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雨過天青 第1章(1)

明朝,宣德二年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這個心啊……」

短短的十八個字,莫離青已經整整參詳三天了。

餅去心,不可追回,隨著時間便淡忘;現在心,稍縱即逝,無法掌握;而未來心,更是虛無縹緲,難以捕捉。

茫茫天地之間,難道就沒有什麼事物是永恆存在的嗎?

他抬起頭。天,總該不移不變吧?秋高氣爽的好日子,薄薄的雲層鋪在藍天之間,輕快地飛越他的頭頂。

萬事萬物皆在變,風吹雲動,日夜更迭,即便才十七歲的他也是一日日地變老了。

「哎!」他笑嘆一聲,這些問題晚上再去請教覺淨寺的師父吧。

放下金剛經,他站起來伸個懶腰,迎目便是一道三丈來高的瀑布。

白練般的水流踫撞山壁,激濺起細碎的水花,再灌注進他腳邊的池子;池水青碧,有如一塊翠玉,卻只在瀑布垂墜之處略有波浪涌動,其余池水皆是平靜無波,彷佛瀑布落到水里就不見了。

水邊大石刻有兩個篆體大字︰掬翠。

真能掬得一手青翠嗎?莫離青蹲,伸手入水,感受那股清涼意,掌心掬起,透明的水珠紛紛落下,他看著卻又愣了,一雙黑眸凝定在青幽幽的靜謐池水。

留不住。無緣的爹娘,無情的舅父,飄泊的半生……

他立刻搖頭,甩去腦海里的紛亂思緒。那些都過去了,現今他雲游四方,尋訪名山古剎,等到他找到一間可以清修的寺院,便會剃度出家,真正遠離這個紛擾的紅塵。

他掬水潑了潑臉,頓覺清爽不少,站起身來,伸掌抹去頭臉的水珠,陽光灑落山谷,反射瀑布水光,有些刺眼,他拿手背擋了片刻,一拿開手,赫然發現池邊多了一個小女童。

他嚇了一跳,立刻往後頭的山路看去,只見樹林蒼幽,杳無人跡。

翠池位于掬翠山里頭,從山腳下的覺淨寺走來,以他的腳程尚得走上兩刻鐘,這小女圭女圭沒人陪伴,怎就單獨出現在這里呢?

「小妹妹,你爹娘呢?」他立刻詢問。

小女童抬起頭來看他一眼,隨即走開兩步,蹲了下來,將手上的一團東西放在地上,一雙小手挖起池邊的濕泥。

「你是不是和爹娘走失了?你住哪里?哥哥帶你回家。」

小女童壓根兒不理他,一坐下,低頭團起泥巴來。

莫離青只得蹲到她身邊,想著該如何送她回去。

那小小的身子,說明她大概只有四、五歲的年紀吧,一張圓圓的臉蛋白淨秀氣,泛著兩朵可愛的紅暈,一雙大眼圓滾滾、滴溜溜,十分靈動,身穿水紅絲綢繡花小衫褲,配上小巧的紅繡鞋,頭上的兩條小辮子由紅絲帶扎起,隨著她的動作晃呀晃的。

好眼熟的女女圭女圭,他在哪里見過她呢?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童頭也不抬,手里又抓來一把泥巴,漸漸團塑成型。

