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單身公害 第一章

九月十一日,星期四

「芮雪發誓,她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棺材。」

路森對母親這番評論發出不滿的咕噥,和弟弟柏軒合力將棺材放在地下室的地板上。他很清楚這位未來的弟媳最近討厭的東西;亞堤已經全部解釋過。亞堤很樂意把棺材從他的大房中移出好讓未婚妻開心,但他多愁善感的一面又使得他無法將它永遠割舍。這家伙發誓,他的最佳點子都是靜躺在漆黑的棺木中想出來的。他是有些古里古怪。就路森所知,他是唯一一個帶著棺材去參加婚禮預演的人。之前牧師撞見他們三兄弟把棺木從亞堤的小貨車搬上柏軒的廂型車上時,曾一臉驚恐。

「柏軒,謝謝你開車把它送過來。」路森挺起身體時說道。

柏軒聳聳肩。「你的寶馬跑車不太可能裝得下棺材。」他們轉身要步上樓梯的時候,他又加了一句:「況且,我寧可出力搬運也不要保存這玩意兒。我的管家看了會發飆。」

路森只是笑了笑。他已經沒有管家,不必再煩惱這種問題。他雇用的清潔公司一個星期才來一次清理主樓層的部分,不必擔心他們會看見藏在地下室的棺材。

「婚禮要用的東西都安排妥當了嗎?」他尾隨母親和柏軒走進廚房時問道。他關掉地下室的燈,反手關上門,但沒打開別的電燈。嵌在爐子上的夜燈發出微弱的光線,足以照亮通往前門的走廊。

「是啊,終于都準備好了。」殷梅芝像松了一口氣。「葛太太原本擔心婚禮太匆忙,芮雪的親人可能挪不出時間到場臂禮,現在他們都想辦法來參加了。」

「他們的家族有多少人?」路森誠心希望葛家的人數不要像何家來參加儷希婚禮時那麼多。他妹妹和何睿格的婚禮是一場噩夢。那家伙有一大票親戚,似乎大多是女性--單身女性,全都盯著路森、亞堤和柏軒猛瞧,仿佛他們是簡餐的主菜。路森不喜歡太過主動的女人。他從小生長在男人采取主動,而女人知趣地微笑或假裝微笑的時代。他還不太適應時代的變遷,也不期望再發生像儷希婚禮上那樣的大災難。那一次,幾乎所有的時間他都在閃躲女性賓客。

幸好,梅芝的宣布緩和他部分的恐懼。「和睿格的家族比起來,算是少得多了--而且我看過宴客名單,大多是男性。」

「謝天謝地。」柏軒低聲說道,和哥哥交換一個眼神。

路森深有同感的點點頭。「亞堤緊張嗎?」

「一點也不緊張,真夠教人驚訝。」柏軒邪氣地笑道。「他很享受安排這一切的感覺。他發誓他等不及婚禮當天的到來,芮雪似乎讓他很快樂。」他的表情變得有點困惑。

路森和弟弟一樣不解,兩人都無法想像為了妻子放棄個人的自由。他在前門停下腳步,轉身發現母親正用手指翻弄堆在走廊桌子上的郵件。

「路,你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拆信了!你不看信的嗎?」

「媽,這有什麼好意外的?他也從來不接電話。唉唷,他肯來應門就算我們走運了。」

柏軒一邊大笑,不過路森沒有漏掉母親和弟弟交換的眼神。他們很擔心他。他一向獨來獨往,但最近更為極端,覺得每件事情都是煩擾。他們知道他變得走火入魔,厭倦生命。

「這箱子里裝了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母親從桌上拿起一個大紙箱搖動時,路森承認道。那箱子在她手上輕得仿佛羽毛。

「那麼,你不認為應該打開來看看嗎?」她不耐煩地問。

路森翻個白眼。無論他幾歲,母親都會插手干涉,對他嘮叨個沒完。他很久以前就認命了。「我終究會抽出時間來拆呀,」他低聲說道。「八成是騷擾郵件,或是有人想從我這里要什麼東西。」

