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殘刀 第6章(1)

這一場雨,接連下了三天。

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時分,雨終于轉小,卻還是沒有停。

錢多多捧著一托盤瓜子推門而入,大咧咧的神態像是走進的是自己的閨房,「寧楚真,不要再睡了,吃點瓜子吧——再睡就睡傻了。」

床上的人毫無反應。

「寧楚真!」錢多多上前一把掀開被子。

「你去听樓下那些人說故事吧,我想再睡一會兒。」寧楚真閉著眼楮,打了個哈欠。

「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不要再睡了。」錢多多搖他,「我真的怕你睡傻了,本來你就不聰明。」

寧楚真試著深呼吸,「世上像你這麼聰明的人不多。」

「你這是好話嗎?」錢多多「格格」一笑,他是這麼說,可是完全听不出他是夸獎呢。

「多多,你出去吧,我真的想睡覺。」

錢多多不解,「你這是怎麼了?」好奇怪,他怎麼突然這麼能睡?以前再賴床也有個限度,只是今天是不是太過了?

「……我只是怕餓了。」

錢多多皺眉,「寧楚真,昨晚你沒睡好嗎?」

「還好——如果你現在出去的話,我會睡得更好。」

「真的嗎?我昨晚好像听到你房間有聲音——是不是雷聲太大,你不敢睡啊?」

「不是!」寧楚真睜開眼,咬牙道。

「……對了,寧楚真,你還記得渠縣嗎?」錢多多將手里的托盤放到床的一邊,又湊近他一些,一臉的神秘。

「我們曾經路過那里,你想說什麼?」

「我剛才在樓下,听人說渠縣前陣子發生了命案哦,上上下下八十余人全部殺光了,連幾個沒成年的小孩子也殺了,有看過現場的人說,那場面簡直慘不忍睹。」

錢多多見寧楚真終于坐起來,認真地听她講話,更加賣力地描述起來。

「被殺的那家好像以前做過強盜,後來不知怎麼隱居在那兒,便和縣老爺相互勾結,是一方的惡霸,那天正是兩家結親的日子,原本是熱熱鬧鬧的,不知怎麼突然就靜了下來,鄰居好奇出來一看——滿院子的尸體。」

「可是很奇怪哦,」喘了口氣,她繼續道,「死了那麼多的人,應該是血流成河吧?可是那里竟然一點血也沒有,每個被殺的人就像是被什麼吸干了血,全身蒼白如紙。就是被仵作剝開身子,也沒有一滴血流下來……你說恐不恐怖?詭不詭異?」眼看著錢多多的臉越來越近,寧楚真為了不讓心髒跳出自己的胸口,只好靠到後面的床板以策安全。

「的確詭異。」他喃喃道,「被吸干了血?」

「因為這件事,抓起了不少人,最後,听說是隨便推出個曾經愛慕知縣小姐的武師認罪。」

寧楚真一怔,「事件就這麼結束了?」

「那武師都已經砍了,不結束又能怎樣?」錢多多呆呆地說,「都過去一個月了——因為這事渠縣都戒嚴了。就在我們離開渠縣的第二天,幸虧,不然我們也被困里面了。」

錢多多抓起一把瓜子,嘆了口氣,又都扔到盤子里。

「怎麼了?」寧楚真也不自覺地嘆息,渾然不覺自己的情緒已經完全由她的喜怒所牽。

「世事真是無常呢……答應我一件事行嗎?」

寧楚真想了想,「你說吧。」

「我們,不要分開好不好?」

「多多——」

「我突然覺得好沮喪。」錢多多打斷,烏黑的眸子盯著他,他突然就說不出話,「就是那新婚的小姐,想必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會在成親的那天被殺吧?還有,參加喜宴的人,原本是高興的事,結果也逃不了一死的命運……我一向知道自己的命不好,可是,相比他們而言,我是不是算好的了呢?」

「多多,我不會讓別人傷害你的。」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錢多多搖頭,「傷不傷害我並不重要,我只是不想和你分開——小時候有個算卦先生曾經說我會在十八歲死,今年,我剛好十八周歲。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他的話,我只是……活著的時候想與你在一起。」

深深地注視她,寧楚真突然苦澀一笑。

「就算哪天我突然殺了你也一樣,不想和我分開嗎?!」

錢多多愣住,他時常含笑的那雙鳳眸此時是無比的認真,只是那里有著她無法看懂的酸澀。

他要殺她?為什麼?

