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宿命 第四章

她是一個沒有用的人。

妄想以一己之身去拭去天下間所有蒙塵的明珠。淚,流不止,像是世間的血,如果真能代替,就讓她哭瞎了眼,讓這世間不再有血腥之味吧。

可是,她沒有用。終究還是無法改變無赦,在她眼前,活生生的兩條人命就這樣消逝,讓她連救的機會也沒有,她還能做什麼?

遇見無赦之後,便有個想法︰她近年身子極差,在生與死之間搖晃。始終未死,是為了與他相遇、為了改變他這偏激的想法,所以她跟著他走了,但。依舊無法動搖他分毫。

是她想錯了嗎?或者,他的出現,是來動搖她的,動搖她的執著,讓她在瀕死之前親眼目睹這世上還是有他這樣不改魔性的殺人魔。

「頭子……她好像不行了……」縹紗中,青慈的聲音顯得模糊。

「胡扯!」無赦怒言。

「可……可是,她已經昏迷半個月了……頭子,咱們雖然一路趕回黑龍山,但我怕她來不及了……」他們雖然是強盜山賊,見慣了死人,可是帶個死人回山,不免還是有點觸霉頭。

她要死了嗎?回歸夢里那個無欲無求的天境。

「來不來得及,由不得你說了算!」無赦怒眼相向,憤恨的語氣穿透了她的心髒。那股憤恨之氣夾雜怨念襲來,擎向她身子,讓她的靈魂猛地彈進身子里。

不。

還不到時候。

她還不能死。眼皮好沉重。掀了掀還是撐不開,麻木的手指勉強動了下。

「眾醒?」溫暖的手掌猝然握住她的。

她費力的從牙縫間吐出︰「不放開……死也不放開……」臉上蒙了層細汗,忽感虛弱無力的身子緊緊被抱住。

「怎麼也不放開我嗎?」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堅定有力的︰「好,這是你說的。我從不相信任何一個人,現在我就相信你。你敢放手,我就回頭殺了那店家,連他九族我都不放過,你該明白我說到做到。」

不要啊……為什麼他還要這麼殘忍?這對他究竟有什麼好處?人命是可貴的,不要再殺人了……想要說出口,唇卻僵冷了。

混沌的世界再度吞噬她的神智。不知沉睡了多久,只覺周遭不再有血腥味,再張開眼時,眼前是一個男人的背影。

「醒來了?」不曾轉身,便知她已醒。他的聲音溫柔而低沉,听起來悅耳舒服,她蹙起眉,目光游轉四周。

是竹屋,看似簡單清爽,連空中也有綠草的香味。

那男人轉身溫煦笑道︰「吃藥的時間到了,孫小姐。」

眾醒目不轉楮地注視他,微微吃了驚。明知不應該,可就是不由自主的盯著他瞧,他的肩、他的眼,甚至他的臉,都給她一種熟悉之感。「你……」「在下姓冷,是寨里的二當家。」他笑道。

他是山賊?不像不像,一點兒也不像,他的外貌談不上是美是丑,甚至連平嘲兩字她無法形容他的皮相。他的黑眼深不見底,卻有睿智之光,雖然是黑發童顏,但仍看不出他的歲數,無赦給她的感覺無異是無間地獄的一部份,而這姓冷的公子卻像夢中的天境,他不是天境里任何存在的一物,反倒像是那包含所有物的天境。

