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笨福晉 第三章

「福晉,這下您滿意了吧,貝勒爺現下不再踏進寢樓一步了。」珠兒忍不住挖苦。

是的,她很滿意了。

晚上她再也無須驚惶的入眠。

他終于厭惡她,不再來找她,她該滿意了,但,在不見他的這幾日里,心頭卻又隱隱有股說不出的悵然。

海菱從手上的書卷里抬眸,怔然地望向屋外的天空,此刻正逢夏末秋初,濃密的雲層掩住了太陽,天氣陰陰的,有絲涼意。

「好像要下雨了。」她喃道。

見她一臉不在乎,珠兒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勸她,「福晉,您這麼做是何苦呢?若是得不到丈夫的寵愛,不但您日後的日子不好過,就連下人都會欺負到您頭上,不把您給看在眼里。」連她這個伺候福晉的奴婢,也會跟著被人看不起。

她淡淡望了珠兒一眼,輕聲說︰「若是你不想伺候我也沒關系,想去哪兒盡避去吧。」

珠兒連忙解釋,「福晉,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奴婢的意思是……」

兩人正在說話間,外頭來了名侍婢通報,「福晉,五格格來訪,說要見您。」

「五格格?」聞言,珠兒訝問︰「桂兒,你說的可是禮親王府的五格格?」

「沒錯。」

「福晉,這五格格恐怕來者不善,您要當心一點。」珠兒好意提醒她。五格格一心一意想嫁給貝勒爺,可惜貝勒爺看不上她,不願娶她,而是娶了福晉,五格格心里頭一定很不是滋味。

「嗯。」海菱輕輕頷首,起身要朝前廳走去,卻听見桂兒再說︰「福晉,五格格不在前廳里,她在明月池那兒。」

「我知道了。」她輕移蓮步徐徐走往後園。

珠兒本要跟去,想到外頭有點涼,怕要下雨了,遂再回房去拿了件斗篷想帶去讓她披上,因此慢了她須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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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池畔,一見海菱來了,五格格便投以恚怒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你就是董海菱?」

「是,請問五格格找我有何事?」

「沒什麼事本格格就不能來找你嗎?」五格格滿眼嫉妒地開口,「長得又不是怎樣的天姿絕色,我真不懂為什麼綿昱非娶你不可?」

她聳了聳肩,應道︰「不只五格格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那日在摛藻堂見過她後,他便莫名其妙地說要她,原以為他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他竟真的娶她為妻了。她委實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哪一點讓他給看上了?

見她那一臉淡然的神色,仿佛壓根沒將她看在眼里,五格格怒道︰「你不要得意,我一定會讓綿昱休了你,你根本配不上他!」

海菱淡淡瞥去一眼。「若是五格格真能做到,我求之不得。」

她說這話是真心的,但听在五格格的耳里,卻以為海菱是在譏諷她不自量力,她更氣惱了,潑辣地揚起手,重重摑了海菱一巴掌,同時那掌也將沒有防備的她給打得踉蹌後退了幾步,身子一個不穩便跌進了池里。

五格格呆了一呆,由于仍在氣頭上,也沒想到要救她,便逕自甩袖離開。

「啊,福晉!」這會兒才來到池畔的珠兒,只來得及看見主子跌入池里的那一幕,嚇得驚惶失措。怎麼辦?她不會泅水啊!一回神後,她才連忙跑去找人過來,「來人、快來人啊!」

海菱在池子里掙扎了片刻,身子漸漸往下沉……

好痛苦,她要死了嗎?

口里、鼻子全都灌進了水,窒息得胸口發脹,她本能地揮動四肢想要求生。

在這一瞬間,腦海里掠過了幾個人影,有爹、大娘、姊姊,還有她偷偷愛慕著的常弘表哥,最後停留在腦中的,是她的夫君綿昱貝勒的臉。

他隱怒的表情、他低笑的表情、他邪肆的表情,還有他睡著的表情……這一剎那間,如此清晰地呈現在她腦海。

她的胸口開始揪痛了起來,知道自己恐怕就要死了,她覺得有些遺憾,無法再見他最後一面……

身子一直往下沉,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她能在夜里視物,但此刻她的面前除了籠天罩地的黑暗外,什麼也看不見,她好慌好慌,雙手拚命的掙扎。

救我,我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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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好冷!怎麼會這麼冷?

