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戲風闕 尾聲

幸福之後

「唉……為什麼這麼可愛咧?」宇文青翰坐在涼亭里,背對眾人不停地哀聲嘆氣。

「老爺,你嘆完氣了沒?換人抱了啦。」宇文夫人戳戳宇文青翰的背。

「還沒還沒,我還沒抱夠。」宇文青翰露出耍賴的嘴臉。

只瞧見他半轉動的臂膀間摟著一名粉雕玉琢的女敕娃兒,水靈靈的大眼眨巴眨巴地勾引出宇文府邸眾人的疼惜。

「真的好可愛……天底下怎麼會有長得這麼可愛的娃兒?說眉是眉,說眼是眼的,好可愛……」宇文青翰逗得娃兒咯咯輕笑,「爺爺最疼女圭女圭了……」

宇文老爹又嘆氣又無奈的原因有二,一是他無法奢望兒子和兒婿(或兒媳)生出小蘿卜頭讓他含飴弄孫;二是偏偏他們就有本事領養到這個讓人疼入心坎里,顧不得究竟有沒有宇文世家血緣的小女圭女圭。

唉……矛盾呀……

遠遠的三人圍在石桌前嚼花生米。

「你們不打算讓老爺和夫人知道真相?那娃兒可是道道地地擁有一半宇文家的血脈。」晴姨品著香茗。

「反正老爹已經夠疼娃兒了,知不知道真相也無所謂。」風裳衣揮揮手,一臉不在意。「況且瑯琊沒勇氣坦白自己的身分,只好讓老爹和二娘繼續誤解下去羅。」看來這輩子他都得活在「和男人成親」的假相中。

「講開了第一個秘密就得講第二個,麻煩。」宇文瑯琊仍不改豪氣。

實際上,是她提不起勇氣向老爹證實女兒身之秘……她甚至不敢想像老爹知道後會有怎生激烈的反應——是高興或更加消沉?

嗯,後者的機率恐怕比較大。

「對了,晴姨,接下來我和瑯琊又得上山躲個一年。」

「為什麼?」晴姨不解地看著宇文瑯琊和風裳衣。

風裳衣朝宇文瑯琊挑眉,嘴里回答︰「總不好讓府里上上下下看見『大少爺』懷胎吧?」

晴姨好生驚喜。「瑯琊,你——」

「別提了。」宇文瑯琊沒好氣地呸聲。每早孕吐的苦難已經要將她逼向喪心病狂一途,也只有這段期間,她是藏也藏不住自己身為女人的事實。

晴姨欣慰地笑。呵呵,看來不久之後,老爺又將多了個「領養」來的寶貝孫兒疼愛羅……

紅豆未萌之前

我又回到這里了嗎?

又……回來了嗎?

真冷,即使雙手緊緊環住身軀,仍止不住透入骨髓的寒意。

因為我的手,沒有溫度。

是呀,一縷幽魂,何來溫度?

好冷……

前行吧!朝前而行吧!跨過奈何橋吧!別回頭、千萬別回頭,俗世已斷,魂飛魄散——縹緲的嗓音如此反覆說著。

是誰的聲音?是誰的嘆息?是誰的勸戒?

淡然得無情呵。

為何哀嘆?為何停步?

那道嗓音緩緩飄送到耳邊,不同的是,隱含著淺淺笑立息。

我……不知道,只是厭倦了這重復又重復的宿命。好像在追逐一個模不著的身影,那個讓我舍棄七世幸一幅的身影……好累,真的好累……

你離世,他入世;你入世,他離世。永永遠遠,再無緣分。

再無緣分……我一直在追逐的——是一個再無緣分的人?

傻丫頭,你忘了四世之前自己所許下的願?即使再無緣分、即使情緣盡斷,你仍願用七世早夭來換四世之前的最後一眼?嗓音仍在笑,沒有任何嘲諷,只是陳述事實。

我記起來了……記起了每飲一回孟婆湯便傷心痛苦一回的殘缺記憶,即使那已碎成片片零星,仍糾結於心。

為了那一眼,我讓自己往後的每一世都在匆匆之際香消玉隕,抱著一次又一次的失落離世,又重新懷著希冀輪回,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再淌著淚斷氣,回到幽幽黃泉。

永無止境的折磨。

隨我來吧。嗓音化為白影,伸出薄青色的手掌,一只沒有掌間紋路的手。

我……我可不可以留在這里?哪也不去?