「那麼,這封出版商寫給你的信呢?這可能很重要,否則不會寄快遞。」

母親拿起那個聯邦快遞的信封,好奇地在手中把玩的時候,路森的臉色逐漸下沉。「那封信不重要。只是我的編輯騷擾我,以及出版社希望我去做巡回簽書活動。」

「德允要你去做巡回簽書活動?」梅芝板起臉。「我以為你從一開始就向他清楚表示過你對宣傳沒有興趣。」

「不,不是德允。」路森並不訝異母親記得那位老編輯的名字;她的記憶力非常好,而且從十年前他開始為圓屋出版社寫書以來,他曾數次提到過德允。他最初出版的作品是歷史教科書,已為大部分的大學及學院所肯定。這些課本目前仍獲采用,而且由于書中的寫法仿佛作者體驗過他筆下的每一個時代,因此頗受好評。當然,那的確是路森的親身經歷。只是,大家當然不知道。

然而,路森最近出版的三本書在本質上已經帶著自傳的意味。第一本敘述父母邂逅而後結合的故事,第二本道出了他妹妹儷希與她的心理治療師丈夫睿格相遇相愛的過程,而最新的一本幾周之前才剛發行,描寫他弟弟亞堤和葛芮雪的故事。

路森並非有意寫出這些事情,這構想是自然而然涌上心頭的。可是一旦動筆,他認定這些故事應該出版,讓後代見證。得到家人的同意之後,他將稿子送給德允,德允認為它們是相當出色的小說,就歸在小說的類別中出版了。而且,不只是小說,而是「衍生型羅曼史」(譯注︰ParanormalRomance,暫譯)。路森赫然發現自己變成羅曼史作家。整個情勢讓他有些苦惱,所以他通常盡可能地不去想這件事。

「德允不再是我的編輯了,」他解釋道。「他去年因心髒病去世了。他的助理接任之後,就一直騷擾我。」他再次露出陰沈的臉色。「這女人一直想利用我來證明她的能力,她認定我應該為了這幾本小說做一些宣傳活動。」

柏軒仿佛想發表意見,卻打住,側耳聆听汽車駛入車道的聲音。路森拉開門,和弟弟兩人驚訝程度不一的注視著一輛計程車開進來,停在柏軒的廂型車旁邊。

「弄錯地址嗎?」柏軒問道,他知道哥哥生性孤僻,不可能有訪客。

「一定是。」路森評道。當司機下車,替一位年輕女子打開後車門的時候,他眯起眼楮看去。

「那會是誰?」柏軒發問,他的口氣遠比路森驚訝。

「我不知道。」路森回答。計程車司機從後車廂拿出小行李箱和過夜用的提袋。

「我相信那位應該是你的編輯。」梅芝宣布。

路森和柏軒兩人轉身看向母親,發現她正在閱讀剛拆封的聯邦快遞信件。

「我的編輯?你見鬼的在說什麼啊?」路森大步走過去,從她手中搶走那封信。

路森的母親不理會兒子的粗魯行徑,走到柏軒旁邊,好奇地向外看。「因為郵件太慢,你的作品又引起廣泛的注意,黎凱蒂小姐決定親自來找你。」梅芝頑皮地加了一句︰「如果你肯看信,就會知道她要來了。」

路森一把將信捏縐。基本上,信里所寫的就是母親方才說的。信上還寫著黎凱蒂會從紐約搭乘晚上八點鐘抵達的班機過來。現在是八點半。那班航機一定很準時。

「她挺漂亮的,不是嗎?」這句評論,伴隨著母親盤算的語氣,就足以使得路森心中的警鈴大響。梅芝一副考慮做媒的口氣--而她對這一套可是駕輕就熟得很。她在第一次看見亞堤和芮雪的時候也用過這一招,看看現在的結果:亞堤正忙著準備婚禮!