探了探海菱的體溫,珠兒驚呼道︰「貝勒爺,福晉又在發燒了,全身還抖個不停。」

綿昱爬上床,將那冷得蜷縮成一團的人摟進懷里,「把藥端來給我。」

「可福晉喝不下藥。」

「我叫你拿過來給我。」他低喝。

「是,奴婢這就去端來。」

接過藥碗,綿昱含了一口藥在嘴里,然後掰開海菱緊閉的牙關,一小口一小口的哺進去。

有些藥順著她的嘴滑進喉嚨里,有些藥從她的嘴邊流出來。

他用衣袖擦去她嘴邊的藥汁,繼續捺著性子小心喂著,好不容易終于喂完一碗藥湯,他將空碗遞給珠兒。「再去端一碗藥來。」

站在一旁看呆了的珠兒愣了愣。「咦?可是太醫說,每次只要服食一碗藥即可……」

「你沒瞧見有一半的藥都流出來了嗎?」

「啊,是,奴婢這就再去端一碗藥過來。」臨走前,她回頭再瞥一眼房內仍擁著福晉的主子,心頭隱約明白了一件事。

其實貝勒爺非常非常看重福晉,所以即使福晉之前做了那麼多惹他生氣的事,他雖然氣惱,卻始終不曾大聲責備過她。

原本瑟瑟發抖的海菱,身子已漸漸平靜下來。好像有什麼東西流進她的體內,暖暖的,讓她冰冷的身子有些暖和起來了……

啊,她快不能呼吸了,是誰把她勒住了,快放開她!

「你不會有事的,沒有我的允許,我不準你死,听到沒有,不準!」看著昏迷不醒的人,綿昱緊緊抱住她,沉痛地喝道。

是誰在她耳邊吼叫?震得她耳朵好痛!

「你給我醒來、快點醒來!」

不要再吼了,耳朵真的好痛!

「貝、貝勒爺,藥端來了。」來到房門口,便听到房里那沙啞的嘶吼聲,珠兒頓了下,這才舉步走進來。

也難怪貝勒爺這麼擔心,福晉已經整整昏迷兩天了,太醫還說,福晉若過兩日再不醒來,可能就……

「貝勒爺,您放心吧,福晉一定不會有事的。」

綿昱沒說話,接過藥,繼續用嘴哺喂著海菱。

啊,好痛,是誰、誰在偷咬她的嘴?

見他喂完藥,珠兒走到床邊,提議道︰「貝勒爺,我來替福晉按按人中穴吧,我剛听人說,這麼做或許能讓福晉早點清醒。」

「是嗎?我來。」他眼中乍現一絲希望,便動手按了起來。

啊,痛、痛,不要再按了,好痛好痛,是誰這樣狠心凌虐她?

「咦,貝勒爺,您看福晉的眼角濕濕的!」珠兒吃驚的指著海菱濡濕的眼角。

綿昱凝眸細看,更加使力按著她的人中穴。

不要再按了,真的好痛!

珠兒終于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聲,「貝勒爺,您、您好像按得太大力了,福晉的人中穴都被您按得瘀青紅腫了。」

綿昱這才罷手。

呼,終于不痛了,不要以為她脾氣好就敢欺負她,要是讓她知道是誰這麼凌虐自己,她一定、一定要報這個仇……

有股暖意包圍著她,讓她覺得舒服了些,意識漸漸再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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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溫暖。

耳邊傳來卜通卜通的沉穩節奏,催得她睡得更沉了,覺得這一覺睡得好滿足,好像有好一陣子沒睡得這麼熟了。

她不想醒來,可是有什麼東西一直搔著她的臉兒,弄得她好癢,迫不得已只好掀開了眼瞼。

映入瞳中的光線,令她眯起了眸子,她睫羽輕輕扇動了幾下,等適應了光亮,這才緩緩睜開眼。

這里是……寢房,那她耳邊卜通卜通的聲音是什麼呢?

她微微抬首,赫然發覺自己被一個人摟著,而那聲音就是從這人的胸膛里傳來的,是……那人的心跳聲。

她接著發現,那輕搔著自己臉孔的東西,是一條墨色的發辮,她的視線再往上移,看見了一張臉。

認出那張俊媚的臉是屬于她夫婿的,她愕然一驚,接著便發現他閉著眼,臉上的神色透著掩不住的疲憊。

他看起來似乎很累,白皙的下顎冒出了些胡碴子來,似乎有幾天沒刮了,她不由得想起他滿臉胡須的模樣,猜想留到滿臉落腮胡要多久的時間……

等等,他那滿臉胡須的臉……進宮之前她好像曾經在哪見過!