「你在捏泥女圭女圭?」

他注意到她放在地上那尊已成型的泥女圭女圭,那是一個富態大老爺,銅鈴眼,招風耳,大闊鼻,一只食指往前比,兩頰鼓起,一臉不悅,活月兌月兌就是在罵人的模樣。

他驚訝極了。這尊泥女圭女圭也不過比小女童的巴掌略大一點點,卻能捏得如此活靈活現,好像真能听到大老爺吼罵的聲音。

「這女圭女圭是你捏的嗎?」

圓圓的黑眼楮抬起來瞄他一眼,又低頭去捏已經做出人形的泥土。

「小妹妹,你一個人在這里,爹娘找不到你會擔心的。」他盡量放柔語氣。「哥哥帶你回去,好不好?」

還是相應不理。圓短的小指頭這邊捏那邊按,漸漸塑出一張臉形,她順手撿了地上的一支細樹枝,開始剔出五官。

難道是啞巴?莫離青蹲得腳酸了,干脆坐到她身邊看她捏泥巴。

再等一會兒吧。或許她家人待會兒尋來,也或許她玩累了,屆時他再帶她回覺淨寺,請師兄上吳山鎮尋找她爹娘。

吳山鎮,背倚蒼蒼青山,前有一水彎彎,自元代末年在此處發現專門燒造瓷器的白堊土,此地已發展為一生產瓷器的小鎮,是以吳山鎮的孩子會捏泥巴,並不稀奇吧。

瀑布嘩嘩作響,飛珠濺玉,激揚的水氣不時飛灑到他們這邊來。

小女童的頭頂已蒙上薄薄一層水氣,他伸掌幫她抹了抹,她抬起一雙圓黑的大眼楮,直直看了他半晌,又低頭不理人了。

算了。莫離青好笑地抱住膝蓋看瀑布。看來這小女圭女圭還挺有脾氣的,他能做的,就是坐在旁邊陪她。

青山綠水,陽光溫暖,翠池真是一個好地方。他借宿覺淨寺,每日隨師父做完早課後,便會來這里讀經—對了,他的那卷經書呢?

正想拿回幾步外的金剛經,就見白色的瀑布上方有如大筆揮灑而過,神奇地現出了一條絢爛的彩虹。

「彩虹好美!」他不自覺喊了出來。

小女童聞聲,抬頭看去,小臉憨愣愣的,黑眸里映出七彩色帶。

她听得懂!莫離青正想再問她家住何處,一眼瞄到她手里新捏出來的泥女圭女圭,不禁差點叫出聲。

這是行智師兄啊!

行智師兄生來痴傻,只會說阿彌陀佛,也不見他拜佛听課,成日就是笑呵呵的,拿著竹帚從覺淨寺前山掃到後山,掃完,一日也將盡了。

瞧那尊泥女圭女圭,光頭僧服,雙手執著一根竹苕帚,大臉哈哈笑,眉毛笑彎了,眼楮擠眯了,不僅表情生動,連衣服縐褶也剔得條條分明。

若非他親眼所見,怎能相信一個小小女娃兒能捏出栩栩如生的塑像?

「小妹妹你的手好巧,你剛才見到行智師兄了嗎?」

小女童視線由瀑布轉回,垂眼去看她手里的泥女圭女圭。

「真的好像行智師兄。所以這個大老爺也是你捏的嘍?」他順手拿起大老爺女圭女圭,朝她笑問,卻在對上那雙黑眸時,心頭驀地震動了下。

水眸盈盈,好似湖水晃漾,陽光跳躍其中,閃動出柔亮的光芒。

他到底在哪里見過她?何來這種奇異的震動心情?他不解地凝看眼前幼小的女女圭女圭,那應是稚氣的眼眸又怎會像是猜不透似地呢?

「你看啥?」小櫻唇突然吐出嬌膩的嗓音。

「原來你會說話!」莫離青回神,驚喜而笑。

「做什麼拿我的女圭女圭呀!」亮晶晶的大眼楮同時瞪住他,口氣很壞,可她那軟甜稚女敕的童音卻讓質問語氣變得像是在撒嬌似地。

「你捏得很好,我瞧著喜歡,就拿來看了。」

「還我!」

莫離青遞還大老爺女圭女圭,她伸手搶回,捧起女圭女圭,拿樹枝細細重新剔出被他弄糊了的胡子。

「我叫莫離青。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我好送你回家。」

「豆雲泥。」

莫離青來到吳山鎮七天,已知竇家窯是鎮上最大的瓷器作坊。

「竇?」他拾起樹枝,在地上寫字。

他一筆一劃寫著,小人兒停下動作,一雙圓瞳隨著他的筆順而下。

「紅豆?綠豆?」童嗓微微上揚,帶著嗲柔的尾音。

「不是紅豆綠豆的豆,是這個竇。」他這才想到她年幼,應是尚未識字,便問道︰「你是竇家窯的孩子?」

她置若罔聞,大眼眨也不眨,就瞪住這個筆劃很復雜的竇字。

「雲霓?很好听的名字呢。」他繼續寫下去。

「泥!泥巴!」嗓音顯得興奮。

「雲泥?不會吧?應該是這個雲霓。」說畢已寫完兩個大字。

原是高高揚起的羽睫垂蓋下去,掩去大眼的光采,小小的唇瓣緩緩地噘了起來。

「紅豆泥巴好難寫……」小嘴嘟噥著,小臉蛋也委委屈屈的,驀地嘴角撇下,放聲大哭。「嗚啊!我不要!我不要!嗚嗚啊!」

「哎呀,怎麼哭了?」莫離青一慌,拋下樹枝。

「我不要豆雲泥!我不會寫!我不要啊!嗚嗚……」

「這是爹娘給你取的好名字啊,哎呀這個……你別哭嘛。」

莫離青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子拍她的背,一下子揉她的頭;可小人兒哪管勸哄,涕淚齊噴,滔滔不絕,比那瀑布水勢還要凶猛,小眉頭小鼻子皺成一團,一張小嘴嗚哇哇地哭嚷個不停。

