凌晨四點鐘,之後他扯著鐘無依鬧了半小時,而後又看著隋唐幫她打點滴,確定她無礙後已接近早上五點。他拖著疲憊的身軀,急匆匆跑到病房等候徐徹蘇醒。

徐徹睡得很香,一張年輕帥氣的臉在陽光的照耀下,宛若精雕細琢而出的大理石像。嚴子越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病床旁,眼楮看著徐徹,腦海里卻浮現出鐘無依暈倒後的臉。

晶瑩剔透,美麗而無害。

第一次相見,她說女人和男人沒有任何差別,男人做的事情女人一樣可以做到。所以,她不顧他的阻止,一個人深入險境。最後呢,她被搶匪拿槍指著走出來,臉色依然鎮定。

這是一次極其糟糕的相遇。以爭吵開始,以不歡而散告終。她不自量力,他固守己見。

第二次相見,她措辭嚴厲,揪住一個小小的錯誤,即使對方不斷道歉,亦不肯罷休。他沒有辦法不開口,即使這是他們爭吵的另一個開始。

這也是一次極其糟糕的相遇。以各執己見開始,以無疾而終結束。她咄咄逼人,他則越戰越勇。

第三次相見,她說請你不要懷疑我的能力。他說如果徐徹有任何問題,我一定不會放過你。所以,當徐徹昏迷著被推出手術室時,他一不小心把她弄暈倒了。

這又是一次糟糕的相遇。以缺乏溝通開始,以她暈倒他內疚結束。她太過自信,他太過擔憂。

遍根結底,他與她根本沒有建立起對話的平台。各自生活于自己的世界,自說自話,自行其是。

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嚴子越苦苦思索著這個盤旋在腦中不肯散去的問題,第一次產生不知所措的感覺。與一個人對話,與一個人相處,在他嚴子越這里從來就不成問題。為什麼一旦遇到鐘無依,一切都變了樣呢?

一句清脆的問話從背後傳來︰「嘿,他還沒有醒嗎?」

欣欣盈盈立于門邊,正目不轉楮地看著他們。

嚴子越認出她是昨天晚上的實習醫生,立即起身,將自己的座位讓給她,禮貌而周到,「還沒醒。小姐,你請坐。」

欣欣連連搖頭,笑,「不用,你太客氣了,我只是過來看看。這位先生失血過多,估計下午才會醒。鐘醫師的醫術水平非常高,所以你不用太擔心。」

提起鐘無依,嚴子越壓低聲音,吞吞吐吐地問︰「對了,那個,嗯,鐘無依沒什麼事吧?」

欣欣見狀,大概明白了八九分,揶揄道︰「原來這里有人覺得愧疚了!」

嚴子越倒不以為忤,反正是自己做錯了,承認又怎麼樣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對啊。不知道她工作了那麼長時間。她醒了嗎?」

「鐘醫師只是疲勞過度,缺乏營養,沒什麼大事,已經回家休息了。」

「哦。那我就放心了。」

欣欣收起笑,認真地說︰「有件事我想和你解釋清楚。」

嚴子越指著自己,一臉驚詫,「咦,向我解釋?」

欣欣嚴肅地點點頭,鄭重其事地說︰「就是上次的事情。雖然我很感謝你替我說話,但是的確是我的錯,你不應該說鐘醫師得理不饒人。說起來我還得感謝鐘醫師,如果不是她及時發現制止我,後果可能會非常嚴重。要知道,把一支腎上腺素注射到一個心髒跳動正常的人身上,我估計他得從床上直接跳起來!」

「你是說我錯怪她?」嚴子越說,「可是她那天看起來真的很凶啊。她那麼凶你,你還要幫她說話,真是難得。」

「我並不是幫她說話,只是就事論事。鐘醫師也是就事論事的人,不會公報私仇。」

嚴子越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拉著欣欣小聲地問︰「照你這麼說,鐘無依是個處事公平公正的人,絕對不會公報私仇,絕對不會得理不饒人。那你說,如果哪一天我去跟她道個歉,說聲對不起,她是不是可以忘記我昨天晚上無理取鬧的行為呢?」「嗯,這個嘛,」欣欣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下巴高揚,「你這是在向我請教嗎?」

嚴子越的頭點得分外干脆,「對。」

欣欣故作沉思狀,沉吟半晌,搖頭晃腦一番,才終于下定決心似的說出答案︰「坦白說,我不知道。」

「那你剛剛還裝腔作勢?」

「不就是吊你胃口嘛。」欣欣開心地笑。

嚴子越嘆口氣,無奈地說︰「唉,要是鐘無依像你這麼好說話該多好啊。」

「和我一樣?呵呵,那她就不是鐘醫師了。你好好想想怎麼向她道歉吧!」伴著一串串清清爽爽的笑聲,欣欣一邊說一邊跑出病房。

對啊,如果鐘無依和身邊的任何一個女人一樣,那麼她便不會令自己為難,也不會令自己這般手足無措。

結果就是,也許在某一個太陽升起的清晨,他會徹徹底底干干淨淨地將她遺忘。連同夜晚呼嘯而過的北風,一同消失,無影無蹤。

也許,認識鐘無依並不是一件壞事情。

權當這是生命中的一個挑戰吧。他就不信,取得鐘無依原諒比破一宗牽扯眾多的軍火案還難!