她斂眉凝目地仔細回想。是在哪兒呢?

在……啊,她和姊姊一塊去探訪生病的姑母,回程時馬車的車輪在半途壞了,姊姊讓她去撿干柴的那夜。

原來是他!

海菱怔怔地望住了他。莫非便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他才會娶她為福晉嗎?

他這是想……報恩

綿昱一睜開眼,便迎上她驚愕的眼神,立刻驚喜地道︰「你終于醒了!」

「你……」她想出聲,卻發現喉嚨異常的干啞,身子也十分虛弱。

老天,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嗎?她怎麼會連移動身子的力氣都沒有。

見她蠕動著唇瓣卻發不出聲音來,他問︰「你是不是想喝水?我讓珠兒倒給你。」不等她回應,他就張口喚道︰「珠兒,福晉醒了,快倒杯茶過來。」

正在一旁打盹的珠兒聞聲,連忙慌張地張開眼。「啊,福晉醒了!」

「還不快倒杯茶來。」

「是,奴婢這就倒。」珠兒咚咚咚的奔至花廳倒了杯茶來。

接過珠兒倒來的茶水,綿昱一小口一小口的喂她飲下。

「還杵著做什麼,去請太醫過來!」

一旁的珠兒看著他溫柔的模樣看傻了眼,直到听到他的吩咐,這才回神。

「哦,是,奴婢這就去。」珠兒收回看呆的眼神,匆忙跑出去。

海菱想離開他的懷里,卻又矛盾的發覺他的懷抱好溫暖,她有些舍不得離開。他這樣抱著自己多久了?為什麼她的身子竟會貪戀起他的溫暖?

「我怎麼會一點力氣都沒有?」干澀的喉嚨得到滋潤,她終于恢復了些聲音。

「你跌入池子里溺水了。」綿昱回答,眼里疾掠過一絲陰狠。

「我跌入池子……」她眯眸想了想,這才記起落水前的事,「是誰救了我的?珠兒嗎?」

「珠兒不會泅水,她看見你跌進池子里,連忙去叫來侍衛把你救起來。」他靠著床柱而坐,讓海菱舒服地偎在他懷里,語氣有絲森寒地問︰「你怎麼會跌進池子里?」

「是……」她微頓了下,及時打住就要月兌口而出的話,改口說︰「我不小心跌下去的。」

「你撒謊,分明是五格格推你下去的。」對她竟想隱瞞這件事,他感到微怒,「你知不知道你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圈,差點就沒命了!」

太醫說倘若她明日再不醒來,便救不回來了。一想到她將就此香消玉殞,他的胸口便仿佛被人狠狠擰住了般,緊窒得快無法呼吸。

所以這幾日來他一直抱著她,不停地在她耳邊說著話,用盡一切辦法想讓她醒過來,不允許她就這樣離開他。

「我……」望著他那毫不掩飾的關切眼神,她的胸口驀然一熱,「是我自己沒站穩,不是五格格故意推我的。」

「她差點害死你,你還想袒護她?」綿昱怒道。

她搖頭,憶起醒來時想起的事,連忙問︰「是你對不對?那夜被我領到山洞去躲避盜匪追殺的就是你吧?」

「你想起來了?」他眼露驚喜,但海菱接下來的話卻澆了他一盆冷水──

「你真的是那個大叔?」

他挑了挑眉。「我究竟哪一點像大叔了?」他才二十四歲好不好,雖然長了她八歲,但還沒老到要被她叫大叔吧。

見他一臉不滿的表情,她忍不住想笑,「那夜由于我很害怕,所以沒有仔細看過你,只知道你留了滿臉的胡須,模樣很狼狽,加上聲音沙啞,听起來有些虛弱,所以我才以為你年紀不小了。」她接著問︰「你娶我是為了要報恩?」

他淡哼一聲,「報恩的方法很多,我沒必要拿自己的婚姻大事來報答你。」

「那是為什麼?」這樣她就不懂了,彼此的身份相差懸殊,他為何執意要娶她為福晉?