「嗚啊!都說不想來了,還叫我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啊!」

「好好好!扮哥這就帶你回去了。」

「嗚嗚,哥哥帶我回去?」小人兒抽噎問道。

「是的,哥哥帶雲霓回家去。」既已知道姓名,尋人便不難。

「呵!」小臉蛋仰起,綻開一個憨甜的笑容,仍泛著淚水的黑眼珠變得靈動,滴溜溜地轉過他的臉孔。

莫離青舒了一口氣,模模她的頭發,從口袋里掏出巾子。

「雲霓好乖,哥哥幫雲霓洗把臉。」

他將巾子浸了水,擦去雲霓臉上的涕淚,小小的臉蛋軟女敕得像塊豆腐,吹彈可破。他細細抹了幾回後,再帶她來到池邊,蹲下將小身子環抱在胸前,抓著她一雙小手浸入水里,仔細幫她洗去沾了滿手的泥巴。

她的手已經很小了,十只指頭更是又細又軟,有如新生的女敕筍尖,他得很輕、很輕地搓揉,生怕一個不小心,他的大指頭會拗斷她的小指頭。

懷中小人兒變得安靜,似是很放心地倚靠著他,小辮子搔動著他的臉頰,孩童的香軟女乃味撲鼻而來,他不覺逸出溫煦的微笑。

秋風吹來,水面泛出一圈圈漣漪,有了些微涼意。

「好了,哥哥幫雲霓擦干手。」

「唔……」她的小頭顱垂了下去。

「啊?睡著了?」

他露出微笑,一個小孩兒早起走了這麼遠的路,應該很累了。

拭干她的小手,他一把抱起小人兒,讓她趴睡在他的肩頭;轉頭看到地上的兩個泥女圭女圭,也不管濕黏,拾起就拿在手里。

走上小徑,瀑布水聲漸行漸微,取而代之的是他踩動落葉的腳步聲,穿過林間的風聲,以及遠處更高山上的鳥啼聲。

「哎!我的金剛經。」

不知走了多久,他才記起那卷被他遺忘在翠池邊的經卷。

算了,眼下先送小泵娘回家重要,希望今天不要下雨,也莫要沾了露水,他明天再過來取吧。

他加快腳步,前方忽然傳來講話聲響,好像很多人往這邊來了。

「老爺,應該沒錯,傻和尚指的方向就只有這條山路。」

「走了這麼久都沒見到人影,傻和尚會不會亂指路?!他要敢騙我,我就再也不布施給覺淨寺了。」

「啊,老爺,是小姐!」

莫離青停下腳步,看到七個男人跑了過來,個個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神色緊張,其中一個穿著綠底繡金華服的胖爺,顯然就是那位老爺。

銅鈴眼,招風耳,大闊鼻,圓鼓鼓的兩頰,長長的大胡子,這……簡直是將大老爺泥女圭女圭著上顏色,吹口氣讓他活過來了。

他目瞪口呆,抱著小人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賊拐子,快還我女兒來!」大老爺立即跑上前要抱雲霓。