鐘無依,我一定要你原諒我。

說出豪言壯語、立下宏偉誓言是一回事,實現誓言、成就夢想則是另一回事。

這幾天,往返于警局與醫院的嚴子越對此可是深有體會。古者有雲,功夫不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可是,他老先生的腿都快跑細了,那個鐘無依依舊一副冷冰冰的模樣。他雙手奉上滿腔熱情滿懷愧疚之意,可鐘無依大小姐拿著手術刀輕輕一揮,全部拒之于門外。

以下即是這幾天他每一次與鐘無依會面道歉的詳細情形。

第一次。

為了以示鄭重,嚴子越狠狠心換下自己平日的休閑裝,特地找出出席正式場合媽媽大姐柔柔必定讓他穿的西裝,換上襯衫,打上領帶,完完全全將鐘無依歸為他生活中的貴賓。為了以示誠懇,嚴子越將道歉地點選在了鐘無依的辦公室——仁心醫院傳說中的冰窖。

臨上戰場之前,嚴子越特地多繞一個圈到急診室,再次向欣欣咨詢一番。欣欣見到正式打扮的嚴子越,頻頻點頭,「嗯,不錯,不錯。認錯態度良好,加十分;裝扮得體慎重,加十分。嚴sir,離及格還有四十分。」

嚴子越湊近欣欣耳邊,神秘一笑,「知道我要去哪里向她道歉嗎?」

「哪里?」

「鐘無依的辦公室。」

「好。」欣欣大喝一聲,「有勇氣,加四十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嚴子越情緒激昂,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兮一去不復返」的英雄氣概,「欣欣,你就等著我成功的消息吧。」

嚴子越立定在鐘無依的辦公室前,深吸一口氣,以面見西區警務署長的認真態度和身先士卒精神敲響房門。在等待的瞬間,他的內心忐忑不安,鐘無依的一聲進來更加令他緊張。推開門,對著端坐在辦公桌後的鐘無依,那一聲對不起卻不知道應該怎樣說出口。

鐘無依見到著裝如此正式態度如此謙卑的嚴子越,有片刻的失神。大腦里前一秒還想著病例,下一秒突然停止運轉,空白一片。

嚴子越呢,則杵在門口,不進亦不退,高大的身軀幾乎阻擋內外空氣流通。

這是第一次,他們相見沒有立即爭吵,只是彼此相互凝視。

鐘無依仍然是一身白袍,黑色長發散落下來,黑白相映間,是一張慘白慘白的臉。他注意到她的精神很差,口隨心動︰「鐘小姐,你臉色不好,是不是沒有按時用餐,喝了太多黑咖啡?你上次暈倒就是因為工作太累、營養不良。」

「嚴先生,我上次暈倒全是拜你所賜。我記得你曾經說過,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承擔責任。你現在可是在推卸責任。」因為彼此之間太生疏,所以無法體會嚴子越口中的關心。提起上次的無故暈倒,鐘無依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指責。

她的直接指責令嚴子越一時間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想著幫她調整飲食方式。他上前走了幾步,離鐘無依僅有一桌之遙,說︰「你上次暈倒的主要原因在于你的飲食非常不健康,次要原因在于我的無理取鬧。鐘小姐,如果你還想健康正常地活下去,你必須改正自己的飲食。」

「這里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

「俗語說,醫者不自醫。我想鐘小姐就是一個典型案例吧。」

鐘無依打開手中的病例,即使是坐著需要仰視嚴子越,神態依然不卑不亢,「嚴先生,我想這一切均與你無關吧。十五分鐘後我有個手術,不送。」

逐客令一下,嚴子越幡然醒悟,有關自己此行的目的只字未提。他張張嘴,本欲說聲對不起,無奈對面的鐘無依低頭看病例,半點目光都不勻給他。哼!他在心中咬牙切齒道︰我一個堂堂重案組組長,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行事光明磊落,為什麼要在一間冰窖里受一個小女子奚落?走!