她的臉微微泛紅起來,這種想法是有點可笑,可這就是第一眼衍生的感覺。「你差點就玩完了,」他溫和的將藥碗端上。「若不是無赦,你早被牛頭馬面給帶走了,」

她遲疑了會,直覺將藥碗接過,月兌口道︰「冷公子為何待在山寨里?」

他眨了眨眼,想了會,微笑。「我不知道,直到現在我方知我是在等人來。」

「等人?」

「也許是在等你,孫小姐。說句實話,無赦帶你回寨,我著實嚇了跳,最近天象亂成一團,難以預知未來,後來才發現,天象之所以亂,起源于不該成就的心。」

「不該成就的心?」他的話雖然沒頭沒尾,卻牢牢地吸引她的注意。感覺上他真的不具有如無赦那般邪惡的特質,教人安心又溫暖,直覺他像……像同伴,像自己的長輩。

「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人心。」他自言自語的笑道,暢起眉。「人心難測啊」

她仍然調不開視線,沉浸在他周身如陽的氣流中。「我們留經見過嗎?冷公子。」

「我與孫眾醒是第一次兒面!」他的笑顏親切而可愛,幾乎淘氣的向她眨了眨眼,旋過身笑道︰「人總算是回魂了,無赦,這下,我的頭不必落地了吧?」

眾醒一怔,順著看去,瞧見無赦換了件嶄新黑袍,就站在竹屋門口,陰沉的冷視他。

「既然人無恙,孤男寡女的,出去避嫌吧!」進門時,淡淡的血腥飄進屋內,打亂了她的呼吸。

「喔……」冷二無辜的瞄瞄他,再看看她。「你說的是,我跟她這兩個孤男寡女是不宜同處一室,所以……我只好走了,留下你們兩個孤男寡女嘍。」他輕笑揮袖而去。

無赦怒目而視,隨即轉向她,遲疑了下,剛硬的口氣略顯溫和︰「你……你好些了嗎?」黑眼細細掃過她蒼白的臉龐,她的身子像一陣風就能吹倒,但好歹是救回來了。

「應是好多了。這里……就是黑龍寨嗎?」她柔聲問。

「正是。」他挑高眉,反覆無常的譏諷︰「你後悔來此了?」

「不,我若後悔,現在該想盡辦法逃跑才是。」她淺笑,眼里有點迷惑。「只是不懂,山寨里怎會有此竹屋呢?」

他抿了抿唇。「山寨中有此竹屋的不在少數。這是老二的屋子,你暫居此處,他搬到他處,除了看病,不會過來。」怎能說,姓冷的家伙一見她病重,堅持讓她遷進他的住所。

「他瞧起來不像是山賊。」

「為何要談他?」他薄怒道︰「你也想救贖他?」他抓住她的手腕,見她雙手吃力的捧著藥碗,粗魯的接過,挑起眼。「你可真好心,什麼人都想救。是不是全寨的人,你都想救贖?你以為你是誰?神仙托世?」

「我只是個凡人而已。」她認真答道。

「所以你動了心?」

「動了心?不,我沒有。」

握住她的力道加重,他的心如亂絮在飛,他的脾氣一向剛硬而和人反抗,一有不順之意,皆以暴力相抗。「你只是個女人而已,眾醒,一個已過婚嫁之齡的女人。難道你不曾想過找個夫婿,養兒育女度終生?」姓冷的不就是一個最好的夫婿人選?

她皺了皺眉頭,素腕教他捏得發痛,但仍然沉吟了會,才道︰「我不曾想過……」

「你在胡扯。」

她抬眼,對上他深遂專橫的黑眼。他的黑眼里有罪孽、有霸氣、血腥,也有一絲的殘忍。冷二爺雖也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眼,但卻是天與地的差別。心里忽地起了一個疑惑︰為什麼像冷二爺這樣的人沒有改變無赦呢?

「我的身子不好,何苦拖累他人。再者,我雖只是弱女子,但心不在此。」她照實低語。

她的身子不好!她的身子是不好,如風中柳絮,生怕她在他手中折了魂,為她擔心受怕的,她當什麼?

她的心,只給眾生。而他,對她來說,卻也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

「你身子不好,我就養得你健健康康,我要瞧,誰敢拿走你的命。」他舉碗飲了苦澀的藥汁,在她還末反應他的舉動前,捧起她的臉。

「啊……不要。」她撇開臉,瘦尖的下巴被他緊緊箝住,逼她張開了口。他的嘴狠狠地封住她半歆的唇,藥汁灌了追去。她在掙扎,是花拳繡腿。打在他身上不痛不癢的,她細致白哲的臉蛋流露強烈的痛苦。他的親近,真讓她這麼難受?