「柏軒,她在想做媒了。請你立刻帶她回家!」路森下令。他的弟弟爆出大笑,使得他再加一句:「等她解決掉我,她會集中火力幫你找老婆。」

柏軒立刻停止大笑,拉住母親的手臂。「媽,來吧。這跟你沒有關系。」

「這跟我當然有關系,」梅芝甩開柏軒的手。「你們是我的兒子;你們的將來和幸福跟我有非常大的關系。」

柏軒試著爭辯。「我不懂為什麼要現在爭論這個。我們都已經好端端的活了好幾百年,你為什麼在過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之後,突然希望看到我們全都結婚?」

梅芝深思片刻。「嗯,自從你們的父親去世,我就一直在相--」

「天啊!」路森插嘴,痛苦地搖搖頭。

「我說了什麼讓你這麼難受?」他母親問道。

「那根本就是儷希會落到去庇護所工作,並扯上睿格的原因嘛。爸爸一去世,她就開始動腦筋。」

柏軒嚴肅地點點頭。「女人不應該思考。」

「柏軒!」殷梅芝大聲抗議。

「拜托,拜托。媽,你知道我是在開玩笑。」他安撫地說,再次拉起她的手臂。這次他把她拉到門外。

「不過,我可不是在開玩笑。」路森一邊喊,一邊看著他們步下前廊的台階,走到人行道上。母親一路嚴厲責備柏軒,路森看到弟弟一臉困獸的表情,不禁咧嘴一笑。路森知道柏軒在回家的路上可有得受了,他幾乎對弟弟感到抱歉。幾乎。

然而,他的視線轉到那名顯然是編輯的金發女郎身上時,他的笑意戛然而止。他母親竟暫時停止責備柏軒,和那個女人打招呼。路森本來有點想發揮听力听清楚他們的對話,接著又決定沒有必要。一定不會是他想听的話。

他注視那個女人對他母親點頭微笑;然後她拉著行李,沿著人行道走上來。路森眯起眼楮。天啊,她不會打算在他這里過夜吧?她信上沒有提到她計劃住在何處。她一定是打算去住旅館,她應該不會認定他還提供住宿。這女人可能只是沒有先到旅館放下行李,他對自己再三保證,眼神繼續打量她。

黎凱蒂和他母親差不多高,這表示她比一般女性高挑,可能有五呎十吋。她很瘦,身材勻稱,留著一頭長長的金發。隔著距離,她看起來很漂亮。身上的淺藍色套裝,仿佛一杯冰水。如此意象在這個熱得不合時宜的九月傍晚,顯得特別宜人。

當她拉著行李踏上前廊階梯、站在他面前,給他一個燦爛鼓舞的笑容時,這個意象就破滅了。她的嘴角揚起,笑意在眼中閃閃發亮,突然對他說︰「嗨,我是黎凱蒂。希望你有收到我的信。郵件往返實在太慢,而且你一直忘記給我電話號碼,所以我認為應該登門拜訪,和你談談我們手上每一項宣傳活動的可行性。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有興趣參與這些活動,但我確定在听我解釋完各種好處之後,你會重新考慮。」

有那麼片刻,路森著迷地望著她的微笑;接著他將自己搖醒。重新考慮?那就是她要的嗎?好吧,那簡單。他可以重新考慮,而且是立刻執行。

「不。」他把門關起來。

凱蒂瞪著堅硬的木板門,殷路森剛剛露臉的地方,努力不要氣得大聲尖叫。這男人真是最難纏、最討人厭、最無禮、最可憎的家伙--她用力敲門--最豬頭、最自大……

門倏地打開,凱蒂迅速戴上虛偽、但十分開朗的笑容--這番賣力表演應該可以拿到高分。她看了路森一眼,笑容差點滑下來。她之前沒有真正仔細地看過他。僅僅一秒鐘之前,她還忙著回想她寫好且沿途背誦的說詞;現在她不止說不出準備好的稿子--事實上,她連一個字也想不起來--因為她正真真切切的看著殷路森。這家伙比她的預期年輕許多。凱蒂知道早在她接德允的工作之前,他已替德允寫作十年,然而他看起來不會超過三十二、三歲。那表示他從二十出頭就從事專業寫作的工作。

他也英俊得驚人。他的頭發像夜晚一般漆黑,銀藍色的眼眸幾乎可以反射前廊的燈光,他的輪廓深邃、線條剛強。對一個需要長時間坐著工作的人而言,他很高,而且肌肉意外地壯實。他的肩膀看起來比較像工人,而非學者。凱蒂無法不留下深刻的印象。即使他的表情陰沈,也無損于外表的英俊。