「你是雲霓的爹?」

「你怎知道她叫雲霓?!」竇我陶一雙肥手伸進莫離青的胸前,準備抱走小人兒。「一定是你這賊拐子下了工夫探查,意圖拐我家雲霓。」

「竇老爺你誤會了,是她自己說她叫竇雲霓。」

「她自己說?」家丁們面面相覷。「小姐從來不會說話啊。」

「呸!雲霓會說話?!我立刻去覺淨寺佛祖前磕一百個響頭!」竇我陶怒氣沖沖,又見女兒一動也不動,更是驚恐不已,急著扯人。「你是迷昏她還是欺負她了?她怎麼了?」

「竇老爺,雲霓沒事,她只是睡著了。」莫離青趕緊解釋道︰「她說有人叫她來,可我一早就待在翠池,沒看到別人。」

「哼!謊話說第二遍就沒用了,你們還不將這小子綁送官府!」

六個家丁加入搶人的戰局,莫離青不欲雲霓被拉傷,又被竇老爺一雙肥手掐得發疼,早就放開了雙手,可脖子卻被勒得緊緊的,那是仍趴在他肩頭的雲霓伸出一雙小手,緊抱他不放。

「快放了我家小姐!」家丁吆喝道︰「乖乖跟我們到官府!」

「我放了啊。」莫離青無奈地放開雙臂,只見小人兒仍吊在他脖子上,他隨即又抱住她,輕聲道︰「雲霓,你爹來了,跟他回家吧。」

小臉蛋往他肩頭蹭去,就是不肯抬起頭來。

「雲霓啊!」竇我陶轉為一張哭喪臉,好不哀怨。「爹來了呀,嗚,爹找你找得好辛苦,一早不見了你,爹娘幾乎翻遍吳山鎮,嗚……給爹抱抱啊,別讓這個賊拐子給騙了。」

「竇老爺,我真的不是壞人,我只是巧遇令嬡……」

「你閉嘴!看你到了衙門還敢不敢繼續騙人!走!見官去!」

竇我陶用力拉扯莫離青的袖子,突然被這麼一拉,莫離青腳步踉蹌了下,但他仍穩穩抱住懷里的小人兒,倒是竇雲霓抬起了頭。

「雲霓,來,爹抱你回家去。」竇我陶滿懷希望地道。

小雲霓睜開一雙大眼,猶茫然無神,小嘴微噘,像是被吵醒似地很不開心,好一會兒,才將目光放在眼前的胡子胖臉上。

「雲霓,我是爹啊。」竇我陶伸長一雙手,急急地道︰「你是爹的乖女兒,爹疼你喔,咱回家吃甜果子,不要跟壞人在一起。」

長長的睫毛眨了眨,圓黑的大眼楮轉為清亮,直直瞧著她的爹。

「呸。」嬌滴滴的童音迸了出來。

竇我陶登時被這聲呸打得動彈不得,呆若木雞,嘴巴張得大大的,銅鈴眼也瞪得更大。

「小小小……小姐說話了?!」家丁們也全部呆住了。

「哥哥不是壞人啦。」

甜嗓又迸出第二句話,竇我陶仍是處于極度震驚狀態,傻愣愣站著,淚珠滾滾而出,伸向雲霓的胖手微微顫抖。

莫離青感受到大家的震驚,頗為驚訝今天竟是雲霓第一回開口說話;再看竇老爺老淚縱橫,顯見是個極為疼愛女兒的父親,難怪剛才一副要跟他拚命的狠急模樣了。

「雲霓,跟你爹回家了。」他意欲將雲霓抱還給竇老爺,但小人兒卻越發緊摟他的脖子,又將一張小臉蛋埋進他的肩窩去。

竇我陶不再搶人,只是怔忡看著女兒,待看到小人兒不理他,突然一跌坐在地,抹袖放聲大哭。

「五年了,雲霓你終于出聲了!嗚嗚,我盼了好久,原來雲霓不是啞子,我好高興,好高興啊!嗚哇!我的寶貝雲霓會說話了啊!」

家丁有的蹲下來陪老爺抹淚,有的不知所措地看老爺痛哭流涕,還有的撿起掉落在地的兩尊泥女圭女圭。

大老爺依然指著人罵,傻和尚也依然笑哈哈;或許,這世上並沒有太多需要在意的事情,由人嬉笑怒罵又如何;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不如抽身而出,自在笑看這個紅塵俗世吧。

吳山鎮人人皆知,竇老爺和竇夫人成親二十年,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寶貝女兒,可這位大小姐出生時哭了三天三夜,聲嘶力竭幾乎死去,後來是一個出家師父路過,念了一篇經,送她一個符,這才止住哭聲,卻是從此變成了啞巴,不但不哭,更不曾開口學說話。

她不愛人抱,不愛玩耍,就只愛捏泥女圭女圭。如今到了五歲,呸了一聲,開始說話,吳山鎮百姓傳為奇談,津津樂道。

可小姐開口了,懂事了,不再只是安靜捏泥巴,竇府的僕人可累了。

「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阿富和阿貴賣力比劃,雙手往上圈出一團白日,再匆匆向下晃了晃,當作是黃河之水奔流入海。