藥碗翻了,心里的憤怒難以言喻,她可知道當她徘徊在生與死之間時。他有多難挨?天地間從未有讓他懼怕之事,唯有她的死亡,帶給他無盡的恐懼。

為什麼?不斷的自問。他的爹娘都不曾給過他如此深刻的感受,頭一遭發現,原來他的心髒也會跳動,也會疼痛。

她算什麼?算什麼啊。

他強制住她的雙手,狠狠咬破她的唇。

藥汁混著唇血流下。

「你連我喂你都不肯?」

「你……你先放開我吧……」周身淨是充斥罪惡之息,難以忍受。

「你不是說你不會放開我,死也不會?怎麼,你後悔了?」他咬牙切齒,她的臉是白的,唇是紅腫的,雪白的頸青筋可見,他怎會想要這種女人!

偏他就是想要,想要極了,想要得連心髒都在狂跳。

「我……我並非此意。」縴縴青蔥依舊被他緊抓,她的身子虛軟,似倒非倒。

「我要你死,你就死,我要你活,你就得活!孫眾醒,你的大愛對我起不了作用,我要你,你就得順從我,你的人是我的,你的心也是我的。什麼救贖!你跟著我入地獄吧!一輩子都沉淪在地獄里!」他將她推向床鋪。

「不要這樣,無赦。」潔白的床上唯一有的顏色是她如黑緞般的長發。臉是白的,衣是白的,無骨柔荑更是白得驚人,幾乎與床單同成一色,彷佛天地間皆是白的,白得嚇人、白得虛無縹紗,仿佛一眨了眼,她就消失在天地之間。

他的心猛然一跳,眯起眼。「我不準你穿白的!」猛力撕了她的白衫,露出滑膩的肌膚,他一時失了神。這一生從未確切地想要過什麼,只有她,他渴切的想要得到。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十年前初見的那一剎那?或者,是她救他出古井的那瞬間?

那都不重要了。

他要讓她成為他的人,要讓她不再平等愛眾生。在她眼里,他不要只是芸芸眾生里的一個人而已……她應該只愛他一個。

雪白的頸優美而充滿女人味,是瘦了點。卻勾起他憐惜的。溫熱的唇印在她冰冷的肌膚,心癢難耐,渴求的心如此狂亂而急切。也許,只是自己不曾發現,想要她的心早在第一眼里就根植他體內,焚燒他的五髒六肺。

她的處子之身散發迷人的香氣,沿著鎖骨住下印上他的烙印,他要她的身子永遠記住他的存在。

他的唇火熱地含住她的渾圓,隱約有股熟悉的腥味震醒了他的迷亂,他條地張開眼,終于察覺她不再掙扎,唇畔的血絲蜿蜒滑下頸間,如此的怵目心驚!

他的心髒漏了數拍。「眾醒?」他輕喊,幾乎有些膽顫心驚地。他以為是咬破她的唇所致,然艷紅的血絲彷如涌泉般從她嘴角流出來。

「孫眾醒!」他怒吼道,輕搖了她一下。她漆黑的眼不再張開,只是忽然嘔了一攤血,濺向他俊秀的臉龐。

他瞪著她,雙手毫無知覺的輕顫,紅血順著臉滑落,一滴滴的消在衣襟上。他扳開她的嘴,她並非自盡——莫非舊疾復發?

他眯眼,隨即咬牙戾言道「你敢死!耙死給我看。姓冷的!來人啊!去把姓冷的叫來。」他的怒咆響徹竹屋外。

     

「她睡了。我看,還是不要吵她的好。」冷二溫聲說道,收拾起藥箱。

無赦瞧她安詳的容顏一眼,心里有憤有恨,更有說不出的滋味,撇頭轉身向外。

「她究竟是什麼病?」他問,充滿怨氣。

「難說。她的痛來自娘胎,要醫治不易。」冷二跟著出來,重重嘆了口氣。

「連你也不行?」

「我只是個庸醫。無赦,她的痛藥石罔效,我要怎麼救。」冷二走在他身後,嘴唇勾起頑皮的笑。

「難道就由著她的身子一日虛過一日?」無赦怒道。

他沉吟了會。「無赦,可曾听過天命?天要她活多久,她就活多久,就算有藥可醫,但閻王若要她三更死,又豈會留她到五更。天命難違啊,就讓她這樣吧。」

無赦停下腳步,轉過身瞪著他。「你說,是閻王狠,還是我狠?」

他及時收住笑容,板起臉,認真道︰「閻王未到,牛頭馬面也不敢近你身,你說,是你狠還是他狠?」話似溫吞,卻有淡淡的嘲諷。

「那麼,誰敢讓她死?」

冷二微笑。「她不死,難道要她拖著一身病鼻陪你?」

無赦的雙目爆裂,咬牙說︰「就算我要她拖著一身病苞著我。誰敢說話?」「正是,誰敢說話呢,我不敢。牛頭馬面也不敢,反正痛苦的是她。」看了無赦莫測高深的怒顏,他試探的說︰「其實……」