凱蒂不太費勁就恢復溫暖的笑容,說道:「又是我。我還沒吃飯,我想也許你願意和我一起用餐,我們可以討論--」

「不。請你離開我家門口。」殷路森再次把門關上。

「嗯,這句子比一個『不』字長一些了,」凱蒂低聲對自己說。「真的,這甚至是一個完整的句子呢。」她一向樂觀,決定把這一點視為進展。

她舉起手再度敲門。她的笑容有點疲憊了,不過當門第三度打開的時候,笑容仍然留在原位。殷先生再次出現,發現她還在這里,他露出比之前更加不高興的表情。這次,他不說話,僅帶著疑問揚起一道眉毛。

凱蒂認為如果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就是進步,那他恢復完全沉默就是退步--不過她不要多想。她努力讓笑容更為燦爛,說道︰「如果你不喜歡外出用餐,也許我可以叫一些東西送來這里,而且--」

「不。」他又要關門了,但是凱蒂在紐約住了五年,好歹也學到一、兩招。她迅速地伸出腳卡位,毫不退縮,門砰地撞在她腳上又彈開來。

在殷先生批評她的游擊策略之前,她趕緊說:「如果你不喜歡外賣,也許我可以去超市買一些材料,做些你喜歡的菜。」她立刻添加一句:「那樣,我們可以討論你的恐懼,而我也許可加以緩和。」

听到她的暗示,他驚訝得動也不動。「我沒在害怕什麼。」他說。

「是嗎?」凱蒂在聲音中注入大量的懷疑,必要時,她非常樂意玩這種把戲。然後她等著,腳仍然卡在原位,希望臉上沒有露出絕望的表情,但她知道自己平靜的表象正開始崩落。

這個男人緊抿著嘴唇,從容不迫地思考。他的表情讓凱蒂懷疑他正在幫她估算棺材的尺寸,仿佛考慮藉由殺掉她、埋在花園里,永久擺月兌她的打擾。

她努力不要太在意那個可能性。盡避當德允助手的那幾年共事過,也擔任他的編輯將近一年,凱蒂對這個男人的認識並不深。無聊的時候她也想過他可能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大部分的羅曼史小說家都是女性。事實上,她負責的其余作家都是女性。殷路森,筆名殷路克,是唯一的男性。什麼樣的男人會寫羅曼史?而且是寫吸血鬼愛情故事?她之前認定他是同性戀者……或是什麼怪胎。他此刻的表情讓她的看法比較傾向怪胎。連續殺人魔那一型。

「你不打算滾開,是不是?」他終于問道。

凱蒂想了一下這個問題。一個堅決的「不」字也許可以讓她進入屋內。但那是她的目的嗎?這家伙會不會殺了她?如果她踏入門內,會不會變成明天的頭條新聞?

凱蒂甩掉這種毫無效益、甚至很嚇人的念頭,挺直雙肩,堅定地宣布:「殷先生,我老遠從紐約飛過來,這件事對我而言非常重要。我決心和你談清楚,我是你的編輯。」她強調最後兩個字,以免他漏了這個事實。這一點對作家通常有某種程度的影響力,雖然到目前為止,殷先生並沒有露出任何印象深刻的征兆。

除此之外,凱蒂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所以她只好站著,等待或許永遠不會出現的回答。殷路森只是重重地嘆口氣,轉身踏入幽暗的走廊,離開。

凱蒂不確定地看著他走遠的背影。他這次沒有當著她的臉甩上門。這是好現象,對吧?但這是邀請她入內嗎?凱蒂決定把這當成邀請,提起小行李箱和手提袋,踏進屋內。現在是夏末的夜晚,比當天稍早已經涼了些,可是仍然很熱。相較之下,進入屋內好像進了冰箱。凱蒂自動把門帶上,以免冷空氣外流,然後停了一會兒讓眼楮適應黑暗。