綿昱正要開口,珠兒便領著太醫匆匆走了進來。「貝勒爺,太醫來了。」

在海菱昏迷不醒的這幾日,這位太醫就一直留在府里,以便隨時就近照顧她。

綿昱起身,在她身後塞了顆枕頭,讓她靠坐著。

太醫過來替她號了脈,微笑說道︰「太好了,福晉已沒啥大礙了,我開幾帖藥方,貝勒爺再派人去抓藥來煎給福晉吃,休養一陣子,應該就能痊愈了。」

「那就有勞太醫了。」送走太醫,他再走回床邊看見她輕闔著眼,又睡著了。

輕撫著海菱蒼白的玉顏,他眼里微露不舍,扶她輕輕躺下,自個兒也再躺回床上。這幾日因為擔心她的安危,他未曾好好睡上一覺,將她擁入懷中,俊眼一閉,旋即沉沉入睡了。

海菱微微睜目,看著抱摟著自己而眠的夫婿,遲疑須臾,便再闔目。她沒有力氣掙扎,只好任由他抱著,而且他的懷抱好溫暖,那綿綿不絕傳來的暖意,仿佛撫平了她的驚惶與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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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小少有病痛,所以很少喝藥,而此刻飲在嘴里的藥,滋味難喝得令她顰起了黛眉,好不容易終于飲完半碗,她輕輕擱下了藥碗。

一旁隨即響起一聲輕哼,「碗里的藥都喝完了?」

珠兒毫不猶豫地立刻出賣她,「沒有,福晉只喝了一半。」

「把它喝完。」

她覷向說話的人,小聲的說︰「我已經好很多了。」

「太醫說你要服用半個月的藥。」

「可是我覺得自個兒真的好了很多,不用再喝藥了。」

綿昱冷冷的問︰「你是大夫還是太醫是大夫?」

「……」海菱抿了抿嘴,瞪著那棕色的藥湯,蹙攏眉心。

見她那模樣,綿昱沉吟了會,走過來,端起藥碗一匙匙喂她。「良藥苦口,待會兒我讓珠兒拿些糖來甜甜你的嘴,喏,現在乖乖把藥喝完。」

他的溫言軟語讓她白淨的秀耳驀然一紅,心頭怦怦地跳著,羞澀地張嘴喝下他喂進口里的藥。

從小到大,沒有人這樣哄過她,她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陣感動,忍不住偷偷覷他一眼,想看他此刻是什麼樣的表情,發現他的目光正盯著自己,她仿佛偷兒在行竊時被逮個正著,蒼白的粉頰霎時漲紅,心慌意亂地連忙垂下眼。

她臉紅的模樣逗笑了綿昱,他眼里溢滿愛憐之色,語氣微透著絲寵溺,「喝完這些藥,我陪你到院子走走。」

「好。」她低聲應道,柔順地喝完湯藥。已在床上躺了五、六日,睡得骨頭都酥了,她真的很想出去走走。

片刻,在綿昱的陪伴下,她終于能走出屋外。

發現外頭的風有點涼,他吩咐珠兒進房拿了件斗篷為她披上,順勢將她摟進懷里。

海菱唇瓣輕蠕了下,終究還是沒有出聲,任由他摟著自己徐緩地散著步。

滿意于她沒再抗拒他的親近,他俊臉上掛著笑容,眼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

她被他看得羞怯地垂下頭。

他伸指抬起她的臉。「別老是低著頭,地上沒有黃金可撿。」

海菱被迫迎視著他,而被他那雙會勾人的眼盯著,讓她心頭一蕩,一顆心仿佛就要被勾走似的,她慌張之下伸手遮住他的眼,不讓他再用眼神迷惑自己。

「你這是在做什麼?」綿昱輕輕握著她的手,卻沒有移開,任由她微溫的掌心熨貼在他的眼皮上。

「你不要一直看著我。」看得她心頭劇烈地鼓動著。

「為什麼?」

「因為……」她窒了窒,不知該怎麼說才好,須臾才咕噥地道︰「你的眼楮會勾人。」

綿昱失笑,這才移開她的手,將她細軟的手握在手里。

「怎麼,你害怕被我勾走魂兒嗎?」

「我……」海菱窘得移開視線,心慌得不知該看向哪里。

他輕握著她的下顎,輕聲地開口,「你是我的福晉,就算心被我勾走也是應該的。」說著,他俯下臉,滿眼憐愛地輕啄了下她的粉唇。

她微微一驚,但已不再像先前那樣感到厭惡、惡心,只覺得面頰發燙,一顆熱燙的心騷動得仿佛要從胸口里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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