「其實什麼?」

「要救……也不是不可能啦……」話還沒說完,衣領就被揪了起來。

「你不是說藥石罔效?」

「沒錯她的病已非大夫可以救,不過……」話尾存心拖拉得長。拖到快被拗死了,才慢吞吞的出口︰「有人可以救,他不是大夫,卻極有可能救她一命。」

「誰?在哪兒?」

「不知道,」

「你不知道?」無赦目髭欲裂,沖天怒咆,幾乎震聾了冷二。

冷二無辜的聳了聳肩。「我又不是神仙,怎會知道誰能救她。不過,我倒是為孫姑娘卜了卦,若能往西方而行,說不定會遇上她的救命恩人呢。」

無赦酗起了眼,分不清他的話是真是假。如果說在這世上他看不穿誰的心思,那也只有冷二了。

黑龍寨里臥虎藏龍,臥的是惡虎,藏的是鬼龍,寨里沒有一個好東西,只有踏著尸體住上爬的強盜。當年他單挑強盜頭子,砍了他的頭懸掛在寨口,自個兒當上山大王,眾人雖服他,卻不是服他的人,而是服他的狠勁。

黑龍寨里,憑的是實力。他來到寨里七年,無人能打退他,甚至,人人懼怕他,後來冷二來了。一身的紫衫,溫和的功夫打退了他之下的當家,不曾殺人、不曾掠奪,也不曾跟他挑戰,就這麼安安穩穩的當上二當家,在山後建了竹屋,偶爾卜卦、治寨里弟兄的病,除此外,他什麼也不管。

縱是如此,他依舊認定冷二非泛泛之輩,隱約有感覺他非我族類,遲早必有相爭的一日。

不曾主動問過冷二的名,他也不曾自報自己的來歷,彷佛他的名字早流失在世間的某處。這樣的人留下來就算不是禍害,也對他無利。

能救她嗎?往西方而行真能救她嗎?

「無赦,你會救她嗎?」

他嗤一聲冷笑。「我愛救不救,與你何干?」

「是跟我無關啊,純粹好奇而已。卜卦得知你若離開山寨救她,將遭山寨兄弟背叛,你辛辛苦苦立下的一切基業將化為烏有,甚至有血光之災。我是挺想看看,人稱混世魔王的斷指無赦,是否也會為了愛,舍棄自己與這山寨里的一切。」

「愛?」無赦怔了怔,像從未听過。

「不就是愛嘛。你一向只要人死,可沒見過你要哪個人活下來。若不是愛,你現不會為她擔心受怕?會絞盡腦汁要治愈她的痛?」

他的話像天外霹靂,打進了惡臭血腥的靈魂,罪眸瞬間鑽進微弱的迷惑。

「什麼是愛?」像眾醒那樣的愛眾生?不,他對她的情感並非如此。他不愛任何的男與女,連自己的爹娘也不愛。愛,那是怎番的情感?

「人世間的愛,是輕薄而短暫的,是充滿私欲而獨佔的,這是狹愛,天下人皆沉浸于此,你,也是如此嗎?無赦。」

罪孽的眼灼灼望進冷二溫和沉穩的雙目。良久,他才冷嗤道︰「這可不是開堂說課,我懂不懂愛,又干你何事?」

「是不干我的事。」黑龍寨里也唯有他敢在無赦面前直言不諱。冷二挑明了說︰「倘若你能愛人是最好,讓你明白了愛人之心,也許罪孽會減少許多,但你愛上了不該愛的女人。她……並非是個只陷于私愛的凡夫俗子……不,你不要不相信,我雖不才,但也多少懂得天象命理,她的命早到了盡頭……」