于是,第一次見面道歉至此結束。

出師未捷。

第二次。

第一次的挫敗令嚴子越臉面無光,偶爾遇到欣欣都想繞道而走。可不是,堂堂一個七尺男兒,連一個小女子都搞不定,這要是傳出去讓他的臉往哪兒擱呢!因此,嚴子越死都不承認第二次道歉是自己刻意為之,堅持認為那是百分百的意外。

的的確確是個意外。意外地動了惻隱之心,一時糊涂,忘了身份與自尊。

那天晚上十一點,嚴子越照顧徐徹睡下,提著保溫飯盒回家。醫院的走廊里只亮著幾盞壁燈,微弱的燈光如豆粒點點,穿不透深夜的黑暗。拐個彎,嚴子越發現走廊盡頭的房間仍舊亮著燈。昏黃的燈光透過玻璃窗投射在醫院白色牆壁上,竟顯現淡淡的暖色。

是鐘無依的辦公室。

幾乎沒有思索,腳步未停,嚴子越走向走廊盡頭。內心鋪展開一方碧綠的草地,流過清清河水,無聲無息,無欲無求。他的心,沒有忐忑,沒有擔憂,不想後果。手輕輕推開房門,屋內風景一覽無遺。

鐘無依听到聲音,慢慢地從資料中抬起頭,一雙美麗清涼的眸子里盛滿不解。

夜色醉人,它的溫柔和安靜可以一點一點地消磨人身上的戾氣。夜色傷人,它的孤單和寂靜可以一點一點地除去人身上的驕傲。

他與她同飲夜色釀的酒,氣氛漸平和,沒有初始的激烈。

她的身後是一方寬大的玻璃窗,玻璃外面是浩瀚無垠的星空。嚴子越的目光越過鐘無依,定格在夏日星空上,口氣就像一個老朋友一樣︰「還沒下班嗎?」

鐘無依沒有回答,因為她不知道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好沉默不語。

嚴子越沒有被她的沉默嚇跑,自顧自地繼續說︰「已經很晚了。外面治安不好,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越說越離譜。鐘無依馬上開口,止住這有可能繼續下去的荒唐︰「不用。我還有事情沒有做。」

嚴子越骨子里的大男子主義又冒了出來,怎麼壓也壓不住。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壓,也不想壓。一個女人,一個前兩天因為工作過度勞累而暈倒的女人,深夜十一點竟然還在加班!不顧自己身體健康,不顧周圍一些人的擔心,不听勸告,任性妄為,爭強好勝。這,這,這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手縱任,不能姑息養奸。

「鐘小姐,我承認上次的事情我應該負一定責任。但是,我仍然認為主要責任在你身上。那天的詳細情況我已經向欣欣了解過了,歸結起來,你完全有可能避免暈倒。第一,在上午的手術之前你可以抽出時間吃一份早餐;第二,下午去急診室值班之前,你有足夠的時間吃午餐,而不是用一杯黑咖啡代替,同理,晚餐也是;第三,當你發現自己胃疼的時候,不應該硬撐,應該向主任實話實說。」

「嚴先生,你不照顧病人,大晚上跑過來就是來教訓我嗎?」鐘無依板著一張臉,雖是炎熱的夏天,卻依稀可見星星點點的霜花,冷言冷語道,「你與我,沒有任何關系。我的生活習慣,我的工作態度,與你沒有半點聯系。你可以說自己沒有錯,你可以推卸責任,但是,你沒有任何權利指責我。」

嚴子越急了,爭辯道︰「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只是關心你。」

「我不需要你的關心。」鐘無依扭過臉,看向外面的星空。那麼寬廣,無邊無垠。

這樣明白直接的拒絕令嚴子越非常不高興。實際上,他不經思索走到這里,不經允許推開這扇房門,最初的原動力就是想問候她,關心她,提醒她,絕無任何指責與批評的意思。他熱情地奉上一份關心,她不單不領情,更有甚者,竟然無情地將這份關心踐踏在腳底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迎面而來的一盆冷水,「嘩」一聲澆滅滿腔高漲的熱情。嚴子越決定不再留任何情面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人,口氣變得嚴厲起來︰「鐘無依,你果然是一塊冰。不懂人情,不懂領情。你的心里永遠只有你自己。」

背後的閑言閑語與議論鐘無依听了不少,自大學開始直至現在,她生活的每一個地方都有人喊她冰山美人。當然,僅僅是在背後,給她留一點面子,也給自己留一條退路。他們不喜歡她,卻也忌憚她,不喜歡她的冷淡,忌憚她的聰明和能干。

但是,面前這個男人,他毫無顧忌,暢所欲言,肆無忌憚地將一個已經公開的秘密挑明。

直截了當,不屑掩藏。

他,與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不一樣的。

可是,特別不代表有特權,鮮明不代表可以入侵她的領土。

鐘無依閉上眼楮。那一方星光存于心間,內在燦爛,外部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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