屋子里面很暗。殷路森連燈都懶得開。除了一道昏暗的燈光照射出長長的走廊盡頭似乎有扇門,凱蒂所見有限。她不確定那燈光來自何處;屋內灰蒙蒙的,那光線不可能來自于頭上的燈具。凱蒂甚至不確定朝著那光線走去是否找得到殷路森,但那是她觸目所及的唯一光源,他應該是朝這個方向離去的。

凱蒂把行李靠著門邊放下,開始朝著那方形的光小心前進,而它忽然顯得好遙遠。她不知道這一路是否有阻礙--她關上門之前並沒有很仔細地看過--不過她希望路上不要有東西。如果有,她一定會找出來。

路森在廚房中央停下腳步,靠著夜燈的光線環顧周遭。他不太確定該怎麼做;從來沒有訪客來過這里,或者說,至少這幾百年沒有。客人該如何招待?經過一番內心的辯戰,他走到爐子邊,抓起放在爐口上的水壺,拿到水槽去裝水。他將水壺放回爐子上,轉到大火,接著他找到茶壺、幾個茶包,還有一大碗糖。他隨意地把這些東西全部擺在托盤上。

他會讓黎凱蒂喝杯茶。茶喝完,她也可以滾了。

饑餓使他走向冰箱。一打開冰箱門,光線灑在廚房里,由于之前太暗了,他不由得眨眨眼。一旦眼楮適應光線,他彎腰從中間架子上僅剩的兩包血袋中拿起一包。除了血袋之外,里面什麼東西也沒有。冰箱白色的內層空空如也。路森不喜歡下廚。自從他的上一任管家去世,他的冰箱就經常是空的。

他甚至懶得拿玻璃杯,只彎在冰箱里把血袋拿到嘴邊,利牙刺進袋中。冰涼的瓊漿玉液立刻開始注入他體內,舒緩了他的怒氣。他從未在血量這麼低的時候這麼生氣。

「殷先生?」

廚房門口傳來的詢問嚇得他倒退。這一動扯破了他拿著的血袋,腥紅的液體噴得他全身都是。他出于本能挺起身體,一頭撞上冷凍庫的底層,血液像沖冷水澡似的噴在他的臉上和頭發上。路森一邊咒罵,一邊將破掉的袋子丟回冰箱架子上,一手抓著頭,一手甩上冰箱的門。

黎凱蒂沖到他身邊。「喔,我的天!喔!對不起!喔!」她一看到他滿頭滿臉的血就開始尖叫。「喔,天啊!你割到頭了。糟糕!」

自從那個「吃午餐表示咬上一個溫暖宜人的脖子、而不是討厭的冰冷血袋」的美好歲月消逝之後,路森就再也沒見過人類臉上出現這麼驚恐的表情。

黎凱蒂似乎已回復一些神智,抓住他的手臂,敦促他走向廚房的桌子。「來,你最好坐下。你血流得好多。」

「我沒事。」凱蒂將他按坐在椅子上的時候,他喃喃說道。他發現她非常關心,而不是生氣。如果她對他太好,他可能會過意不去,也開始對她很好。

「你的電話在哪里?」她踮著一只腳轉身,尋找廚房里有沒有電話。

「你要電話做什麼?」他滿懷希望地問。也許她現在肯離開了,這個想法閃過他的腦海,不過她的回答打消了這個可能性。

「叫救護車,你的傷勢嚴重。」

當她再次低頭看著他的時候,臉上顯得憂心忡忡,路森低頭看看自己的正面。他的襯衫上有不少鮮血,而且他可以感覺到血液正沿著他的臉滴下來。他也聞得到血液尖銳濃郁帶著些微金屬的氣味。他想都沒想,伸出舌頭舌忝舌忝嘴唇。接著她說的話才鑽進他的意識,他猛然挺直身體。讓她以為這是受傷流血並非難事,但是他絕對不要去醫院。

「我沒事,我不需要醫療。」他堅定地宣怖。

「什麼?」她不可置信地瞪著他。「到處都是血!你的傷很嚴重。」

「頭部的傷常會流很多血。」他不在意地揮揮手,站起來走到水槽邊去沖洗。再不趕快洗掉,他會開始去舌忝手上的血,把這個女人嚇個半死。她這麼一驚動,他本來打算要吃的糧食也就沒了,饑餓感一點兒也沒有降低。