「住口!」無赦暴喝。「不要讓我動手,姓冷的,你可以去跟任何一個人賣弄你的命理,但不要放在她身上,否則你會有什麼下場,我不擔保。」

「很好。我不提我這自以為是的命理,我只提兩件事。」冷二沉吟了下,說道︰「你愛怎麼待她都行,就是別踫她的身子,不然恐怕她……」

「哼。」無赦末听完,便大步離去。

     

主事廳里,積放大批的箱子,箱蓋是開的,里頭是黃金是珠寶,讓人眼花撩亂的。

「大頭子!」有山賊嘻叫︰「瞧瞧兄弟們凱旋歸來,黃金一一一箱、珠寶百箱,商隊一百零六人全去拜見閻王啦。」

冷二雙手斂後,站在遠處,他溫和的臉依舊不動聲色,甚至毫無起伏的靜听廳內人交談。

無赦輕輕哼了一聲,彷佛不關己身。他撩起一串寶石項練,想起眾醒一身素衣,並無首飾,若戴在她身上,必增生氣不少。

「大頭子,咱們這回雖然是凱旋歸來,可是王八那小子給人削了條手臂,就待在後山等死,不肯給冷二爺瞧瞧。」

「他要等死,就讓他等死,沒了一條手臂,他還能有什麼用處?」

「頭……頭子……」是沒錯,王八被砍斷的是右臂,怕再也不能掌刀拿劍,留著他。對山寨已無用處,可是……他們雖是山賊,卻也是有感情的啊。

斷指無赦的心是石頭做的,沒有人類的情感,這樣的頭子只教人害怕,害怕自己不知何時會被遺棄。

門邊,冷二的嘴唇忽然動了動,像是在計數似的喃喃自語︰「十年、二十年後……被殺的,又豈止幾千人的數目。」目光不由自主的飄向天際,彷佛在想像數十年後的地獄之景。

他的臉依舊是溫和的,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的離開了。

     

黑暗之中,火摺一閃,燃起了燭蕊,輕微的窸窣聲驚醒了她。

她張開眼適應了微弱的燭光,才緩緩爬起,

「小姐,你醒啦?」

眾醒微吃了驚,看見一張圓圓的臉映在眼前。「你……」好可愛的小女孩。差不多十二、二歲左右,臉是天生的圓,笑眉笑眼的,身材有些瘦小,兩條又粗又黑的辮子躺在末發育的胸前。

「我叫小埃,就是能讓小姐福壽綿綿的福。是……是頭子買下我的。」臉色有點不安,但很快又堆起笑。「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賣身到山寨里呢,小姐,我若做得不好,你盡避罵我,但不要趕找走啊。」

她一連串的話讓眾醒听得一頭霧水。「你是無赦買下的?」

「是,是頭子買下我的,讓我來服侍小姐的。小姐不認識我,也是理所當然啦,我是小姐昏迷的那半個月里,教頭子買下的,從今天開始,我就是小姐的小埃了,」臉色有些苦瓜,「也許過一陣子,會有個小壽來也說不一定,接下來就是小祿,開始開一家福祿壽了。」

「小壽小祿?」

「小姐,你餓不餓?頭子吩咐了,你一醒來,就算不餓,也要多少吃一點。」小埃雖然人小年紀也小,但手腳俐落,從桌上端了熱騰騰的素粥過來。可愛的笑道︰「頭子雖然是山賊,可是我瞧他待小姐真好呢,方才還坐到天黑了才離開。」她在床畔擠了個位子,吹了吹湯匙里的熱氣,再放到眾醒唇畔。「冷了怕不好吃了,小姐。」

