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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歸 第4章(1)

還有十天就過年了,家家戶戶置辦年貨,熱鬧滾滾。

今天,一個在城里做掌櫃的漢子帶著新娶的媳婦回來,準備陪老爹、老娘過年。他們帶了很多東西,挨家挨戶發禮物。

山里人只要在外頭發了跡,都會這樣做,代表光耀門楣。他的新娘子穿得一身簇紅,腳上一雙明艷艷的繡花鞋,丫丫一見,眼楮就移不開了。

柳條兒心里暗嘆,早知這一日會發生,她自己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她告訴鐵漢三這件事,他大笑。在大山里穿繡花鞋,那叫自找罪受,那新婦明天肯定走不了路。

他翻出自己做的靴子,灰撲撲又厚實,一看就知暖腳耐穿。很難想象,丫丫那一身都是他親手縫制,但他確實連鞋底都會納。他說,在山里,還是這種鞋實在。

但問題跟實不實用無關,姑娘家就是會喜歡某些漂亮、卻可能無用的東西,比如在手絹上繡花。難道不繡花,手絹就沒用了?但很多小泵娘都會這麼做,只因為漂亮。繡花鞋也是如此。

鐵漢三不是姑娘,自然不能明白這種心思。

柳條兒不想把話說白,他把丫丫帶得這麼好,已經夠辛苦了,再跟他談姑娘家的心思,給他徒增壓力,她就把念頭轉向山林里那只白狐身上。

鐵漢三說,那是只有孩子的母狐狸,她雖沒看見,卻相信他的話。不管他說什麼,她都不會懷疑。

但有孩子的狐狸為什麼會在大冬天里出來?只有一種可能,狐狸餓了,出來覓食。

所以要捉它不會太難,拿食物引誘它就可以了。

她帶了一包魚干、幾塊面餅,告訴丫丫自己要出去幾天,便上山了。

她用魚干當誘餌,又在附近做了幾個繩套,只要狐狸出現,包管套準它。

陷阱布好,她便遠遠離開,找了個枯樹洞窩在里頭等待。她不敢靠太近,怕狐狸警覺,就不上當了。

樹洞里很小,她又穿了件厚棉襖,一點都不冷,手邊又有東西吃,但她還是覺得難受。

她一直想,鐵漢三在做什麼?他今天是煮肉還是煮魚?前些日子,她發現他家後院那棵被白雪掩蓋的大樹原來是棗樹,就說希望明年能吃棗子。這代表她能一直在他家待著,至少再待幾個月。

他笑說,想吃棗何必等明年?便拿了家里的肉干,跟村長換了一籮筐的干棗和凍梨回來。這人,要說不解風情,他確實是,要說他體貼溫柔,他做的事總是讓她心窩暖暖。

還有丫丫,她總是讓滿屋子都是笑聲。

她揉揉眼,竟然有些濕意,真的好想他們。

她扳著指頭數,大概一個時辰檢查一次陷阱。她運氣不錯,第三次檢查時,便發現了被套在繩索中的狐狸。

湊近一看,狐狸的白毛顯得更加潔白無瑕,這麼好的皮毛,肯定能引起城里那些有錢人的注意,也許它能賣到比她預料中更高的價錢——

她興奮地拿著繩子捆住狐狸,往肩上一扛就準備下山。她完全忘了,這只狐狸還帶著孩子。

這一路,她連停下來吃口東西都舍不得,況且一個人吃沒意思,不如和鐵漢三、丫丫圍一張桌子,兩人爭著給丫丫布菜才快樂。

她趕下山時,天已經黑了,城門關上,幸好乞丐們總有無數的狗洞貓窩可以鑽,她才能順利混進城。

可她一進去,便听到一個不好的消息︰儲大器還沒放棄追捕她。

「狗屁大器!心眼比娘兒們還小!」她邊啐邊罵。自己帶著狐狸,若被捉住,不僅要被打一頓,恐怕狐狸都保不住。

柳條兒又氣又急,她不能在這里耽擱,她還要買禮物,回山上和鐵漢三、丫丫一起過新年。

「混蛋儲大器!你不仁、我不義!」想了又想,她決定拚了。

她看準了儲大器去牙行的時候,扛著狐狸上儲家找儲夫人,說要把狐狸賣給她,開口便是八十貫。

儲夫人嘲笑柳條兒貪心,她是喜歡這白狐,但這樣的獅子大開口,她怎麼可能接受?