我將身子蜷成小圈,不肯再移動一分一毫。

我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不追不尋、不祈不求,不要了。

為什麼?白影並未動怒。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這種輪回入世只為了等待夭折,這種每次帶著遺憾來來去去,反覆再反覆的過程!只有在我的魂魄回歸陰曹,我才會再度想憶起四世之前的點點滴滴,但飲下孟婆湯之後的我,全然失了憶,卻仍為了自私的我在贖罪!我每一世遇上了那世指末系上紅線的良人,還來不及放手去愛……

我寧願就此被鎖在枉死城,幾千幾百年也好,孤孤單單也罷,至少,我可以不再牽連別人的傷心……

這恐怕由不得你。白影縹緲虛無,沒有實體。

我笑了,笑得悵然,只有痛入骨髓的笑聲逸出苦澀的喉……

由不得,由不得呵……

時辰快到了,隨我來吧。

我不要!

沒有思考,更無遲疑,我轉身朝數道幽魂輕飄而來的幻橋飛奔。

我不要再一次輪回俗世,不要一次又一次在愛人懷中斷魂,不要再承受著揮之不去的懊悔及惱恨——惱恨著數世之前愚昧又自私的自己!

擦身而過的魂魄不只千萬,邁開的步伐更已無法計數,然而橋的末端仍遙不可及……

別再過去了,再過去便得加扣一條逃罪,不值得。白影的沉音,緊緊相隨。

我捂上了雙耳,死命地跑。

來時數寸尺,去時千萬丈,你到達不了奈何橋的彼岸。嗓音仍清清冷冷。

腳下踉蹌,我失了平衡,狠狠撲摔在地,摔碎了我最後的冀望。

助我……是誰都好,助我……

我失聲痛哭,像個倔強而任性的娃兒,伏臥在地,嚎啕大哭。

那座橋只能來,不能去。你只是在白費工夫。白影緩緩半跪在我面前,我眼中泛著水霧,蒙朧了那一襲純淨似雲的白裳。

恍惚中,那只沒有紋路的掌輕輕拭去我頰邊炙燙的淚。

每道魂魄來此,都是不甘心、都是眷戀的,若不能舍,只會加深你的怨,飲下孟婆湯後,你會釋懷些。

我不要釋懷,我不要這種不甘不願的釋懷……

再執著,連我也助不了你。

你能助我?

白影沒有開口。

我伸手牢握住那只虛無的掌,像個溺水的人緊攀住唯一浮木。

求你……助我……

白影帶著淺淺笑意。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如何助你,但至少,我能讓你在下一世里,不遺憾。

不遺憾?

願不願信我?

我靜默片刻。若我下世仍受宿命所牽系,注定再吮盡一回心傷,那麼能不帶遺憾,對我已是最大慈悲……

我信你。

我讓一魂一魄伴你入世,緣深緣淺端看造化,為親為友為奴為僕,只要能助你,都好。

好……

我合上眸,隱約感覺有雙臂膀將我抱起,朝我方才盲竄馳的方向走回。

奈何橋呀奈何橋,此時此刻,我卻希望你是漫無止境,容我多貪這胸懷的片刻溫暖……

意識逐漸模糊,白影又說了數句听不清楚的話,也或許,他只是輕輕地笑了,然後,有其他聲音又雜亂地閃過耳畔。

是什麼,已經,听不清了……

怎勞您替咱們將女魂給帶回來?讓我同馬面以縛魂鏈勾回就好了……

無妨,這女魂輕得很,不費我半絲力勁。

文判爺,您這麼說,更讓咱兄弟倆愧色……

——前世.終

筆事之前

二十四年前宇文府邸

葉梢沙沙,在寂靜暗夜中更顯清晰,強風狂嘯之下成為偌大宅門里惟一嘈雜。和在風與葉的交擊中,宇文府邸的西側主屋隱約傳來陣陣漸漸無力的痛吟,半晌,取而代之的是嘹亮嬰娃出世的啼哭嚶嚀。