從未見過有人這般的連珠炮,一時之間無法反應,只得依言咽下那口粥,從小,不管是在孫家或是家破人亡後,所遇的人們都是溫和而善良的,少有象她如麻雀般的個性。

「好吃吧?」小埃眼巴巴的看著她。

眾醒瞧著她的熱熱絡絡,不由自主的彎眼笑道︰「嗯。你今年幾歲了?怎麼會被無赦買下呢?」

「我十三啦。本來跟爹一塊下田養家的,後來頭子路過。就買下找來服侍小姐,」小埃又喂了她一口,說道︰「上了山,我才知道原來頭子是山寨王,嚇死我了。」

眾醒欲出言安撫,外頭忽地傳來——「嚇什麼嚇?你一餐吃三碗飯,半夜睡覺如豬,我就瞧不出你哪里被嚇到了。」青慈大搖大擺的走進,身後跟著靜默的青仁。

小埃臉一紅。「我貪吃貪睡,可不表示我不害怕啊,誰知道像你這種山賊會不會半夜……半夜……」

「半夜什麼啊?」青慈往旁做了個嘔吐樣,橫眉豎眼的睨了她上上下下幾眼。「拜托饒了我吧,我寧願半夜上山吹冷風,也不要半夜看你。」語畢,動了動鼻,在竹屋內輕輕走了一圈,皺眉。「青仁,你有沒有聞到?」

「聞到什麼?」青仁的聲音依舊清冷,將棉被抱到床沿,遲疑的看了一眼眾醒,才放下。

「就是那股蓮花香味啊,青仁,別告訴我你沒聞到。」

「蓮花香味?」青仁嗅了嗅,只有山間草味。「你是說現在?」

「沒有嗎?」青慈驚奇道,指著自己的鼻子,用力的聞了聞。「明明就在這兒的,」他的聲音略略提高,顯得有些驚慌。

他就覺得奇怪,回山的一路上淨聞到那股蓮花香味;明明周遭沒有蓮花,偏偏……他的鼻子是不是出了問題?

「你叫青仁?」眾醒插了嘴,凝視這個默不作聲的孩子。

「對,他叫青仁,我叫青慈。」青慈熱心的回答。「她叫小埃,是咱們上山時,頭子在一戶人家買下的,從此以後就是你的貼身丫頭了。」

眾醒向他微笑點了點頭。她本就不需丫鬟侍候,不過既然買下了,也就不再推辭,小女孩身上穿的是補綴過的舊衣,又短又小,露出了她蜜色的小腿肚,手臂也露了好大一截。

能買下她,多少對她家有點幫助,只是她一個小泵娘身處山寨之中怕也不妥。

「大半夜的,你們來干嘛?這可算是小姐的閨房呢。」小埃插腰問道。

「嗤,你當咱們想來啊?若不是頭子吩咐咱們過來守著孫姑娘,咱們有好好的大覺不睡,跑來這里玩耍嗎?」他也插起腰來,大眼瞪小埃的小眼。

「我還在原來的竹屋嗎?」眾醒環顧四周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擺設。

「是,你待的還是二爺的屋子。」青仁面無表情的答道,巧妙的將被燒焦的半面臉讓陰影遮住。「你既然醒了,小埃就去把煎好的藥端來吧……」話未畢,忽然細瘦的手骨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你還在恨嗎?」眾醒蹙起眉。

他怔了下,沒料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直覺月兌口道︰「恨?為什麼不恨?我當然恨。」

「你如願以償的殺了當年待你不好的人,不是嗎?」即使那是半個月前的事了,仍然歷歷在目,讓她心如刀割。

「你以為我殺了他們,恨就會停止了嗎?」

「既然如此,為何當日要動手?既然動了手,恨不停,你殺了他們又有什麼用處?」

青仁猛然起身,眯起眼,正面對上她。「我恨不恨,殺不殺,關你什麼事?」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從茶棚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她異于常人。

當她擋在舅母身前時,他更覺困惑。別人的命重要或是她自己的命重要?明明是陌生人,為什麼會義無反顧的為人擋劍?

「對啊,這關你什麼事。」青慈哼了一聲。「是他們自個兒弱,弱者就只能等著被殺。你瞧,當年青仁弱,所以被他的舅家人給扔進山溝喂野獸;但現下他比那些人強,憑什麼不能回頭殺了他們?他們若有本事,也可以干掉青仁,是他們不種沒用。」話才說完,就听見小埃倒抽口氣。

「你……你殺人?」不由自主的靠近眾醒,膽怯的望著他們。

青慈瞪了她一眼。「對,這是山寨,不殺人難道還接濟百姓嗎?」瞧見眾醒目不轉楮的望著青仁,他微微訝然,順著眼看了青仁一眼,叫道︰

「青仁,別這樣瞪著孫姑娘。你這張臉會活活嚇死她的。孫姑娘,你不會被青仁這小子的臉給嚇傻了吧?我就說,半夜三更的,像鬼的家伙千萬不要隨便亂跑,要不是頭子的吩咐,得來看守你這女人,我也不想跟青仁這家伙過一夜……」鼻里灌進熟悉的味道,來得又濃又烈,他俯臉貼近了她身子,又聞了聞。

