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一半及一半 第一章

這是哪一種酒的氣味?

十八歲的季琳不知道,但是二十一歲的季琳知道了!

她站在吧台內,熟練的搖動調制器,後腦勺那束黑溜溜長及腰的馬尾隨著身體的韻律搖擺,蕩著美麗的波度。

她三年前開始學調酒,短短三年的拜師學藝、刻苦勵學,她學得一手好功夫,只要客人叫得出來的雞尾酒名,沒有她調配不出來的。

有些調酒師有的時候還需要臨時看小抄,她完全不用。

她的頭腦就像是電腦,輸人許多雞尾酒的調制技巧,能迅速且準確無誤的調制出令客人滿意的好酒。

季琳的五官秀麗而小巧,高矮適中,可是過瘦,骨頭似乎要戳破皮肉突出來,給人尖銳的感覺。

加上店里規定工作人員只能穿黑色的衣服,黑容易讓人覺得冷漠,所以她讓人有種難以親近的感覺。

但是人本身就是個矛盾的綜合體,越是難以接近的越要去接近。

所以即使季琳並不會巧言令色的去討好客人,但是她在店里的人氣指數始終是直升不墜。

她在店里上班的時候,一定把長到腰際的頭發扎起來,她覺得這樣看起來比較專業,一方面也比較好做事。她那一頭漂亮的秀發,曾經有星探想找她去拍洗發精廣告,可被她回絕了。

「巴加爾地。」季琳把調制器內暗桃紅色的酒液倒進香擯杯里,遞給坐在面前的客人。

這位客人是個外國人,中文說得並不標準,但是季琳擺明一臉你說英文我就不甩你,所以他只好說著破破的中文。

季琳在這行待了三年,看得多也听得多,什麼樣的人來PUB干什麼樣的事,她大致都猜得出來,眼前這外國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來獵艷的。

想釣她?他真是想太多了!季琳在心里冷笑。

他從一進門就左顧右盼,打量著哪個地方漂亮的女人比較多,他可以坐過去扮憂郁,等候喜歡洋人的妞上門。

但是似乎是挑不到滿意的貨色,發現站在吧台里調酒的她,便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來到她面前的吧台前坐下。

只是季琳一點面子也不給他,他講了半天的英文,她就只是睜大眼楮瞪著他,不說一句話。

在台北的夜店上班,基本的英文會話一定要會,因為常常會有許多外國人光顧,更何況她念夜補校和二專讀的是餐飲科系,英文對餐飲科系來說是很重要的課程,而她的英文成績總是全班第一名,所以英文程度自然是沒話說。

只怪他一開始就把目標放到她身上,不是她存心想刁難外國朋友,她只希望他有那個智慧能自己知難而退。

可惜的是,他並沒有,在吧台坐了快兩個小時。

夜越深,客人陸陸續續的進來,季琳完全不把那個外國人當一回事,事實上她也實在沒有心思在意他,因為她忙著為客人調酒。

不管來的是常客還是陌生的客人,季琳從不去交際,她只是專心的調她的酒,滿足客人。

來店里光顧的客人酒品都還不錯,沒有喝酒鬧事的、吸毒賣搖頭丸的,也沒有鋼管女郎跟太過夸張的聲光效果,是個讓人單純喝酒、放松身心的地方,它的名字叫做「樂園」,老板說是愛喝雞尾酒的人的天堂。

但是季琳不這麼認為。

人間哪有樂園或是天堂,有人的地方就會有邪惡、墮落的事情在進行,這里雖然不會有違法的事件發生,但是暗地里那滾燙的肉欲橫流,以及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欺詐瞞騙又怎麼說?

人間會有接近樂園或天堂的地方,但是不會真的有。

看看小孩子玩樂的幼稚園就好了,他們也會為了爭奪玩具或是糖果而發生哭鬧推打,所以她說這個世界有類似天堂的地方,但不是真天堂。

對她而言,這里不是樂園,它只是一個尚稱得上愉快自在、又能賺錢的工作場合,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它是一個等待的地方。

等待……在等待的盡頭真的能看到愛情的曙光嗎?

盡頭?

又要到什麼時候才算是盡頭呢?