「你在開玩笑嗎?為什麼要殺我?」

「……嚇著了?」

鳳眸忽然涌起了笑意,憂傷一掃而空,可是錢多多卻無法忽略那抹快速掩去的悲傷。

「看來真是嚇著你了——你也有被我嚇到的一天。」寧楚真像是很滿足地一笑,起身撫平衣服。

十八歲,今年嗎?

那個令她死去的人會不會說的就是他呢?他低垂著眼楮,掩下目光濃濃的哀傷。

「寧楚真,我喜歡你!」錢多多大叫,清楚地看到他陡然僵直的背。

「我不想再小心翼翼地掩藏下去了,」她說,「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我不想在我死之前都沒有說出這句話——我喜歡你,所以厚著臉皮賴在你身邊,不肯離開——我喜歡你,所以想讓你知道。」

「不要……」

錢多多從後面抱住他,從而打斷了他的話︰「我喜歡你。」她悶在他的脊背說。

終于說出口才發現,原來說出「我喜歡你」這幾個字並不困難。

她抱著他,好久才發覺他的身體微微地在抖。

寧楚真唇角勾起似有若無的笑,冰冷的手撥開錢多多的鉗制,在她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已被鐵臂般的桎梏圈圍。

他緊緊地抱著她,身體不停地在發抖。

他怎麼了?錢多多想要看他,可是被他過于用力的擁抱限制,根本無法抬頭。

「寧楚真——」

「我……也喜歡你,不想和你分開……多多,我真的不想。」

胸口被幸福漲得滿滿的,「那就不要分開啊!」她笑道。

「可——我不想傷害你。」

不知是不是她心跳得太過厲害,他的聲音好像比平時清亮的音色多了些許的魅惑。

他撫摩著她的頭發,微涼的手滑到她的脖子,漸漸地,她覺得他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噴灑在上面——

「你……會怎麼傷害我?」她問。這就是他一定要離開她的原因,只是不想傷害她?

錢多多輕柔的話語仿若一盆冰水澆到寧楚真的頭上,鳳眸暗紅色的光澤消逝。他心驚地看著眼下雪白嬌女敕的脖子,下一刻,狠狠地推開她,狼狽地跑出房。

「寧楚真?」錢多多莫名其妙,跟著追了出去,卻早已沒了他的蹤影。

「‘他’在陰雨天從來是不會趕路的,我想,我們可以好好休息了。」

說話的是個年輕小伙子,長著可愛的女圭女圭臉,一襲洗得已經有些發白的青衫,舉著把破舊的傘,慢悠悠地走在人跡罕至的街上,哈欠連連。

雨愈加地小了,一陣風吹來便改變了它們的方向。

「小山,你可別忘了‘他’有多狡猾,那種習慣也許是他故意讓我們這樣認為,然後某一次逮到機會遠遠地甩掉我們——也或許,這所謂的習慣,不過是我們的錯覺。」被喚為師父的老人將傘柄搭在肩上,花白的頭發糾結,似乎幾個月沒梳洗過。被喚為小山的男子撇撇嘴,「要說狡猾,師父也不遑多讓。」當初還不是師父用計騙了他的家人才將他拐出來,做了他近十年的徒弟?

說徒弟都是好的,充其量只是他的貼身小僕吧。

老人咳咳,裝作沒听見看向前方。

「說到師父惡劣的性格,師父就開始裝聾作啞……我們就住這家店吧。」

「……呃?」轉得太快了吧?

「就這兒吧,看上去蠻干淨的……師父,待會兒別忘洗澡……我先進去吧,不然你又會被趕出來。」

小山快走幾步,才抬腳邁進客棧就被迎面狠狠撞了一下,腳步踉蹌。

「……抱歉。」

扶住他的是一雙修長白皙的手,小山順著他的手望上去,是一張俊美卻略顯狼狽的男子的臉,一雙鳳眸含著歉意。沒等小山反應,他已經跑遠。

「師父?」小山回頭。

老人仍望著那人消失的方向,「又一個……」

「他怎麼跑得那麼慌張?不會是殺了人吧?!不過,說到殺人,我已經聯絡了王員外家,今晚我們就去他家給他剛死的大老婆做法事……他家出手很大方哦,師父你要好好做。」

「……」

老人不打算問他何時跑去聯絡的——小山向來有一套賺錢的本事,他只是有些好奇那個匆忙逃走的青年,像是背後有鬼捉他一樣……他這樣,應該不怕鬼吧?