「你想干什麼?別踫小姐!」小埃鼓起勇氣,擠開他的臉。

「啊啊,終于找到了!」青慈又跳又跳,指著眾醒。「我就說嘛,那股味兒不可能空穴來風,原來是她身上的香味。碎,嚇死我了……我還以為自己的鼻子出了問題呢。」

「你在扯些什麼,現在我什麼也沒聞到。」

「沒聞到?胡扯的是你。不信你靠近她,明明味道又濃又烈,我在竹屋外頭就已經聞到了,現下你靠她這麼近,會沒聞到?」打死他也不相信。

原以為青慈在說玩笑話,但見他暴跳如雷的樣子,青仁便懷疑的傾身嗅了嗅,「你的鼻子確實是出了問題。我只聞到她身上的一股藥味。」

「不不不,是你出了問題……」

眾醒目不轉楮的見青慈跳來跳去在怒叫,在青仁俯身傾聞時,忽地模上他焦掉的半面臉。他一驚,連忙退開。

「你在干嘛?」

「為什麼要燒掉自己的臉?」

「啊!」小埃瞪大了眼。「你是自已燒的?那多痛啊!」好好的一張臉被燒掉一半,他是發瘋了嗎?

「我愛怎麼做,跟你有什麼關系!」青仁有些心浮氣躁的,甩開了她的手。「你只要好好侍候頭子,管那麼多干嘛。」瞪了小埃一眼,說道︰「還不快將她的藥端進來,難道要等頭子砍了你的頭?」

小埃一時受驚,連忙跑出去。

眾醒皺眉更深。「別這樣說話,會嚇到她的。」遲疑了一下,又問「無赦呢?」

「頭子他……有事。你只管養好身子便是,難得頭子對一個女人這麼的執著,你要好好待他,咱們兄弟倆也會對你忠心的。」

「你們是兄弟?」她有些驚奇,兩個個性完全不同的孩子,實在看不出來是同胞兄弟。

青慈本欲答不是親兄弟,但也差不多了,才要出口,青仁冷冷的說「我們不是兄弟,都是獨自一人。」

「那,就是朋友了?」

青慈聞言又要點頭,青仁又道︰「朋友?這山賊里何來朋友之說。」沒發覺青慈的臉微白了下來。

眾醒抿起唇。身子有些疲累,卻想跟他們再說說話,他們雖然年紀輕輕,卻在人生的路途里迷了路,如果不拉他們一把,她會遺憾一輩子的。

「奇……奇怪,」青慈故意轉移話題,懊惱地結結巴︰「那個小丫頭怎麼還沒回來?煎藥的地方又不遠,我……我去看看好了。」

「我去看好了。」青仁轉身離去,不等青慈反應。要他待在這里听她說教,看著她這個菩薩心腸的女人,不如出去找人。

「頭子不愛你穿白衣,要你醒了就換下,待會兒那丫頭來了,你就快點換下吧。」青慈熱絡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青仁冷冷哼了一聲,沒再听那菩薩似的女人說話,便走出前廳。

外頭夜涼如水,帶有幾分冷意。他轉了個彎,到冷二爺平日煎藥之處……他怔了怔,瞧見眼前的景象,冷言說道︰

「你在胡來什麼?」

藥灑了一地,小埃就躺在地上似是昏迷不醒,衣裳半撕,露出未發育的前胸,正月兌褲的壯漢抬起頭。

「青仁?嘿,你也要來?那可得等我完事之後。」

「她是頭子買下的丫頭。」

「斷指無赦買下的丫頭?」壯漢不可置信,瞧了瞧圓臉的小埃。「你在說笑?那個斷指無赦也會用買的?他不都用搶的?」就算搶,也不曾搶這種黃毛小少女啊。

「她是頭子買來服侍孫姑娘的。」頭子的心思極絀,若不是買的,那個有慈悲心腸的女人怕不會用這丫頭,恨也恨死頭子了。

「什麼孫姑娘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山寨里難有女人,她既然倒楣讓我撞了見,憑什麼不能奸了她。」話才說完,只覺劍光一閃,劍尖正指著他的喉口。