「頭部受傷通常會流很多血,但是這--」

路森很吃驚的發現凱蒂突然來到他身邊,將他的頭抓過去。他訝異地隨她擺布,乖乖彎著頭……直到她開口說︰「我看不到--」

他一明白凱蒂在做什麼就立刻挺直身子,並快速地彎向水槽,把頭埋在水龍頭底下,不再讓她抓住他的頭,進而發現那上面一道傷口也沒有。

「我沒事。我的愈合很快。」他一邊說一邊讓冷水沖過頭頂,滿臉都是水。

黎凱蒂並沒有接腔,不過路森感覺得到她站在他背後仔細瞧著。然後她走到他身邊,他感覺到她溫暖的身體貼著他,彎下腰想再次檢查他的頭。

有那麼片刻,路森訝異得無法動彈。他非常清楚地感覺到她的身軀貼近,她的溫暖向他流注,還感覺到她甜美的香氣。有那麼片刻,他的饑渴迷失方向。他嗅到的味道並不是她血管中流動的血液,而是一陣揉合香料、花卉,以及她獨特體香的氣味。他滿腦子都是這種香氣,思緒因此開始模糊。接著他發現她的手伸到水龍頭下面,穿過他的頭發尋找一道不可能找到的傷口。他向上一縮,想要躲開她的手。這個嘗試被撞上他後腦勺的水龍頭阻撓了。他頭痛欲裂,水噴得到處都是,凱蒂尖叫著後退。

路森一邊咒罵,一邊把頭從水龍頭底下抬起來,抓住手上第一個能抓到的東西,一條茶巾。他用茶巾裹住濕淋淋的頭部,挺起身體,手指著門。「滾出我的廚房。出去!」

對路森的報以怒罵,黎凱蒂吃驚地眨眨眼,接著把身體挺高一吋。她非常堅定地說道:

「你需要看醫生。」

「不。」

她眯起眼楮。「那是你唯一認識的字嗎?」

「不。」

她的雙手甩向空中,又放下來--快得好像在做伸展操。路森戒心十足地看著她。

黎凱蒂微微一笑,去泡他剛剛要煮的茶。「就這樣決定了。」她說。

「決定什麼?」路森問道,一臉狐疑地看著她將兩個茶包丟入茶壺,倒入熱開水。

凱蒂輕聳肩膀,把水壺放回去。「我原本打算在找你談過之後去住旅館。然而,既然你受傷了,又拒絕去醫院……」她從茶壺前轉身,對他揚起一道眉毛。「你要不要重新考慮?」

「不。」

她點點頭,轉身拿起茶壺的蓋子蓋上。這清脆的聲音听起來居然很舒服,她繼續解釋:「我不能讓受傷的你單獨留在這里。頭部受傷很麻煩,我認為我應該在這里過夜。」

路森打算開口說話,好讓她知道她絕對不可以在這里過夜,不過她一邊走向冰箱一邊問:「你要不要加牛女乃?」

想起還有個撕開的血袋躺在冰箱里,他沖過去,粗野地擋在她面前。「不!」

她目瞪口呆的看著他,他發現自己雙臂張開,擺出驚慌失措的姿勢站在冰箱前面。他立刻改成斜靠在冰箱門上,叉起手臂,腿踝交叉,希望自己看起來自然一點。接著他盯著她認真地打量。這動作具有讓她閉嘴的效果,然後她猶豫地說︰「喔。那麼,我要加牛女乃,如果冰箱里有。」

「沒有。」

她緩緩地點頭,可是臉上的關心表露無遺,真的伸出溫暖柔軟的手放在他額頭上,檢查他有沒有發燒。路森吸入她的香氣,態度有點軟化。

「你真的不去醫院?」凱蒂問。「你的舉止有點怪異,頭部受傷真的不能輕忽啊!」

「不。」

路森听到自己的聲音轉為很低沉,心中開始警覺。當黎凱蒂微笑,半開玩笑地問他話的時候,他就更擔心了。「呵,為什麼我早就料到你會這樣回答?」

他驚慌地發現自己幾乎要回應她的微笑了。他把心思拉回來,臉色反而更加陰沈,暗暗斥責自己短暫的軟弱。黎凱蒂這個編輯現在可能對他很好,那是因為她想從他這里得到某些好處。他要牢牢記住這一點。