季琳發現在經歷三年前那個寒冬的夜晚後,她再也愛不了別人。

嚴冰河,這個烙在她心肉上的名字。

那個烙痕是那麼的深,即使經過三個三百六十五天也消磨不掉。

她戀著他什麼呢?她根本不知道。

他是那晚冬夜的風,吹得人寒心刺骨,但是那風已過了三年之遙,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能忘記那個冷度?

季琳仿佛還能聞到他身上的酒味,那是一種簡單的雞尾酒。

調配方法是先在杯子里注人二分之一的黑啤酒,再慢慢倒人二分之一的啤酒,名字叫做「一半及一半」。

一半及一半,對酒而言,這是個奇怪毫無美感的名字,不像天使之吻、黃色落日、幻想湖雷曼一樣如詩如畫、甜美動人。

一半及一半,也沒有令人感覺愉快、賞心悅目的外表,不像藍色夏威夷,有海洋色的酒、幽香的花、新鮮的水果、飄浮的碎冰。

一半及一半,是躺在大腳杯里的棕色酒液,像叢林里伸展挺立的樹,也像古厝里支撐的橫梁,靜靜的,不美麗的顏色、不出色的外表,但是不可缺乏。

一半及一半,像那個男人,嚴冬與暖春的綜合體,冷峻的臉龐,卻有一對溫暖的眼楮。

這才是人,在季琳心里如此認為。

這才是真正的人,兼具不同特質。

他是個真正的人,毫不掩飾的人。

等待也是一半及一半,一半痛苦,一半快樂。

痛苦的是也許沒有盡頭,快樂的是懷中永遠抱著幸福的想像與期待。

一半及一半,那個散發著一半及一半的酒味的嚴冰河,他究竟什麼時候才會出現?

三年在時間的長河里僅是一粒沙,但是對一個女人來說,已可以使年華老去了吧……

季琳搖搖頭,想什麼呢?她才二十一歲啊!

或許奇跡來的時候,人不覺得是奇跡;或許奇跡來的時候,往往是在人意想不到的剎那。

她低頭洗滌攪拌杯與濾過器,這時,店里走進一個客人,里頭的所有女人們都睜亮了眼楮。

他很高,像一棵樹;他很俊,像賞心悅目的活動看板;他……很酷、他很性格、很有魅力……

舉凡能形容帥男人的字眼都可以用在他身上。

季琳感覺有人坐在吧台,抬起頭,全身的血液瞬間凍成冰塊!

等待在忽然之間到了盡頭,那晚的寒風又打在她身上,她起了一陣哆嗦後才回過神來。

那男人看了她一眼後,便低下頭去。「一半及一半。」

還是沒變……這仿佛是他們兩個人共同的回憶,季琳想告訴他,她一直守著這個回憶。

但是,很顯然的,他看到她時面無表情,他對她毫無回憶,他已忘了她。

不可否認,她心里是有些失落的。

她想念的人並未想念她,她想念的人甚至不記得她……但是這又未嘗不是另一個好的結局。

她默默的替他調酒,調一半及一半很簡單,就是先倒人啤酒再倒人黑啤酒,很單純的一杯雞尾酒,不華麗、不復雜。

她把調好的酒遞到他面前,他忘了她,那麼她也裝作不認識他。

男人又看了她一眼,還是酷酷的,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季琳將在她心中翻涌的回憶壓下,毫無表情的看著他。

男人放下酒杯。

通常調完酒後,她會去忙自己的事,完全不理客人的情緒與反應,但此時季琳挺直腰桿站在他面前,像罪犯在聆听審判似的等著他的發言。

但,他沒有任何審判,只是一口又一口的喝。

這是不是代表他覺得這酒還不賴?季琳猜想。

當然不賴,他知不知道她為了找尋一半及一半,拜師學藝,白天上課,晚上在酒吧里當學徒,很累、很辛苦的。

「我見過你。」男人突然開了口。

季琳嚇了一跳,像一道高壓電流傳過似的。

「在夢里。」沒等她回答,他又說。

她才不是夢里他的人!那是因為那晚他喝醉的緣故吧她仿佛還嗅到他身上濃濃的一半及一半味道。

「我打了一架,好像是為了救你,可是醒來後,我是躺在自己床上,睜開眼楮,你已經不見了。」

當然,不然她要跟著他回家嗎?季琳望著這個好像還在做夢的男人。

「我一直覺得這是一場夢,沒想到真有其人。」他是個墜入夢境里的男人。

她不想戳破他的夢,而且,能夠成為他的夢中人,也是一種幸福吧!