「我也只知道誰敢踫頭子的人,他的人頭就得落地。」

「你……」咽了咽口水,瞪著逼到喉問的劍。「這……這黃毛丫頭讓你先用便是,不必做得這麼絕吧……啊啊!」劍尖微微刺穿了他的喉口,一股腥味飄散,他連忙道︰「好好,我不動,我不動她,你要就拿去。」他連忙退了數步,拉著半解的褲子,等退離了範園,才怒道︰「你真他女乃女乃的有種!青仁,你可別讓我抓到你的弱點,要不……」劍光一閃,他驚叫,拔腿就跑。

青仁冷冷的看他蹌跌的離開視線,才半蹲下地,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氣。

「還活著啊……」他面無表情的喃道,搖了搖她的肩,見她不醒,加重了力道。

「唔……」小埃掙扎了下,頭像千金重,眼皮掀了掀,張開——「啊!」差點被那燒焦的臉嚇得魂飛魄散。「鬼……不要來找我啊……我是好人哪……」

「能叫了,就表示清醒了,還不快再去重新煎藥。」

清冷的聲音像是……小埃張大了眼。「青……青仁?」就是那個殺了舅母還不知悔改的男孩?定楮一看,確是青仁,那火燒的半面臉乍看之下還真像鬼。

她呆了呆,突覺胸前一陣冷意,低頭一看。「啊!」尖叫起來,回憶猛然灌進。她的臉白了,連忙想拉緊衣服,卻發覺衣服本來就小了,如今更少了一截,怎麼遮也遮不住,只好用瘦瘦的手臂環住胸前,臉色又紅又青又白,四周張望。

「那……那人呢?」不由自主的往他靠了靠。

青冷後退了點,說道︰「走了。」

「走……走了?」眼眶驀地紅了,全身不住的發著抖,又往他靠了靠。「他……他……」難堪的記憶讓她說不下去。

「他沒有。還不快去煎藥。」

「真……真的?」她只記得自己好像在掙扎之余,被撕了衣服,又遭重擊,才昏迷過去。昏迷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就不知道了。

「我不說假話。」正要再退開時,她忽地哇了一聲,抱住他痛哭失聲。他要甩開,她的力道卻出奇的大,像抓住了浮木般再也不肯放開。

他的眉頭深皺。不悅她的舉動,要再狠狠甩離她。她哭道︰「我嚇死了……我以為……我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爹跟娘了……我以為……我死定了,不能再為爹娘掙錢。大頭子說好的,只要我乖乖做……每年會再多給我一點銀子的……我以為拿不到了……」眼淚鼻水齊流,流在他身上。她全身仍然在發抖,卻感激的抬起臉,「一定是你救我的吧?謝謝你,你是我的大恩人,以後你叫我做什麼事,我都會做,好不好?」

他嫌惡的推開她,站起身。「那就去煎藥,少在這里哭天喊地的,不能保護自己,只有被殺的分兒,你哭個什麼勁。」

她用力抹抹眼淚。「我很努力在保護目己了啊,可是可是他力氣這麼大……」見他轉身要走,她又叫︰「等等,我……我還要去煎藥,我怕……」怕這山寨里的蛇狼虎豹又來找她。

上山寨當丫髻,她又何嘗願意?要不是大頭子給她家這麼多銀子,要不是瞧著眾醒小姐心腸這麼好,她早就愉愉逃下山了。山寨哪,也許將來她連怎麼被殺的都不知道,她怕極了。

他沉默了會。「好,我陪你去煎藥。」不是怕她又遭毒手,而是怕藥沒煎好。

「真的?」她破涕為笑,想要起身,卻發覺自己空空的前面……她的臉紅了紅,小聲的說了什麼。

青仁雙臂環胸,看著她。「你還不快起來。」

她又小聲的說了什麼。

他有些厭煩了。「你若不去煎藥,我也不必陪著你了。」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她眼一閉,用力大喊︰「可不可以把衣服月兌下來借我?我……的……破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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