「好吧,那就一起過來吧。」

路森回過神來,注意到編輯小姐已經端起托盤,向廚房的門走去。

「我們應該在客廳喝茶,你在那邊可以坐下。你剛才撞那一下可不輕。」她側身用臀部推開彈簧門的時候,又說了這句話。

路森跟著她走了一步,又停下來回頭看看冰箱,想著里面那個血袋。在明天晚上鮮血送達之前,那是他僅有的存糧了。他餓得不得了,快餓昏了。這一定就是他面對黎凱蒂強勢的接近時,會這麼軟弱的原因。也許吸一口血對稍後的會談將有幫助。他伸手去開冰箱。

「路森?」

那聲呼喚讓他不敢動彈。她什麼時候改口不再稱呼他殷先生了?為什麼她雙唇輕啟、喊著他名字的時候,听起來這麼性感?他真的該進食了。他拉開冰箱門,伸手去拿血袋。

「路森?」

這次她的聲音好像有點擔心,而且似乎靠得更近。她一定是走回來了,想必是擔心他因為受傷而暈過去。

他挫敗地喃喃自語,關上冰箱的門。滿身鮮血的災難可不能再發生。剛剛那次已經引發了無止盡的難題,例如現在這個女人竟打算在這里過夜。他本想當場否決那個建議,但是因為黎小姐接近冰箱而分散了注意力。該死!

好吧,先去澄清這個問題。他才不要她留下來,滔滔不絕地談那些宣傳活動的廢話。就這麼決定。他會非常堅定。必要時,拿出殘忍的手段。她絕下可以住在這里。

路森試圖擺月兌凱蒂。不過她一旦決定,就像牛頭犬一般堅持。不對,牛頭犬這個形象不對,應該是小獵犬。沒錯,他比較喜歡這樣的比喻。一只可愛的金毛小獵犬掛在他的手臂上,意志堅定地咬著他的襯衫袖緣,死不放手。幾次想把她甩到牆上去都不成,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讓她松口放開他。

沒錯,情況相同。盡避活了好幾百年,路森一向拙于應付這一類的事。依他的經驗,人類相當煩人,永遠都在闖禍,尤其是女人。只要踫上落難少女,他就一敗涂地。他已算不出多少次被陷入麻煩的女人絆住,整個生活因此陷入混亂,接下來他就為了這個女人打架、決斗或是去打仗。當然,他總是獲勝才能保住性命。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沒辦法得到那個女人。每次到了最後,所有的努力和生命中的遽變,都讓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女人和別的男人離開。

不,這次情況不同。黎凱蒂這個編輯不是落難少女。事實上,在她眼中,顯然他才是有難的一方。她是「為了他好」才留下來過夜。在她心中,那是在拯救他,而且打算「如果他昏睡過去,每個小時要叫醒他一次」,只因為他太愚蠢了,居然拒絕去看醫生。他們一在客廳坐下,她就這麼宣布,然後平靜地從茶壺中拿出茶包,在他目瞪口呆地望著她的同時,把茶倒好。

路森不需要她幫忙。他的頭並沒有真的撞得很疼,而且即使真的撞痛了,他的身體也能快速自我治療。不過這件事不能跟她講,他只能盡量嚴苛、堅定地說:「黎小姐,我不要你幫忙,我可以照顧自己。」

她鎮靜地點點頭,啜了一口茶,愉快地微笑說道:「如果你頭上沒有像回教徒似的纏著一條美麗卻沾滿血跡的茶巾,我會更加認真考慮你的意見。」

路森警覺地伸手去模,只模到他忘了拿掉的茶巾。他開始解開它的時候,凱蒂加上一句:「不必因為我而拿掉。你頂著它還滿可愛的,比較不嚇人。」

路森咆哮著扯下那條有花朵圖案的茶巾。

「你為什麼要咆哮?」他的編輯睜大了眼楮問道。

「我沒有咆哮。」

「有。」她露齒一笑,樣子非常開心。「喔,你們男人真是可愛。」

路森知道自己正在輸掉這場戰斗,他完全找不到理由叫她離開。

如果控制她的心智呢?