忙碌整整八個時辰,精疲力盡的侍女將嬰娃清洗干淨,來到床頭,輕聲喚著床鋪間合目休息的美麗婦人︰「夫人……」

「是男孩女孩?」美麗婦人沒有任何接過孩子的舉動,只淡然問。

侍女遲疑的眼神早已透露出美麗婦人最害怕的答案。

「是女的……」美麗婦人眉宇間流露出絕望,她將所有希望寄托在懷胎十月的娃兒身上,但結果仍是將她打回一敗涂地的原點……

「夫人……您要不要瞧瞧小姐?瞧她的眉眼,以後一定是個像您的美人胚子……」

「美人胚子……我要個美人胚子做什麼?我要的是個男孩,一個能博得老爺歡心和注意的男孩、一個能替我在宇文府里奪回地位的男孩,就算是斷手殘腿也罷、痴的傻的也好,就是不要一個女娃——」美麗婦人連最淺薄的親情目光也吝于施舍給甫出世的女兒。

「夫人……」

「晴兒,你說,老爺會喜歡這個女女圭女圭嗎?」她問著侍女。

「會的,這是老爺頭一回為人父,無論男女,他定會疼惜呵護的。」

「不會,他不會的。若我產下男孩,至少……至少他會來瞧瞧孩子,瞧瞧我,可老天卻賞給我一個無用的女兒。若二夫人懷上的是個男孩,我——」

未完的字句讓開啟的門扉給打斷,潤圓福態的中年婦人捧著溫水木盆進入內室,劈頭便道︰

「誰說您生的是女兒,我偏偏說是個兒子!」

屋里兩人一愣,此時,誰也無法為這無味的玩笑話發自會心一笑。

「女乃娘,別自欺欺人了,那包巾里就是個活月兌月兌的女娃。」美麗婦人玉般雕琢的臉龐只有哀淒。「是啊,娘。你看。」侍女晴兒附和,遞上粉色錦布包裹的軟呼娃兒。

女乃娘毫不客氣賞晴兒一頓排頭︰「你這傻丫頭懂什麼!站一旁去!」她斥喝自己的女兒,爾後坐在床沿,梳理著床上美麗婦人一頭如瀑青絲,「小姐,您別絕望,現在我說的每一字一句您都听進耳里、藏在心里,我只說一次,這輩子惟一的一次。」

美麗婦人隱約知道女乃娘想說的話,但真實听到溢出女乃娘口中的字句時,她仍不自主瞪大瞳鈴美目。

「這……這不成的……」美麗婦人搖著頭,卻在女乃娘堅定的目光下緩緩停頓所有抗拒舉動。

「娘,你老糊涂了嗎?你要把甫出世的小姐……」晴兒來不及嚷嚷,懷里的小生命倒先被她的驚叫聲給嚇哭,晴兒手忙腳亂地安撫啼哭的女圭女圭。

「成,一定成。咱們宇文家需要的是少爺,而非小姐。您好不容易才懷上這胎,眼下二夫人下個月又將臨盆,她正受老爺寵愛不談,倘若老天有眼,這胎讓她與您一樣產了個女娃,她要再懷胎卻也不是難事,難保不會是男孩,而您呢?老爺對您厭了、倦了,可您得想想未來呀,您膝下沒個繼承家業的男孩,您的下場絕不會比現在好。」女乃娘輕拍著美麗婦人的手背,她打從美麗婦人出娘胎便看顧著她長大成人,早將她視如己出,疼惜之心更勝晴兒。

「……」她沉默,女乃娘口中的未來慘景是她早已料想得到,她困難地嚅動干涸雙唇︰「但是……如此一來,這女娃兒的未來又該怎麼辦?」她可以這麼自私無情,用自己女兒的一生來換取她那渺茫無望的將來嗎?

「她會有自己該過的生活。」

「她會怨我的……」美麗婦人耳畔邊傳來娃兒的哭聲,好似在指控著她即將作下一個改變女女圭女圭命運的決定。

「她該怨的不是您,是她自己福薄。」女乃娘扯出一抹苦笑,招來晴兒,「把娃兒給我。」

「娘……」晴兒望著嬰娃,心底多想違背親娘的命令口吻,幾番掙扎之下,她仍是乖乖遞交到親娘手上。

女乃娘神情肅穆地接過襁褓幼女,淡淡地交代晴兒︰

「記住了,夫人所產下的,只有男嬰;只有宇文家未來的男主子,听清楚了沒?」

「听、听清楚了……」

「听清楚就好。」

那年,晴兒十四歲,眼睜睜看著娘親摟抱著啼哭不休的娃兒,一個在眾人眼中毫不值錢的女娃兒,緩緩步出內室。

而她今夜所听聞的一切,是場多荒謬的——

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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