「欲窮千里目。」阿富拿手掌放在眉上搭帳蓬,四處望瞭望。

「更上一層樓。」阿貴沒有樓可以上,只好學猴子抱著樹干往上爬。

「哈哈!」旁邊十來個女乃娘丫環僕婦都笑了,才一開口笑,又馬上掩了嘴,個個緊張地望向小姐。

竇雲霓睜著大眼,紅咚咚的小臉還淌著淚痕,手上抓著一管毛筆,微張小嘴,愣愣地看完阿富和阿貴逗她的戲碼。

總算安靜了。眾人抹了汗,偷偷地吁了一口氣。

「嗚哇!」好無聊,一點都不好笑,她不買賬,拿筆往紙上亂戳,哇哇大哭道︰「我要離青哥哥!我要離青哥哥啦!」

女乃娘著急地望向院子的月洞門,趕忙安撫道︰「小姐,我們已經去找莫少爺,他這就來了,哎哎,別這樣蘸墨汁……」

毛筆戳下墨池,濺起墨水,噴了女乃娘不打緊,倒是小姐的白女敕小臉也長出點點的小黑斑了。

「小姐,弄髒臉了,我幫你擦。」丫環們慌亂地掏巾子,想要幫小姐擦臉,卻又被那一雙胡亂揮舞的小手給打了回去。

「嗚嗚!我要離青哥哥啊!」竇雲霓握緊筆桿,坐在石椅上嚎啕大哭,那樣子彷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拚命將所有的難過哭了出來似地。

「唉,以前不哭,現在又哭得這麼傷心。」女乃娘于心不忍,柔聲哄道︰「小姐,你的離青哥哥快來了。你瞧瞧女乃娘的臉,是不是很多髒髒的黑墨?現在小姐的臉也一樣髒髒的,給他看到就不好了。」

「嗚?」

「小姐好乖喔。」丫環趁機而上,拿了濕巾子,拭去小臉的污漬。

「來了來了!」遠遠就有家丁大聲喊道︰「莫少爺來了!」

謝天謝地!陪侍小姐的眾人莫不松了一口氣。咱竇大小姐誰都不依,就算爹娘來了也不睬,能讓她乖乖听話且安靜下來的,獨獨只有這位修養好、性情溫和、卻是準備出家修行的莫少爺了。

可惜了這個俊俏小扮了,他到底是哪里想不開呢?

莫離青在丫環的嘆惋和愛慕目光中跑進院子,快步來到大石桌邊。

「雲霓,听說你想畫花朵給我看?」

「不要!」竇雲霓露出別扭神色,立刻扯掉涂鴉的紙張。

「我瞧見了。」莫離青坐到她身邊,細看透過紙背渲染在桌面的墨痕,再望向前方的一朵碩大牡丹,笑道︰「原來你是畫這朵大紅牡丹。」

大眼閃出明亮光采,但小嘴還是賭氣噘著。

「這支筆怎麼禿了?」莫離青拿起她緊握的筆管,瞧看了一下。「這是很好的狼毫小楷呢,我來試試。」

他拿筆在墨池里順了順,再慢慢磨起墨來,矮小的竇雲霓爬站到石椅上,瞧著他磨墨。

「離青哥哥,流汗?」她發現了他額頭的細細汗珠。

「是呀,天氣熱。」他順手接了環遞來的干淨巾子,抹去汗水。

「雲霓冷。」

「雲霓會冷,再多加件衣裳。」他話還沒說完,手里已經接過丫環送上的小披風,正準備為她披上,她卻一頭撲進他的懷里。

「離青哥哥好暖。」小身子磨蹭著。

「好,你坐這里。」他抱好她的小身子,讓她坐在他的膝頭,仍拿了披風密密圍攏她。「我畫牡丹花給你看。」

幾筆劃下,白紙躍然而出一朵富貴牡丹,竇雲霓看得目不轉晴;才放下筆,她已搶了過去,開始在紙上的空白處描摩了起來。

莫離青直到這時才稍微喘口氣,丫環送上熱茶,他端起慢慢啜飲。

他左手仍護著坐在他腿上的雲霓,只見小小的人兒握著一支大筆,蘸上一大坨墨,像掃地似地在紙上掃來掃去,小身子也隨著她的手勢動來動去,他眼下扎了紅頭繩的小辮子亦同時晃呀晃的。

紅衣紅鞋紅頭繩,為何感覺如此熟悉?莫非是在路上見過這般打扮的小女童玩耍?是在哪個城鎮呢?彷佛最近才見過似的……

他想了片刻便覺頭痛,清脆的瓷盤踫撞聲音拉他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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