「你難道不知道,我當家的還在搜捕你呢!只要我讓人上牙行招呼一聲,我可以一毛錢都不花,便得到這只狐狸。」

「可這樣一來,再沒人敢幫夫人做事了。」柳條兒敢來,自然是有把握。

「你能幫我做什麼事?」儲夫人手下的侍從有十來個,說實話,用上柳條兒的機會微乎其微。

「我不只知道儲老板養如夫人,還曉得他跟繡春樓的小桃花說好了,只要她生下男孩,便娶她做二房,而現在算算日子,她最少懷孕四個月了。」

「這個挨千刀的老東西!」儲夫人把幾上的杯壺都摔個粉碎。儲家現在的財產,八成以上是她當年的陪嫁,可惜她只生了三個女兒。儲大器在她面前說得好听,將來擇一閨女招婿進門,便能傳承家業,他絕不會背叛她。

可儲大器天生,三不五時就要包養個舞妓、歌女,弄得儲夫人大吃飛醋,不過也只是打打他、罵罵他,就算了。

但他現在想娶妾生兒子,這就不能原諒了。

儲夫人叫人拿了八十貫給柳條兒,然後點齊下人,殺向牙行。

「你想生兒子?呸,老娘讓你連蟑螂都生不出一只!」果然是燕城出名的河東獅。

柳條兒看他們一伙人氣勢洶洶地殺出去,轉身就跑。

她敲開一個貨郎的家,買了一堆絲線、頭繩、胭脂……舉凡姑娘家用的東西,她都買了一份。

剩下的錢就拿紅紙封著,準備等到大年夜,給鐵漢三添喜。

她自己一毛也沒留下。因為,不管她心里想要什麼,鐵漢三都會替她準備好。她好喜歡被他照顧妥當的滋味,特別甜蜜。

她買好東西後,又循原路出城,卻不敢直接回去。她知道儲夫人這一鬧,儲大器一定又會將怒火發泄在她身上,沒準他正派人四下搜捕她,她可不要去自投羅網。

她模到城東的亂葬崗,這里是燕城有名的鬼地,沒人敢去,柳條兒卻不在乎。厲鬼再可怕,難道能惡過儲大器手中的棍子?

她在這里躲了三天,等到風聲稍息後,才一路小心翼翼模回長青山。

而這時,距離過年只剩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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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條兒回到家的時候,鐵漢三不在,听說六嬸子家的豬舍被昨晚的大雪壓垮了一角,他去幫忙修理。

丫丫正在炕上拿枝毛筆劃圈圈。她本來是在練字,但一個人寫久了,氣悶,就涂鴉玩起來了。

一見柳條兒,丫丫興奮地撲上去。

「姊姊,你去哪兒了?這麼久才回來,丫丫好想你。」柳條兒不在,沒人陪她玩女圭女圭,她求阿爹給她買繡花鞋,鐵漢三又不讓,說那東西沒用處,她真是悶爆了,所以看見柳條兒,特別想撒嬌。

柳條兒抱著小人兒,听她告狀、說想自己,心都酥了。

「我去城里,給你買了些東西,準備過年。」她取出了頭繩、繡花鞋等等一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喜不喜歡?」

丫丫大聲尖叫,高興得快瘋了。

「謝謝姊姊!我好喜歡!」她抱著繡花鞋,親了兩口。

「快穿穿看,合不合腳?」柳條兒鼓動她。

丫丫立刻把靴子月兌了,換上繡花鞋,鮮紅的樣式上繡了幾朵藍色小花,鞋尖處還有一只小粉蝶。

丫丫樂得滿屋子跑。「好漂亮!姊姊,你看我美不美?」

柳條兒眼楮有點濕潤,幾日的辛苦都在丫丫的笑聲中消失殆盡了。

不知道鐵漢三收到她的紅包,會不會也這樣開心?

若是他願意給她一抹笑,這樣的活兒,再讓她多做幾次,她也不覺得累。

「美,當然美,我們丫丫是最美麗的小泵娘——」

「丫丫,你的字寫完了嗎?」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門口傳進來。

柳條兒和丫丫同時一愣,轉向來人撲過去。

「鐵大哥,你回來了?」柳條兒笑得很開心。

丫丫忙獻寶。「阿爹,你看,姊姊給我買的繡花鞋,漂不漂亮?」

鐵漢三嘆口氣。他就不懂,這種紅紅綠綠的鞋子有什麼好看?而且絲鞋不保暖,大冬天里,穿這種鞋子會凍傷的。

他模了模丫丫的頭,卻沒看著柳條兒。

柳條兒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要給她臉色看,心里不禁委屈。為了他,為了丫丫,她可是吃了好大一頓苦……