那又是什麼能讓他看起來那麼狼狽呢,令人費解!

「師父,走啦,我們看看這間客棧有沒有不干淨的東西,沒準不只不用付房錢,還能小賺上一筆。」

「……」無語。

老人被小山傳染似的也打了個哈欠,再望一眼男子消失的街道,下一刻被徒弟拽進客棧。

天啊,究竟誰是師父……

轉角,寧楚真靠在牆上,胸膛因急促的喘息起伏不平。

他幾乎殺了她,他幾乎殺了她——此時,他的腦中只有這一句話不停地重復。

如果不是她突然出聲驚醒了他,現在的她已經像星月門的那幾個人一樣,身體冰冷蒼白地倒在地上,失去往日的溫暖。

她的味道隱約仍在懷中,只要想到再晚一步他就殺了她,這股淡淡的香氣便如成千上萬的銀針刺入他的心肺,疼痛欲裂。

是因為近來終日以血為食,適應了這種生活嗎?短短的三天禁食,對鮮血的狂熱已經令他忍到極限,心里的煩躁不斷噴涌而出。

他已經無藥可救了吧?

仰頭望天,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遠處的天空懸著七彩的虹。

十五的月高掛在夜空,周遭是稀疏的幾顆星陪襯著,一絲雲也沒有,只偶爾伴著的徐徐涼風。一陣風吹過,客棧外的楊樹沙沙作響,錢多多推開窗,飄進鼻息的,是一股雨後淡淡的潮濕。

寧楚真跑出客棧沒過一個時辰便回來了,之後便將自己關在房間里。他對她的態度還是一樣,可是,莫名的,她就是感覺有哪里不一樣了。

是什麼呢?她托著腮,想了許久仍是想不出。

她對他表白了,他也承認喜歡她,這樣不是很圓滿的結局嗎?為什麼她卻感覺他似乎離她更遠了?

好奇怪……

如果小七來找她的話,她也許有個人商量一下——他以前喜歡過小六,應該很有經驗吧。

可是,他也不來。已經四天了……她是又被騙了嗎?

突然,她覺得自己好蠢。

「難道只有我會回憶起以前一起生活的日子嗎?」

她嘆口氣,正要起身關窗時,卻听得隔壁傳來「吱」的一聲,不等她回過神,眼前已閃過一條黑影,由隔壁躍至街上,頓了頓,又向東去了。

這人影分明是寧楚真!

此時已是三更時分,燈火早熄,可是借由明亮的月光,完全看得清遠去人的身形——這一陣,他似乎極愛黑衣。

這麼晚,他去哪里?

錢多多皺眉,不由緊跟著飛身下去,順著他走的方向追了過去。夜風拂過,微微透著一股涼意。

苞了幾條街,最後還是跟丟了。

不過,好在這是條東西兩向的小道,並不錯綜復雜,她左右看看,隨即向東飛去。

又過了兩條街,沒有看到一點影子,她立在原地想了想,最終還是選擇了回頭,跑回反方向。這次她不多做停留,只是不停地向前。

終于,又到了岔路口。

「……他不會是趁著天黑自己跑了吧?」錢多多咬住下唇,如果他真的那樣,她發誓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讓他好看!

不過,他的輕功似乎越來越好了,她竟然完全被甩開,一點影子也沒抓到。

錢多多杵在路口,不知如何抉擇面前的十字路口,正在她考慮要不要若無其事地回到客棧等他時,前方突然傳來打斗聲,緊接著是令人心驚的一聲巨響。

心口一緊,錢多多再也顧不了許多,飛身直奔聲音的來源。等她過了街口的轉角,立時呆住,心髒幾乎自己蹦出來——

只見寧楚真身形踉蹌,呼吸急促,手上原本有近三尺長的刀橫腰斷了,只剩下不到一半——這回真的像江湖同道給的綽號,是名副其實的「殘刀」了。

再看他身後,涂白的圍牆倒了大半,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毫無阻礙地劈開,斷口平滑整齊。

「雖然不知道你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可是,我的‘寶貝’似乎很喜歡你的血,那麼,我就不客氣地享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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