他一口把剩下的一半及一半喝完。「你調的一半及一半不錯。」

這不需要什麼技巧。季琳默默的看著他。

「有些調酒師常會自作聰明,把啤酒跟黑啤酒的比例調到六比四,因為一比一的比例混合,會讓黑啤酒的味道變強,有人不喜歡味道太烈,有人不喜歡喝黑啤酒,但是我喜歡,不然這又怎麼叫做一半及一半?」男人邊說邊把酒杯往前推,示意再來一杯。

季琳低下頭,又在酒杯內注人啤酒跟黑啤酒,一半及一半,一比一的比例,也是她所堅持的。

「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夢中的人。」男人接過她遞來的酒杯,仰頭喝了一口。「這里不該叫樂園,應該改名叫夢境才對。」

季琳一邊調制其他客人要的雞尾酒,一邊認真的听他說話。

「你知不知道做夢那天晚上發生什麼事?」兩杯酒下肚後,打開了他的話匣子。

不知道。未知的事物多得是,就像他也不知道她等了他三年不是嗎?

「我女朋友離開我了!」

像他這麼出色的男人也會失戀嗎?季琳很訝異。

「她跟我最好的朋友在一起。」

懊死的背叛!季琳表面上是冷冷的,但心里卻想為他哭泣。

「在結婚前夕,他們倆留了一封信給我,就私奔了!」

她靜靜的听他訴說心里的話。

「今天是三年多前我向她求婚的日子,我還記得她接受我的戒指時,眼淚掉個不停,當時還以為她是喜極而泣,過了兩個多月後我才知道,她那天的眼淚代表什麼含意。」他的聲音低沉,听不出是否傷心。

同時被情人跟好朋友背叛,這種痛是雙重打擊,她甚至在想,他以後還會相信任何人嗎?

「怎麼可以這樣呢?他們怎麼可以做出這樣的事呢?’他喃喃自語。

季琳想為他嘆一口氣,但還來不及動作,她已先听到他的嘆氣聲。

嘆息過後,他便沒再說,一直坐到深夜,喝了十二杯的一半及一半,才走。

還會再看到他嗎?

今晚還會再來嗎?

她……怎麼又陷入等待了呢?

不是才剛結束一場長達三年的等待,怎麼現在又……

季琳破天荒犯了一點小錯誤,自從從學徒升上正式的調酒師,她從不犯錯的,但是今晚卻頻頻調錯酒。

老板跟老板娘見狀,願意放她假回家休息,她知道他們很關心她,但是她搖頭拒絕。

老板跟老板娘是天生絕配,老板以前是常上酒店的大哥,老板娘則是酒店小姐,後來兩人結婚生子,一起創業開了這間酒吧,還是沒有月兌離關系。

她怕她走了以後,他來了她看不到他;她怕她走了以後別的調酒師又會調六比四的一半及一半給他。

包何況她的身體哪有什麼毛病,她很清楚自己的狀況她會出錯是心理有問題。

鎮靜下來吧!像以前一樣,像一朵流雲的活著,不是很好嗎?

遇上他之後,季琳覺得他是風,而她是一朵雲,風居無定所,流雲何嘗有?

十歲的時候爸媽車禍過世,她就像皮球似的在親戚間被踢來踢去,一直到她小學畢業,爸媽的車禍賠償金用完之後,

親戚們再也沒人願意扶養她,便把她丟到博愛之象。

博愛之家是收容年齡較大、無家可歸的孩子,她在那渡過了初中三年,一畢業就用假日打工賺來的錢租了一間房間,搬了出來。

她高中讀的是夜補校,白天攢了不少錢,所以換了一間獨立的套房住,為了要在PUB學調酒,所以二專讀的是日校,一下課就直沖PUB,直到凌晨一點才能回家。

這不就是一朵流雲嗎?

沒有方向、沒有歸處、沒有依靠,直至遇見了他,為了追尋風的行蹤,才有了目的。

風吹雲,雲飄流……

風吹雲,雲悸顫……

風吹雲,雲皺了……

風與雲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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