「丫丫,你字寫完了嗎?」鐵漢三問。

「我……」丫丫縮了縮脖子,看向柳條兒求救。

「鐵大哥……」柳條兒不忍,想開口解釋。

鐵漢三卻插口道︰「丫丫,把鞋子換了,回炕上繼續寫字。」

他不是不了解柳條兒對丫丫的一番好意,心里也感激她,但冬天真的不是穿繡花鞋的好時機,而且,他對她做事的某些手段很不開心。

因為鐵漢三的強勢,柳條兒和丫丫都不敢再說話。丫丫眼角掛著淚,上炕把繡花鞋月兌了,換上皮靴子,開始拿筆往宣紙上戳洞,哪是寫字,根本是糟蹋。

鐵漢三沒理會丫丫的小脾氣,對柳條兒招招手,領著她走進里屋。

「鐵大哥,只是一雙繡花鞋而已,你何必生這麼大氣?」柳條兒勸道。

「你怎麼有錢買繡花鞋?」鐵漢三質問。

柳條兒急了。「那錢是我賺來的,我沒有偷東西!」她怕他跟城里某些人一樣,見到乞丐手上有錢,就直覺那是偷的。

鐵漢三沒說話,臉色還是沈。

柳條兒脹紅了臉。「真的,錢是我賺的,我沒有撒謊!」

「我相信你沒有偷東西,但你是用什麼方法賺錢?為何要給丫丫買繡花鞋?」半晌,他終于開口。

「我去城里賣東西……」她想到他不讓她捉狐狸的事,心里隱隱不安,趕緊把話題移開。「至于繡花鞋……丫丫喜歡,而且快過年了,大家開心一下,不好嗎?」

「開心當然很好,但得看手段。」他掀開炕上的棉被,露出一只白茸茸的小東西。

柳條兒愣了好久,才認出那是一只小白狐。她心一跳,這該不會就是被她捉去賣掉的那只母狐狸的幼兒吧?

糟糕,怎麼會這樣巧?都怪她捉到母狐狸時太興奮,竟把這只小狐狸給忘了。

「我前天在雪地里撿到它,凍得半死,只剩一口氣了,就把它帶回家照顧。後來我連續兩天上山找母狐狸,都找不到,恰巧你告訴丫丫有事要外出幾天,我便猜是你捉走了母狐狸。」他沉聲說。

「我……」柳條兒想辯解,卻是欲道無言。

「為什麼你非捉母狐不可?」鐵漢三彎腰抱起小白狐。他的手踫到它時,它驚醒過來,但很快便認出自己的救命恩人,親密地以頭輕拱他的手。

他唇角牽出一抹溫柔的弧,搔了搔小白狐的下巴。它舒服地閉上眼。

一人一狐在一起,是一種很特別又和諧的氛圍。

「鐵大哥……」柳條兒的心莫名抽痛起來。

「你送丫丫的禮物,就是用賣掉母狐狸的錢買的吧?我明明告訴過你,母獸不能打,你為什麼不听?」

「我知道,大山有規矩,打大不打小,打公不打母,可是……鐵大哥,你不覺得那樣太可惜了嗎?那只白狐我賣了八十貫啊!」她以前在客棧干過跑堂,一個月也只能賺十貫錢。

「你就為了八十貫,讓小狐狸失去母親?」

「可是……」這樣也許殘忍,但人吃兔子、殺豬,不也一樣殘忍?她是有些愧對小白狐,但仍覺得自己沒錯。「丫丫想要繡花鞋……鐵大哥,丫丫現在是小泵娘,過幾年她會變成大姑娘,很多東西都要買,像是胭脂、頭繩、繡線……也許你覺得那些小玩意兒沒什麼要緊,但……它很重要,對一個姑娘而言,它真的非常重要。」

她也是個姑娘,那些東西她都喜歡,但她沒本事擁有,從十幾歲就開始羨慕別人,到現在,她二十二了,過完年二十三,她已逐漸明白,沒有那些小玩意兒,她的日子仍能過下去,只是一直有點小缺憾,無法遺忘。

她不希望丫丫長大後跟她一樣,才盡力滿足丫丫。其實,她真正想彌補的是失去那段歲月的自己。

鐵漢三低下頭,沉思了半晌,低喟口氣。「很抱歉,我的確是疏忽了這件事。我以後會注意的,也謝謝你對丫丫的關愛。」

聞言,她吊得好高的心落回了原地。他不怪她了,他能理解她,她好高興。

「鐵大哥……」她揉揉眼,才發現自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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