他一向規定自己避免使用心智控制的技巧,而且也有一段時間沒有練習了。通常沒有使用的必要,因為他們全家都轉為血液銀行的客戶,以此為食,不必出外狩獵。但是眼前這個情況顯然有必要采取心智控制。

他看著凱蒂喝茶,試著進入她的大腦,以便能控制她的思想。他大為吃驚地發現,他只找到一面空白的牆壁。仿佛有一扇鎖緊的門擋著,他無法進入黎凱蒂的大腦。然而他還是嘗試了幾次,無法成功闖關讓他更為擔心並警戒。

直到她打破沉默,提出她前來多倫多的理由,路森才放棄嘗試。「也許我們該討論一下巡回簽書活動。」

路森的反應好像她拿了塊燒紅的鐵戳他。他跳起來,放棄控制她的大腦、要她馬上離開的嘗試。「樓上有三間客房,都在左手邊。我的房間和辦公室在右邊,不準靠近。隨便你要睡哪間客房都可以。」

然後他急忙從戰場上撤退,沖回廚房去。

他可以忍受她一個晚上,他這麼對自己說。等今天晚上一過,她確定他沒事;她就會走了。他會設法讓她走。

他盡力不去想當初也是這麼堅信讓她喝完茶就可以趕她出去。他抓起玻璃杯,拿出冰箱中僅存的血袋,走到水槽邊準備痛快享受晚餐。在黎小姐忙著選擇該睡哪個房間的時候,他也許可以趕快喝一些鮮血。

他想錯了。當背後的廚房門打開,他才剛把鮮血從袋子倒到玻璃杯里。

「這鎮上有沒有整晚營業的雜貨店?」

玻璃杯和血袋從手上掉落,路森急忙回頭看著她,听到玻璃杯掉入水槽的聲音,他的臉開始抽搐。

「對不起,我下是有意要嚇你。我……」她說到一半,他舉起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拜托……」他開口,然後疲倦地說完。「你剛問什麼?」

他沒有真的在听她的回答。甜美又帶著金屬味的血液在空氣中顯得那麼濃郁,令他擔心在廚房另一端的凱蒂也會聞到。他無法集中注意力,尤其是听到鮮血從袋子中涌出來、流進水槽的聲音,更是沒辦法專心。他的晚餐。他最後的一袋鮮血。

他的大腦在大聲尖叫:不!他的身體發出抗議的痙攣。在這種情況下,黎凱蒂的話听起來像沒有意義的聲音。她一邊說,一邊走向他的冰箱,往里面瞧。這次路森懶得阻止她。之前的鮮血用完了,里面空空如也。然而,他的確試著聆听她在說什麼,希望越快處理她的問題,就能去搶救他的晚餐。然而,他再怎麼努力,也只听到只字片語。

「……從早餐後就沒吃東西……真的沒什麼食物……買東西?」

最後這段點點點大合唱以高音收尾,提醒路森這是一個問句。他不確定那個問題是什麼,不過他感覺得到如果答「不」可能會引發爭執。

「好。」他月兌口而出,希望甩掉這個頑固的女人。這個答案取悅了她,而且讓她走到門口去,真是大大的解救了他。

「……去選我的房間。」

他幾乎可以嘗到血液的滋味了,在空氣中聞起來這麼濃郁。

「……換上比較輕松的衣服。」

他好餓。

她離開後,門關起來,路森轉身面向水槽。他痛苦地申吟。血袋幾乎完全流干了,變成一個扁平的袋子。幾乎。他有點迫不及待地把袋子拿起來,倒在嘴巴里,用力一壓,試著擠出剩下的幾滴。在放棄之前,他終于喝到三滴血,然後他厭惡地把袋子扔進垃圾桶。如果之前他心中還有存疑,現在可沒有了。有件事毫無疑問,除非黎凱蒂離開,不然她會讓他像活在地獄里一樣痛苦。他知道。

而他剛才有沒有該死的答應了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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